静安公园,我长远没来,撑了伞,滴滴答答,走过法国梧桐树荫。此地有个泰国餐厅,华灯初上,闹中取静,风光蛮好。不过阴雨叫人阴郁,黄梅天,墙壁,天花板,衣裳都像发霉,长毛,空气潮唧唧,可以拧出水来。我点了冬阴功汤,红咖喱蟹,炸虾饼配甜酸酱,香芒糯米饭,两只椰子,对面坐了征越。她小时光长得像冉阿让,大眼睛,粗眉毛,鬈头发,肤色暗,腰身壮,不像洋娃娃,像新疆小姑娘。等她慢慢交长大,身段变苗条,眉毛也修得细了,再没冉阿让影子,倒是像她妈妈,申新九厂的厂花。如今呢,她烫了头发,脂粉浓香,手指甲搽油,嘴唇皮血红,已经熟透。
2006年,热天,我头一趟出国,去伦敦,拜访兰登书屋英国分公司。到达翌日,我接到征越电话,问我在啥地方。上一年,征越大学毕业,冉阿让出了血本,送女儿去英国读研究生,东安格利亚大学,传播学专业。半日后,泰晤士河畔,英国议会尖顶阴影下,我见着征越。我欢喜古迹,她为我做翻译,一道逛了西敏寺。她喳喳喳讲,从东讲到西,又讲到小时光,她爸爸冉阿让,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直到灭亡的春申厂。巍峨穹顶下,我只管耳朵听,眼睛看,两只脚走,后背心一层薄汗。走到“诗人角”,寻到莎士比亚纪念碑,人头攒动,闪光灯咔咔响。纪念碑边上,不起眼角落里,我发觉一块小铜牌,刻有三个姓名:Charlotte Bronte,Emily Bronte,Anne Bronte。我读起来耳熟,征越说,《简.爱》夏洛特.勃朗特,《呼啸山庄》埃米莉.勃朗特,《艾格妮丝.格雷》安妮.勃朗特。莎士比亚侧畔,默默栖息勃朗特三姐妹,分别刻了生卒年月,最小不过二十九岁,最年长阿姐,也没活到四十岁。绕开各种肤色游客,我们冲出西敏寺,大本钟高悬,时针走到整点,当当当敲响,恍若外滩海关大钟。沿了泰晤士河,我牵了征越的手,她没挣脱,肆意大笑。一座座桥排列过来,奔到滑铁卢桥,征越拉紧我说,看过《魂断蓝桥》吧?我说,看过。征越头靠了我肩上说,费雯.丽就是在这座桥上,跟男主角初次相逢。泰晤士河风习习,衣香鬓影,水鸟争渡。我说,我们认得多久了?征越说,二十年,最起码了。话音未落,征越嘴唇皮便贴上来。欧洲夏天,天黑得晚,刚过八点,苍穹依然泛白,晚霞粲然,让人无处遁逃。《魂断蓝桥》结局,女主角命运不佳,自杀于滑铁卢桥,征越跟我从此开始,绝非佳兆。我在伦敦留了五个昼夜,征越陪了我五个昼夜,住在肯辛顿宫对面。我们一道去大英博物馆,特拉法加尔广场,海德公园,伦敦塔。她还陪我去白教堂区,南亚移民世界,走访开膛手杰克遗迹,为我小说寻素材,可惜后来没写。临别时,征越说,我们相隔万里,欧亚两端,彼此等待,反而耽误对方,不如不再相见。我只好同意,心中揣测,她到底为啥?当时无解。
一年后,征越结婚了,新郎是英国人,她的大学老师,教授莎士比亚戏剧。冉阿让夫妇飞去伦敦,参加女儿婚礼,发觉女婿满脸须髯,大腹便便。听说征越刚到英国,就跟老师恋爱。冉阿让心里不适意,女儿尚是青春美娇娥,家里条件蛮好,何至于嫁给这种老外?但我明白,在伦敦,征越已有英国男友,她才要我保密,只能是露水情缘。再隔一年,征越妈妈得了乳腺癌,花了上百万,没能救回来。有得必有失,冉阿让赚了千万身家,却失了娘子。征越已经怀孕,肚皮里装了小囡,回来参加妈妈追悼会,手里捧了遗像,眼泪水嗒嗒滴,叫人心酸。这年冬至,冉阿让老婆在上海入葬,征越在伦敦生了个儿子。混血小囡刚会走路,征越却离婚了,原来老公出轨,同时出柜,跟一个印度小伙子领了结婚证。征越分走大半财产,仅得三千英镑,老外多是脱底棺材,前夫更是垃圾瘪三。征越带了儿子,灰溜溜回到上海。她是一诺千金,不再跟我联系。我跟她之间秘密,怕是要一辈子烂了肚皮里。
静安公园,梅雨纷纷,夜色朦胧氤氲。我的鼻头深处,满是红咖喱蟹味道。征越跟我,红中对白板,她吸了椰子说,我们多少年没见了?我脱口而出,九年,在你妈妈追悼会上。征越说,你还好吧?我说,你爸爸没跟你讲过吧。征越笑说,你啊,还是不会讲话,情商一塌糊涂,人家跟你客气两句,你讲蛮好就是了。我自嘲说,有时光,我觉得自己大变样了,又觉得一点也没变。征越说,不变要比变好。我说,轮到我问了,你还好吧?征越说,回国以后,我一个人带了小囡,做过几年报社记者,你晓得,现在没人看报纸了,去年我出来创业,做了新媒体公司,开了几个微信公众号,现在粉丝总数一百多万,出过好几篇十万加,拿着五百万天使投资。征越加我微信,推给我几只公众号,稍稍翻了翻,兴味索然,我口是心非说,恭喜啊,我也有公众号,要向你学习。征越说,有啥要推的软文,广告,算你对折。我说,客气,不过今日,我是来谈判的。
其实呢,这顿晚餐,是我爸爸安排,为了冉阿让,只好派我出马。我不想蹚这浑水,尤其不想碰征越。但张海也求我帮忙,他家里闹翻了天,小荷妈妈茶米不进,差点犯心脏病,小荷又要上班,女儿莲子没人管,实在吃不消,冉阿让的问题,务必早日解决。吃好冬阴功汤,征越说,出了这种事体,还不是我们小辈倒霉。我说,我倒是好奇,你是哪能发觉的?征越冷笑说,微信朋友圈。我听了汗毛凛凛,神探亨特朋友圈,关心养生长寿,转发各种健康文章,还推过传销产品,他的女婿做生意,经常带一家门游山玩水,不是云南大理丽江,就是新马泰,或者欧洲十国游。保尔.柯察金,又红又专,转发公众号文章《这一国曾经惹怒中国,如今跪舔来忏悔》《华为研发黑科技,痛击苹果三星》《中国核潜艇亮剑,日本海上自卫队颤抖》。至于冉阿让,主要晒外孙照片,征越的儿子,中英混血,小名黄毛,最近头发才返黑,有了中国小囡样子。冉阿让擅用唱歌软件,唱好分享朋友圈,原本只唱《北国之春》《草原之夜》《敖包相会》……两年前起,冉阿让开始唱四大天王,张学友《吻别》,刘德华《忘情水》,黎明《今夜你会不会来》,还有姜育恒《再回首》《驿动的心》《从不后悔爱上你》……
征越说,这就是证据啊,六十几岁鳏夫,日夜唱这点歌,必有奸情。我笑说,你爸爸欢喜唱歌,翻点新花样,解解厌气,何罪之有?征越说,他周末不见人影,讲是出差谈生意,陪客户,半夜回来,身上有女人味道。我说,毕竟是你爸爸,难道要像管老公一样管他?征越板了面孔说,我在英国时光,连老公都没管牢,结果呢,让他跟小伙子跑了。我晓得失了言,只得说,这不是你的错。征越说,上个月,我偷拿了我爸爸手机,安装跟踪软件,他的微信通话记录,到过啥地方,统统暴露。我说,你太狠了,侵犯隐私。征越说,让他来告我啊,老不要面孔,跟那个女人搞了一道。我说,你讲“山口百惠”?征越拍台子说,她也配叫“山口百惠”?我都想给她改个名字,就叫潘金莲,你看合适吧。我皱眉头说,算了吧,这是你爸爸的自由。征越二度冷笑说,我循了手机定位,寻到他们开房的宾馆,就打110,举报卖淫嫖娼,我跟了警察进去,捉奸在床。我倒吸一口冷气,这只女人,辣手辣脚。我说,你没权利这样做。征越说,我爸爸要打我耳光,幸亏有警察在场,倒是那个女人晓得羞耻,挡了面孔,落荒而逃,我爸爸自暴自弃,承认不正当关系,既然东窗事发,他不想再偷偷摸摸,要跟那个女人结婚,真是昏头了。我说,你爸爸是鳏夫,“山口百惠”离婚十几年,子女又都成家立业,他们可以结婚。征越厉声说,放你狗屁,绝对不允许。征越眼眶发红,三度冷笑说,我也不是为我妈妈,我是为我爸爸的财产,不要被那个女人卷了跑。我说,你爸爸再婚,合情合理合法,你没办法拦牢的。征越说,但你想想,对方是啥的女人,不是省油的灯,骗了春申厂全体工人,卷走大家集资款,我爸爸还拿出来四万块,当时我要高考,我爸爸日夜骂娘,咒厂长不得好死,厂长跟他老婆,根本就是假离婚,为了转移资金,逃避债务,这只女人太复杂了,是个无底洞,还让女儿嫁给张海,她自己又勾引我爸爸,简直是骚货,贱人,赖三,bitch。征越又讲一连串英文,我听了一知半解,邻桌老外都侧目而来,好像她在骂我。我也开一句洋文,stop!
征越终归刹车,又吃椰子说,我爸爸被我赶出去了,他是死心塌地要再婚,不再跟我啰嗦,你不是能给死人魂灵带话吧?你能给活人带话吧?我说,讲吧。征越说,我爸爸要跟那只女人结婚,不是不可以,将来是死是活,跟我不搭界。我说,你爸爸只要自由,他不会来烦你的。征越说,但我有条件,他要是再婚,他的所有财产,包括汽车改装店,房产,车子,现金,股票,全部转让到我名下。我说,你是要你爸爸净身出户?出轨老公也不过如此吧。征越说,首先,我爸爸这点财产,有一半是我妈妈的,本身就该留给我;我爸爸剩下的一半,只有我一个女儿,早晚也要给我继承,他要是跟野女人结婚,对不起,一分铜钿也不准带走,必须留给女儿,留给外孙,不好留给外人。我说,你算过吧?这点资产价值多少?征越说,我请会计师算过了,公司价值一千万,两套房子三千万,银行存款三百万,还有股票市值两百万,车子就不计算了。我说,总共四千五百万,一分也不给你爸爸?征越说,是一分也不给那个女人。我说,要是你爸爸不同意呢?征越说,那我就打官司,我能请到最好的律师,他也可以请律师,官司打一年两年,无所谓,奉陪到底。我说,你爸爸性子暴躁,不会被你吓退的。征越说,你不要忘记,我是学啥的专业?我又是开啥的公司?我说,难道讲,你要打舆论战?征越说,你难得聪明一记,我爸爸要是头皮犟,我就写公众号文章,揭露那只女人黑历史,从她跟前夫狼狈为奸,搞得春申厂破产开始,利用色相,引诱老工人,图谋通过再婚,骗取我家资产,甚至于,我妈妈在世期间,她就跟我爸爸发生婚外恋,道德品质恶劣。我说,你是血口喷人,涉嫌诽谤,侵犯名誉权。征越说,我不管,我就要拿这只女人搞臭,搞到人肉搜索,让她生不如死。我看了窗外夜雨说,你缺钞票?征越说,我离过一趟婚,吃过亏,不想再吃亏了,儿子读国际学校,每年学费几十万,他的爸爸不必指望,带了小老公周游世界,我想将来送他去英国名校读书,必须准备一笔积蓄,有了钞票,心里就有了底,公司也能过冬。征越又说,请转告我爸爸,我也是为他好,万一将来,他跟那只女人分手,也不会光屁股,所有金银财宝,皆由他女儿保管,随时欢迎他回来。至此,我也无啥好讲,冉阿让所托非人,我没能力谈判,只配传话,就看冉阿让自己选择了。
走出静安公园,隔了南京西路,对面静安寺,亭台楼阁上,高耸东密坛城,金刚宝座塔,也是曼陀罗,盘坐光明欲海,饮食男女之中,一百万种色,只围绕一种空,空得金光灿灿,泛起惊涛骇浪。征越撑了伞,抽出一支烟,细长韩国爱喜,问我有火吧。我说,我不抽烟。征越问路过的老外借了火,慢慢吐烟说,每月初一,我来静安寺烧香,我就不信,斗不过那只女人,我去久光百货地库取车了,不要忘记给我爸爸传话,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