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墓兽没动,大地却动了。狼狈逃出密室,“安东尼与克娄巴特拉”包房大屏幕上,吴奇隆正唱《祝你一路顺风》。三瓶日本威士忌,统统敲碎,一台子酒香流溢。狄先生摔倒,张海将他拉起。三人出了包房,转过迷宫般走廊,古罗马雕像倾倒,裸女们粉身碎骨,吊灯纷纷坠落,光影交错。姑娘没来得及卸妆,或艳若桃李,或春光乍泄,操着欧亚大陆各色语言,叫唤神祇或妈妈来救,作鸟兽散。冲出夜总会,几条大汉,不知踪影,狄先生顿成孤家寡人,独上煤山的崇祯皇帝。后半夜,县城房子皆摇晃,地下咕隆隆声响,仿佛地宫中王子公主复活,地狱里妖魔鬼怪造反,地壳深处吃得太饱,消化不良,排泄不畅。狄先生说,地震了。河西走廊与祁连山,位于青藏高原断裂带上,地震并不罕见。背后是夜总会,面前是县城宾馆,两栋楼摇摇欲坠,只要倒一座,断无生路。
狄先生彻底酒醒,路边停一辆丰田霸道,他掏出钥匙,上车,点火。我拦下他说,你吃了酒,我来开车。我踏下油门,发动机咆哮,四个轮盘飞转,冲出小小县城。狄先生副驾驶座,张海后排,路在发抖,地面如波浪,颠得我七荤八素。地平线尽头,亮起红光,仿佛核弹爆炸,据说是地震光。冲进戈壁滩,黑夜茫茫,无边无际,不要讲房子,就连一棵树,一根草都没得。停车,熄火,大光灯还亮了。狄先生说,躲在这地方,就算十级地震,也不会有事,除非地面开裂,把我们吞下去。张海在后排躺倒说,哎呀妈呀,今夜真奇妙。我想起一人,掏出手机,打给老胡,还是关机。狄先生说,生死有命,不要为老胡担心了。我又说,我们虽然没事,可是鸠摩罗什真迹,若是毁于地震,不单是可惜,简直是人类文明的巨大损失。狄先生冷笑说,那是赝品。我敲了方向盘说,赝品?你伪造的?狄先生说,非但鸠摩罗什真迹,萨珊波斯帝国金币,摩尼教徒忏悔词,西夏文木活字印刷佛经,包括西夏镇墓兽,统统是赝品。我笑了,怪不得,这只镇墓兽,竟有古巴比伦,古亚述,古波斯风格,早于西夏两千年,原来是二十一世纪新品。再一细想,我真是单纯,容易被骗,这五样古董,若是真品,必是国宝级文物,应当藏在国家历史博物馆,怎能屈居于夜总会地下?狄先生说,不过嘛,蔡先生,我还是佩服你,这五件赝品特征,能一次性讲清楚,你是破天荒第一个。狄先生是夸是贬,还是嘲讽?我不晓得,面孔倒是红了。
狄先生下车,开后备厢,取出一只炉子,点上气体燃料,便在野地生火,必是常在户外活动。他讲要省汽油,万一地震破坏县城,进出道路封锁,这部车子便可救命。幕天席地,西风烈,冻得我刮刮抖,再抬头,繁星熠熠,似有千颗万颗,每一颗星,便是人间一颗灵魂,看得惊心动魄,眼泪水弹出,几乎窒息。三人吃了热水,撒了尿,一片青铜色月光,配上炉火踊跃,犹如三个拜火教徒,流放荒野,安静,冥想。我已两夜无眠,强打精神,问起正事。狄先生说,为什么找这辆车?张海代我回答,我们找香港王总。狄先生摸摸口袋,熊猫牌香烟,留了夜总会包房。张海带了红双喜,掏出两支,跟狄先生分享。张海打火点烟,几度被风刮灭,伸手挡风,千辛万苦点上。狄先生吸一口说,这烟不错,你们要找香港王总,为何来找我?我说,有鬼魂向我托梦,说在河西走廊,祁连山下,一座县城之中,有位高人,乃是当世英雄,神通广大,能帮我找到香港王总。狄先生大笑说,当世英雄?你们找错人了,我是无名之辈,蝇营狗苟,虚度年华,讲实话吧,我老家在广东。我觉得离谱,狄先生一张刀条脸,典型西北汉人,哪有半点广东人样子。狄先生又说,我家祖先是长毛,天京城破,做了俘虏,侥幸保住性命,流放到祁连山,永世不得回家,我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地娶妻生子,为了吃口饭,只能以盗墓为生,晚清最后一任县官,招安祁连山上悍匪,绥靖地方,以匪制匪,捕获一批盗墓贼,就有我爷爷的爷爷,咔嚓一刀杀头。我心中思忖,狄先生所说县官,必是老老王先生。狄先生说,我的曾祖父,又是风云人物,到我爷爷一代,西北一解放,就被人民政府枪毙,我的爸爸,子承父业,结果我刚七岁,他被判无期徒刑,跟天南海北的犯人们关于一处,我年轻时,常去探监,认识了狱警老胡,我又跟了我叔,做古董赝品生意,做假佛头,假字画,假钱币,倒卖去北京,上海,还有广州。
月光消逝。几粒白点子,飞上眼镜片,慢慢交融化,冰凉的。天上落雪了,远光灯下,雪籽如飞蛾扑火。祁连山由秋入冬,降到零度,西风劲吹,炉火狂舞不熄。我们吃不消了,跳回越野车,关紧门窗。我搓了手掌心说,请问狄先生,如何认得香港王总?狄先生打只哈欠,又抽一支张海的红双喜,悠悠然说,2001年,县里开发旅游,县委书记爱好历史,挖掘出晚清最后一任知县,是一位祖籍宁波的文人,研究过本地古迹,编过地方志,因为镇压教案,掉了乌纱帽,差点被杀头,后来投身商海,成为上海一大富商,通过省委宣传部,七拐八弯,找到末代知县曾孙,早已移民香港,还有祖上余荫,在大陆开发房地产,就是香港王总。张海跳起来,头顶撞上车顶。我说,果然如此,香港王总的曾祖父,就是老老王先生;他的祖父,是春申厂创始人,老王先生;他的父亲,就是大王先生,公私合营后,举家移民去香港;论辈分,他还是小王先生的侄子。狄先生说,香港王总到本县,成为县委书记座上宾,期望他投资房地产,开发旅游业,香港王总不像香港人,个子高,讲话有上海口音,天天戴墨镜,像个香港导演。我说,王家卫,我跟他吃过饭,就是这样子,也会上海话。狄先生说,香港王总爱古玩,收了许多宝贝,有人介绍我们认识,我原本只喝白酒,但他带来威士忌,我就喝上瘾了,我带王总探访他祖先遗迹,上到祁连山,下到戈壁滩,我没告诉他,我的爷爷的爷爷,就是盗墓贼,死在他的曾祖父手中,这样论起来,我跟他还是世仇呢,我做了五件赝品,说是销赃,便宜给他,每件标价一百万,如果五件国宝都要,打包价八折,四百万拿走。我说,你是报复吧。狄先生说,香港王总也是奸商,他竟砍到半价,二百五十万成交。张海笑说,这数字真吉利。狄先生说,我做了几年赝品,都是小打小闹,第一次赚到这么多钱,王总却露了富,惹来杀身大祸,去兰州路上,他被一伙悍匪绑票,县委书记的客人,万一被撕票,影响本县投资环境,公安局必定严查,我岂能躲过?而我制造贩卖赝品,骗了二百五十万之事,早晚会穿帮,我只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麻袋背了一百万现金,爬上祁连山。张海说,一百万人民币有多重?狄先生说,不到三十斤吧,幸好我正年轻力壮,翻山越岭,中间人介绍,我找到绑匪窝,交了赎金,把人安全带回,一根毛都没少,我对香港王总有救命之恩,他要重金酬谢,我说不必了,我卖给你那些古董,全是赝品,王总非但不在意,又送我一百万。张海看我一眼说,阿哥,这一百万,大概就是春申厂职工集资款。狄先生说,一个月后,公安局逮住绑匪,之前有撕票案底,判了一个死刑,两个死缓,两个无期,追回全部赎金,此事老胡也知道。张海掐指一算,那你有了三百五十万。狄先生说,我用这笔钱,买下山上铜矿,铜金伴生,挖十斤铜,可得一两金。
狄先生说毕,远眺戈壁尽头,雪夜祁连山,剪影轮廓,恍若金山银山。忽地,脚下车轮晃动,炉火倾倒熄灭,余震复又袭来。我跟狄先生绑上安全带,张海在后排颠簸,幸好在荒野平地。狄先生说,我做了矿山主人,不再做赝品生意,香港王总是我命中贵人,我常去上海找他,他住在松江的别墅,还有好几辆车,其中一辆特别,桑塔纳普通型。张海脱口而出,红与黑。狄先生说,车顶,引擎盖,车柱都是红的,车身却是黑的,还有尾翼,挂沪C牌照,不能进上海市区,王总把这台车借给我,去苏州杭州自驾游玩,我越开越喜欢,想要买下来,但王总说房子,女人,公司,都可以给我,唯独这台车,是非卖品。狄先生烟灰纷纷坠落,他打开车内灯,面孔照得清爽。张海瞪了眼乌珠说,等一等,我们见过。狄先生说,有吗?张海冷笑说,2005年,松江佘山,王总别墅门口,你用高尔夫球杆打我肚子。狄先生皱眉头说,原来是你,我还以为你是来绑票的。听到此地,我是心惊胆战,车内空间狭窄,两个人要是动起手来,不知谁生谁死。张海却笑说,你下手太狠了,疼得我站不起来。狄先生大笑说,不打不相识,还有个年纪大的男人,你们一起被警察带走。我说,那个是我爸爸。狄先生说,有缘分,当天晚上,误会就消除了,你们是要找另外一个人。张海说,嗯,我们这次来找你,也是为了找这个人。狄先生说,那几年,香港王总生意大,在美国投资房地产,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几个亿打了水漂,他落难时,我去上海,给了他三百五十万,算是投桃报李,雪中送炭,相比他的窟窿,却不过百分之一,王总要逃回香港,他知道我喜欢这辆桑塔纳,就转让给我,当年的五件赝品,王总原封不动还给我,我把这台车开回甘肃,装着摩尼教徒忏悔词,鸠摩罗什真迹,西夏木活字印刷佛经,后座撒满萨珊波斯帝国金币,后备厢还藏一尊镇墓兽。我笑说,路上被警察拦下,必把你当作文物贩子,要判重刑。
凌晨,雪花发乎情,纷纷从云端跳伞,撞上风挡玻璃,要么粉身碎骨,要么凝结成霜,止乎礼。引擎盖已冷却,积一层薄雪。狄先生重新点火,开了空调,生怕三人冻死。狄先生说,沪C牌照不值钱,出了上海,却是畅通无阻,到了西北,别人不知其中门道,我有一辆宝马,一辆奔驰,一辆福特皮卡,每次去谈生意,尤其见官员,我都开这辆上海牌照的车,让人觉得我有背景,有后台,有势力,比京牌更有面子,这辆桑塔纳,跟了我两年,保养花了不少钱,我开它去过新疆,最远到喀什,还去过青海,到唐古拉山口,海拔五千二百米,路过长江源头,沱沱河。我说,红与黑产于长江尾,竟也到过长江头,作为汽车的一辈子,足够风光。狄先生说,去新疆路上,有几晚横渡沙漠,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在车上过夜,连续做恐怖的噩梦。我说,梦见什么?狄先生看着后排的张海说,梦见后排坐一个男人,上半身是木头做的,毛笔画的眼睛眉毛,下半身却是真人,没有活气,冰冷冰冷的,像从冰柜里出来。我说,老厂长,第一任车主。狄先生说,怪了,梦里的木头人,还能跟我说话,但我听不懂。张海说,老厂长的灵魂无疑了。狄先生说,七年前,我不知深浅,跟人争夺一座矿山,兹事体大,牵涉方方面面,得罪不少人物,我才发觉,坐拥金山银山,也不过蝼蚁一般,只好举家去澳大利亚避祸,移民墨尔本,隔了一年,我跟对头谈判,割让沙漠矿山,才渡过难关,等我回来,手下人全散了,桑塔纳也被转卖。我说,你还想那辆车吗?狄先生说,经常梦到,不提啦,我的风光日子早过了,老婆孩子留在澳大利亚,我守着一座矿山,闲钱开了夜总会,地下室收藏五件赝品,别看这县城又小又穷,开矿老板不少,最爱到我的夜总会,一掷千金,夜夜笙歌。我说,狄先生,你的故事很精彩,我有兴趣写成小说,甚至拍成电影。狄先生摇头说,千万别,我只想闷声发财,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一夜惊魂,雪越落越大,荒野白茫茫清爽。黎明时,地平线外,晨光熹微。狄先生说,那辆车还好吗?张海说,很好呢。他打开手机,寻出红与黑照片。狄先生仔细端详,笑说,物归原主,真好,那为何要找香港王总?张海说,为了找到一个人。狄先生说,谁?张海说,我老婆拜托我,要找到她爸爸,只要找到香港王总,就能找到我的岳父。狄先生说,找了多久?张海说,十六年。狄先生说,如果找不到呢?张海说,如果我找不到,就让我女儿去找,终归会找到的,哪怕只是坟墓。天,终归亮了,连绵不绝的雪峰出来,青海长云暗雪山,便是这条祁连山。我倒了座位上,眼乌珠一闭,入梦了。
梦醒,狄先生开车,我已身在县城。宾馆没塌,夜总会也没倒,无人伤亡,列国姑娘们都安好。我接到老胡电话,昨夜他在床上困熟,地震竟没拿他晃醒,安眠到天明,才发觉我跟张海失踪。他吓煞,去过县公安局,又打电话找省公安厅。狄先生抢过手机说,老胡,来吃羊肉。县城外,野地上,飘了鹅毛大雪。狄先生摆开烧烤架子,亲手烤肉串,狠狠奚落老胡一番。吃饱喝足,震区不宜久留,老胡带我们回兰州。上车前,一粒雪籽飘入张海眼中,他蓦地吼一声,哎呀,大事忘了。我也惊说,对,香港王总何在?狄先生仰天喷一口烟说,半年前,我去墨尔本看老婆孩子,香港转机,顺道见过王总一面。狄先生打开手机,微信推送位置:香港九龙深水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