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夏至,冉阿让净身出户,女儿提出条件,全盘接受,公司,房产,现金,股票,车子,转到征越名下。冉阿让跟“山口百惠”领了结婚证,当夜订了沪西状元楼,权作婚宴喜酒。张海跟小荷,抱了莲子来祝贺这对老新人,我,我爸爸,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统统来了。冉阿让大手大脚惯了,如今囊中羞涩,只好收敛,点了糟货拼盘,血糯米,响油鳝丝,松鼠鳜鱼,古越龙山黄酒。神探亨特以多年捉贼骨头经验,偷带一瓶剑南春进来。张海频频给冉阿让敬酒,“山口百惠”是张海丈母娘,冉阿让就成了张海的丈人老头。“山口百惠”尚未到退休年龄,年轻时光,艳若桃李,日本女明星腔调。这十多年,债主骚扰,日子紧张,但她保养不错,身材竟没走样,稍稍打扮,勾走老头子魂魄,稀松平常。小荷向我敬酒,叫我吃茶,她吃黄酒。我不好意思,她已先干为敬,双颊绯红。小荷抱了女儿,塞到我的怀里,莲子已有四岁,犟头倔脑,打翻台上酒杯,洒了我一身,果然女儿像爹,眉眼五官,都有张海味道。包房里三代女人,单从漂亮程度而言,一蟹不如一蟹。顶级美人是“山口百惠”,小荷不如其母,莲子又不及小荷。基因也是命运,如同滔滔流水,啥人想得到,厂长“三浦友和”基因,竟跟张海以及老毛师傅基因混合,生出莲子这样小囡。酒酣耳热,话也稠了,神探亨特跟保尔.柯察金,开起冉阿让玩笑,不过都长心眼,没人提起厂长。冉阿让立起来,不晓得是得意忘形,还是悲从中来,唱一首张学友《祝福》。众人噤声,齐刷刷仰头,听他放歌,可惜普通话不标准,最后高音唱破,走调了。散席后,张海叫一辆专车,他跟娘子、丈母娘坐后排,抱了女儿,冉阿让老酒吃醉,靠在副驾驶座,打起鼾来。
既是净身出户,冉阿让只好搬到甘泉新村。两室一厅,张海跟小荷小夫妻住一间,冉阿让跟“山口百惠”老夫妻住一间,莲子要跟外婆,夜里就困他们当中。小荷对妈妈甚为焐心,对落魄后爹冉阿让,态度蛮好。冉阿让转让了公司,万事不管,只信耶稣,胸口大金链子,调成十字架,常常口出天话。礼拜天,他上教堂,拉了本堂神甫,听唱诗班小朋友唱歌。礼拜一到礼拜六,他捏了电视机遥控器,中华一根接一根,夜里对手机唱歌。为了莲子,冉阿让竟戒掉香烟,反而大病一场,苦不堪言。要是想念自己亲外孙,他就给征越打电话,低三下四恳求。征越要看心情,不开心就挂电话,开心就准许爸爸回来陪小囡半天。但有一条,征越的混血儿子,绝对不许带去甘泉新村,否则一生一世不准再碰。
冉阿让拜了耶稣,“山口百惠”却念《金刚经》,早上做功课,初一十五,还要吃素。她做了几十年护士,在医院看惯生老病死,何况巨债缠身,孤独半生。尽管一个拜佛,一个拜耶稣,“山口百惠”颇为照顾冉阿让,帮他控制高血压,糖尿病,熬中药膏方。她有时三班倒,回来买汰烧,开火仓,老公冉阿让,女儿小荷,女婿张海,都要吃她烧的菜。外孙女还小,嘴巴不刁,最好应付,就是半夜哭闹,叫人不得安眠。冉阿让常常起夜,抱了莲子,房间里兜圈子,唱《红梅赞》,唱《梦驼铃》,哄她困觉。
春申汽车改装店,老板从冉阿让变成征越。本来以为,张海会被新老板开除,毕竟他是“山口百惠”女婿。征越寻他谈了半天,反而升他做店长,工资翻倍。征越对汽车改装,修理,保养,一窍不通,要是没信得过的人看场子,早晚要出事体,不是亏得一塌糊涂,就是祸起萧墙,人心离散。征越看中张海手艺超群,精通各种车型,做工精细,挺刮,妥帖,常常得到车主夸奖,店里师傅小工们,张海都能弹压得牢,他又是春申厂子弟,上有老,下有小,不敢乱来。张海跟娘子商量,要不要留在店里。小荷说,还不知足啊,凭本事吃饭,好好上班吧。
冉阿让,“山口百惠”,张海,小荷,莲子,奇怪的五口之家。我问过张海,平常如何叫人。张海跟了小荷,管“山口百惠”叫妈妈,尽管有点尴尬。冉阿让呢,张海还是叫他爷叔。小荷也这样叫。我爸爸,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经常接到冉阿让电话,邀请老兄弟们上门。二十年前,此地是厂长家里,旧地重游,男主人已换作冉阿让,还有张海,造化弄人。六层楼上,拥挤闹忙,常有小囡啼哭,烟火气盛。保尔.柯察金私底下讲,冉阿让抱得“山口百惠”,倒插门做新郎官,也是一种报复,不管“山口百惠”跟“三浦友和”,究竟真离婚还是假离婚,反正冉阿让老而弥坚,给厂长戴了一顶绿帽子,替老兄弟们出了一口恶气。
除了五个老小活人,还有两个灵魂,日夜飘荡在墙壁地板天花板间。第一个,老毛师傅。张海拿外公遗像,供了客厅五斗橱上,每夜上床前,皆会上三炷香,讲两句话,有时扬州话,外公在地下觉得亲切。小荷却不然,每趟看到老毛师傅遗像,两只眼乌珠,好像恶狠狠盯她,盯了家里每个角落,仿佛摄像头,二十四小时,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监控这一家门,寻觅某一人蛛丝马迹。小荷问过张海,是不是拿外公遗像,搬回莫干山路老房子。张海讲,老房子随时可能拆迁,到时光还要搬回来,外公经不起折腾。幸好女儿莲子不怕,经常被张海抱起来,朝太外公照片拱手。遗像里,“钩子船长”看到第四代,眉开眼笑,喜气洋洋。
第二个灵魂,就是“三浦友和”。自从张海跟小荷结婚,做了上门女婿,冉阿让又做了上门后爹,厂长就成了这家里禁忌,禁语,禁区,绝口不提一字。张海跟冉阿让,自然也要识相,不问厂长在天涯何处。四岁的莲子,对于自己亲外公,一无所知。新上门的冉阿让,倒是变成莲子外公。至于厂长照片,已被妻女收起来了,老早夜深人静,“山口百惠”还会取出相册,看看前夫容貌,以免遗忘青春。如今呢,旧相册如同墓中遗骸,埋葬抽屉最底下,再不复见。万一厂长已死,必然魂归故里,寻到甘泉新村,寻到六层楼上,曾经的娘子身边,自家女儿身边,嫡亲外孙女身边。但他还会看到两个男人,一个抱了他的老婆,一个抱了他的女儿,个中滋味,难以尽述。若是没死,他还活于地球某个角落,恐怕有所耳闻,寝食难安,心如油锅翻腾。
深秋一夜,我打电话给张海。我先问,你在啥地方?张海说,在家里。我说,能出来听电话吧?旁边响起小荷声音,去吧,不要挤了一道,占地方。张海走到阳台,我听到六层楼上,秋风声声,落叶席卷。张海压低声音,到底啥事体?你寻着厂长了?还是我外公又来托梦,要你带给我哪句话?我说,红与黑,第三任车主,我已托兰州朋友寻着了。张海声音更轻说,阿哥,你讲寻着此人,就能寻着香港王总?我说,对的,但要跟此人打交道,必要亲自飞过去,当面讲清,以免误会。张海说,我明日就请假,去甘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