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死别 一《春夜》|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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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
第6章 死别 一

人这样东西,退休以后,要么旅游,要么吃喜酒,要么追悼会,要么广场舞,或者唱歌。冉阿让欢喜唱歌,原本风光之时,每个月一趟,订下KTV包房,召集我爸爸,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偶尔还有瓦西里,几个退休女同事,下半天,一点钟开始,四点钟结束,老年人专场,价钿实惠。十年前,钱柜车水马龙,如今人去楼空。年轻人用手机APP唱歌,更难相聚KTV,只好惨淡经营。冉阿让再婚,净身出户,不大出来唱歌,春申厂老兄弟们,只在朋友圈相见,点赞。我从香港乘飞机回上海,张海退掉飞机票,真买火车票,从九龙乘上T100次。张海困了十九个钟头,穿过南中国山山水水。回到上海,张海打一圈电话,预订江宁路好乐迪,元旦下午场。

1月1日,我带我爸爸过来。进了卡拉OK包房,张海,冉阿让,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到齐,不能多一个,也不能少一个。神探亨特带了十罐青岛啤酒,保尔.柯察金带了水果跟零食,冉阿让带了保温杯,泡了枸杞茶。张海准备好几份礼物,香港机场免税店买的。还没讲正事,保尔.柯察金拖了张海,要听他唱《金陵塔》。张海摇头推辞,不是谦虚,多少年过去,老早唱不来了。保尔.柯察金不客气了,捷足先登,《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可惜年纪大了,唱得差点断气,坐下来咳嗽,我叫服务生,点一桶胖大海给他。神探亨特上场,一首《故乡的云》,唱得像模像样,又接一首《好人一生平安》,我爸爸跟张海送上掌声,再行敬酒,不亦乐乎。轮到我爸爸唱歌,《纤夫的爱》,张海配合唱女声,我忍不牢狂笑。保尔.柯察金给冉阿让点好《北国之春》,还是日语版。冉阿让却不唱,调一首《一剪梅》。包房变成舞台,大屏幕是电视剧MV,冉阿让一亮嗓子,技惊四座,不是费玉清,也是费玉清阿哥,唱到动情处,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保尔.柯察金呆了,神探亨特闭上眼,我爸爸默然,若有所思。气氛终被调起,保尔.柯察金唱了三首王洛宾,《在那遥远的地方》《青春舞曲》《永隔一江水》。张海又起劲了,连唱三首粤语歌,张国荣《沉默是金》《风再起时》《风继续吹》。他的心还在香港,在尖沙咀重庆大厦,在深水埗棺材房。

神探亨特吃饱老酒,戴了老花镜,拉上我爸爸,打开手机说,老蔡,你看啊,这是我女婿公司,互联网金融平台,这两年老行的,年化20%起板,买进十万,一年净赚两万多,比银行理财高得多,比买股票也牢靠。我爸爸笑说,恭喜啊,亨特,你女婿真有本事,你享福了,怪不得,一日到夜,周游世界。神探亨特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看骏骏也老有出息,我女婿啊,就是头脑活络,除掉赚钞票,其他统统不会,还有一条,就是孝顺老人。保尔.柯察金抖擞精神说,对的,这只金融平台好啊,我买了五万,不到半年,净赚五千多,香烟老酒铜钿,全部赚回来。我爸爸问,你儿子快结婚了吧?保尔.柯察金说,新房子都买好了,共康新村,稍微远了点,但是地铁方便,三十分钟到人民广场,今年春节,就要办喜酒,我想办得风光,多赚点钞票,不要让小辈太辛苦。神探亨特跟保尔.柯察金一唱一和,我不禁泼冷水说,两位爷叔,投资要谨慎。神探亨特急忙说,骏骏,话不好这样讲,我女婿的平台啊,有啥信不过?保尔.柯察金说,你看看,我投资的项目,不得了,委内瑞拉石油,几千亿的项目,美元啊,等于美国背书,现在油老虎世道,美国总统特朗普,也要看了沙特王子眼色行事,没了石油美元,美国人就要下岗,跑到中国来再就业。我摇头说,保尔.柯察金爷叔,你不是最讨厌美帝国主义,金融寡头,石油资本吧。保尔.柯察金面不改色说,我的切口,改不掉了,但赚钞票是好事体,马克思主义认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社会主义只有让自己强大起来,才能打破资本主义绞杀,生产力决定一切,生产力是啥东西?就是钞票。冉阿让唱一曲《我爱你,中国》,百灵鸟从蓝天飞过,终结了保尔.柯察金。

张海关掉音乐,拿起话筒说,各位爷叔,新年第一天,我有一桩大事要宣布。神探亨特说,张海啊,你要自己当老板,还是小荷怀了二胎?众人哄笑,张海保持严肃,朗声说,厂长“三浦友和”寻着了。所有人闷掉,一分钟,我瞄一眼我爸爸,他在摸香烟跟打火机,可惜包房禁烟。冉阿让刚唱好歌,木头般立了原地,手里捏了保温杯。神探亨特举起啤酒罐,一饮而尽。保尔.柯察金窝在沙发里,清了清喉咙说,哪能寻着厂长的?张海坐下来,打开包房里的灯,先从甘肃狄先生讲起,再讲到冬至香港行,深水埗棺材房,我们寻到香港王总,才晓得厂长远在巴黎。我爸爸说,你要去巴黎?张海点头说,我想去捉厂长回来。包房内,四个老头,又静一歇。服务员进来送茶水,看到这番腔势,急忙退出。

我爸爸说,小海,我跟你一道去。张海还没反应,我先问,爸爸,你要去啥地方?我爸爸说,巴黎,捉厂长回来,这是老毛师傅遗愿,要是我死了,便是我的遗愿,也会给你托梦。神探亨特喷了酒气说,我也一道去,女儿女婿带我去过巴黎,蛮好的,埃菲尔铁塔,卢浮宫,凡尔赛宫,凯旋门,老佛爷,赞啊,我再想去一趟。保尔.柯察金跟进说,亨特,能带我一道去吧?我也想拿厂长捉回来,恨煞他了。神探亨特问,你出过国吧?保尔.柯察金说,两年前,一家门去过泰国。我爸爸说,我没出过国,连护照都没。张海说,阿哥,帮师傅办一张护照吧。我蛮尴尬。保尔.柯察金说,现在护照好办的,法国签证麻烦点。神探亨特说,法国是申根国家,签证也不难办,中介一条龙服务,提供存款证明就好。张海说,师傅办护照,一个礼拜就好了,我们六个人,再一道办法国签证,过好年,我们就去法国。保尔.柯察金说,对的,我儿子过年结婚,大事体办好,我就轻松了,不但法国兜一圈,还要去德国,意大利,西班牙,英国。我提醒一句,爷叔,英国不是申根国,要另外办签证。我爸爸说,我们不是去旅游的,也不是去拍照片,我们是去捉人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保尔.柯察金笑说,对对对,不是请客吃饭。我说,你们去巴黎,到底是捉人,还是搞革命?保尔.柯察金说,世界革命形势是密不可分的,就像我们买互联网金融产品,投资对象是全世界,我们的革命对象,也是全世界。我爸爸说,不要吹牛皮了,想想到了巴黎,哪能才好捉人?我们又不是警察,厂长不在红色通缉令上,凭啥拿人捉回来?保尔.柯察金说,可以向法院起诉吧?他诈骗了集资款一百万。我说,民事诉讼有效期,最高三年,当年不起诉,现在过去十七八年了,还有啥好讲?保尔.柯察金闷掉。张海说,先要寻到厂长,确认是本人。我爸爸说,这不要担心,尽管我们都是老花眼,但是厂长,烧成灰也认得。张海又说,寻到人以后,再看他会不会反抗。神探亨特说,你放心,只要我在,他动都不敢动。神探亨特立起来,头顶几乎碰着天花板,只不过腰围粗了两圈,体重翻了一倍,老早是北极熊,现在是非洲象。保尔.柯察金说,然后呢,他就举手投降,跟了我们走?我爸爸说,要是他不肯走,就拿他做掉,塞进麻袋,再绑十公斤铁家什,半夜掼进苏州河。我说,爸爸,巴黎没苏州河,只有塞纳河,再讲呢,你也没这胆量。我爸爸大怒,就要请我吃生活,还好张海拦着。我爸爸坐下说,瞎话三千,我没这胆量?1969年,珍宝岛战役,我就在黑龙江,准备打第三次世界大战,血书都写过,不是死在苏修坦克下,就是杀十个苏修士兵。我说,苏联老早没了。保尔.柯察金叹口气说,是啊,但保尔.柯察金同志还活着。大家皆没了主意,也没了志气,KTV包房气氛,如同遗体告别大厅。张海说,我能叫他回来。神探亨特问,你凭啥?张海说,凭我是他的女婿。我瞟一眼冉阿让,他一直坐在包房角落,没出过一句。张海是厂长“三浦友和”女婿,冉阿让又是啥人呢?

冉阿让起身说,我走了,你们慢慢唱歌。神探亨特拉牢他说,为啥走啊?冉阿让抓起话筒说,我不想让厂长回来。声音是真响,就像人家唱《青藏高原》,或者《死了都要爱》,喇叭刺耳,震得保尔.柯察金要发心脏病。待到余音散尽,我爸爸问,因为“山口百惠”?冉阿让说,嗯,我跟她结婚前,就想过这只问题,万一“三浦友和”回来了,我会自己离开的。张海说,爷叔,我都不晓得。冉阿让苦笑说,小荷也不晓得,你们小辈,最好不晓得。我爸爸说,所以讲,冉阿让,你不想让厂长回来,最好他死在国外,永远没消息,是吧?冉阿让在胸口画十字说,嗯,老蔡,亨特,保尔.柯察金,要是我的兄弟,你们就不要去巴黎,不要去寻厂长,再不要讲起这桩事体,忘记春申厂吧。张海说,外公的遗言呢?老厂长的托梦呢?冉阿让拍了胸口的十字架说,等到末日审判,我会向你外公,向老厂长交代的。我爸爸说,坐下来。冉阿让摇头,抱了保温杯,走了。张海追出去,过几分钟,他回到包房说,冉阿让爷叔,不肯再回来了。

歌神提前退场,剩下虾兵蟹将,陡然安静,多了落落寡合之气。保尔.柯察金说,唱歌,继续唱歌。音响又噪起来,神探亨特手捏话筒,看了大屏幕唱“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电视剧《便衣警察》主题曲,神探亨特想要做警察,毕生未能得偿所愿,唱来别有深意。听到“金色盾牌,热血铸就”,我觉得他的气息连不上了,声音从保卫科跑调到劳改农场,直到话筒落地,音响砰地刺耳。张海搀了他的手,神探亨特面孔发紫,翻嘴唇皮说,没事体,我去卫生间。张海扶他出去,但他太高太重,两个人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掼倒。爸爸推我一把,我上去帮忙,顶了神探亨特后背,张海抱他腰身,刚出包房,神探亨特双脚一软,两百多斤,犹如泰山倾倒,我跟张海也被带倒。我的面孔贴了冰冷地板,头顶KTV灯光,一闪一闪,隔壁房间,有一中年妇女唱“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等待一扇不开启的门……”。神探亨特裤子底下,流出一摊清水,汩汩漫延,像一幅慢慢扩大的地图,从上海流溢到巴黎,又从巴黎流溢到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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