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所有人来到医院。神探亨特老婆女儿,带了十岁的外孙女,楼下哭哭啼啼。诊断结果出来,神探亨特是胰腺癌,已到三期,化疗不管用,手术切除率相当低,华佗扁鹊再世,不过徒劳,料理后事吧。雯雯老早对我客气,现在拎了爱马仕包,不准上去探望,老头子要是有三长两短,不会放我们过门。张海讲元旦KTV唱歌,是他召集,包房也是他订,不关其他人事体,由他承担责任。神探亨特老婆冷笑说,怕你承担不起。保尔.柯察金问一句,你女婿呢?神探亨特老婆翻白眼说,我女婿是大忙人,飞了国外出差,迪拜晓得吧,油老虎晓得吧,明早就回来,望老头子。
我爸爸坐卧难安,夜里困不好,总是讲梦话,搞得我妈妈也没精神。他梦见了神探亨特,有时一夜之间,反复梦到好几趟,前半夜还后生,后半夜已到中年,早上将醒之时,神探亨特已病入膏肓,一命呜呼,开追悼会,所有人到齐。我爸爸又讲,亨特翘辫子后,依然体形庞大,直角挺硬,卡了焚尸炉口子进不去,火化工只好拿出老虎钳,剪掉一只手,剪掉一只脚,才拿遗体塞进去,大火焚烧,居然烧不掉,神探亨特还是硬如钢铁,只好再加两升汽油,问家属多收一百块汽油费,终于烧成灰烬,却烧出一团完整的肿瘤,大概有汉堡包这样大,外头一层癌细胞烧焦,掀掉一层黑皮,里头还是红颜色,鲜艳欲滴。火化工讲没办法,再烧还要加汽油费,家属讲随缘吧,就拿这只肿瘤塞进骨灰盒,终归也是神探亨特自己身上长的,入土为安。我爸爸讲好,面不改色,吃一根香烟,又吃一口茶。我听了,觉得是个好故事,但神探亨特还活了,因此不好算托梦,只是噩梦。但我经常被人托梦,也是从我爸爸身上,遗传到的寥寥几项基因之一。
听讲神探亨特精神好了点,我爸爸拉了我去医院。我爸爸拎了水果,我捧了鲜花,到了癌症楼,生老病死,各种死灵魂,飘在眼门前,反而爽气。神探亨特像一摊肉,被厨师切碎平铺了病床上,肉眼可见地瘦了,癌细胞蚕食了他,否则元旦昏迷这日,就算我跟张海两个拼命,也没力道扛得动他。神探亨特吊了盐水瓶,叫我吃水果,跟我爸爸聊股票,明明判了死刑,却装出明日刑满释放样子。退休以后,他还想重操旧业,比方看守金库,协助派出所捉坏人,却没人请他。神探亨特闲不下来,就到公交车上捉扒手。他的眼乌珠,等于照妖镜,人群当中扫一眼,便晓得啥人有问题,不疾不徐,捉个现行。小偷家族就算反抗,但看到他的巨型体魄,自然也被震慑,举手投降,扭送派出所。但有一趟,也是过年前,公交车上碰到三个悍匪,团伙扒手,掏出弹簧刀来威胁,六十岁的神探亨特,大吼一声,一巴掌扇下去,打晕一人,飞起一脚,踢翻一个,幸存那一个,掼下弹簧刀,直接跪倒,哭爹喊爷求饶。电视新闻来采访,夸他是反扒老英雄。但神探亨特老婆不放心,再不准他乘公交车了,生怕有一日,被他捉过的小偷报复,在他背后开几只洞眼。这两年,神探亨特抱怨贼骨头少了,大家不带现金出门,皮夹子干瘪,除掉手机,几无可偷之物,少了他的用武之地。
病房里,雯雯在落眼泪。神探亨特说,我还没死了,哭啥哭。雯雯哼一声说,我又不是为你哭。神探亨特说,你下去走走吧,我要跟老兄弟吹吹牛皮。女儿走后,神探亨特拉了我爸爸说,快跟保尔.柯察金讲,我女婿好像出了事体,到现在都没来过。我爸爸指指手机,又指指皮夹子,神探亨特点头。我爸爸说,我懂了。他们做同事三十年,做兄弟四十年,翘一翘屁股,就晓得会出啥样的大便。神探亨特叹气说,我女婿做的生意,是我推荐给保尔.柯察金的,他不要因为我吃亏,十七年前,我们买春申厂原始股,我出了三万块,从银行提出来,手都是抖豁的。我爸爸说,我出了五万块,大家都不容易。神探亨特说,厂长还是要捉回来。我爸爸说,你放心吧,这桩事体,包了我身上。神探亨特说,老蔡,我为啥这样讲,因为19 90年,春申厂的凶杀案,昨天,我给公安局老杨打过电话,记得吧,刑侦支队的老杨,当年经常来我们厂里,你还帮他修过警车。我爸爸说,老杨啊,有一点印象,老早退休了吧。神探亨特说,老杨又被返聘了,他讲这桩案子还没消息。我爸爸说,一生一世都破不掉了。神探亨特笑笑说,对我来讲,是一生一世都破不掉,但对你不是啊,你还有机会看到凶手落网。我爸爸不响了,我安慰说,亨特爷叔,现在公安局在重翻旧案,有了DNA鉴定,只要当年案子,保存凶手血迹,唾液之类证据,就能有机会再破案,甘肃有一桩案子,好几条人性命,凶手二十几年没捉到,最近查DNA被寻到了。神探亨特说,甘肃白银案,刚有新闻,我就注意到了,还有浙江湖州,一桩灭门案,也是通过DNA,在上海浦东捉到真凶,此人隐姓埋名二十年,都加入了作家协会,你认得吧?我忙摇头说,此人我不认得,看来这方面消息,亨特爷叔比我灵通。神探亨特说,春申厂凶杀案,我牵记了二十八年,每年10月份,案发这一夜,建军的忌日,我都想回去,回到仓库围墙下,看看还漏掉啥的细节。我爸爸说,后来工厂拆掉,再也寻不着了。神探亨特说,但我回去过,我们春申厂啊,变成小区楼盘,我凭了脑子记忆,寻着仓库围墙的方位,现在是小区健身房,每夜有几个小姑娘,露了肚皮眼跳舞。我说,肚皮舞上课。神探亨特说,我想嗅嗅杀人现场味道,被小姑娘们当作老流氓,打了110,带去派出所了,还是托了老杨,才拿我领出来。我爸爸笑说,亨特,你嗅到凶手味道了吧?神探亨特怏怏然说,只嗅到小姑娘汗臭味道,香水味道。我爸爸说,讲了半天,这桩案子,跟厂长有啥关系?神探亨特讲了吃力,喘喘气,我跟我爸爸一道扶他起来,服侍他吃水吃药,他舔舔嘴唇皮,我跟我爸爸凑近他听。神探亨特说,这样多年数,凶手一直没捉到,但是嫌疑对象,还是有的,首先是费文莉,她是被害人建军的未婚妻,最有情杀可能,但这个嫌疑呢,当时就被公安局排除了;其次,是工会主席瓦西里,你晓得的,这只瘪三下作,经常跟费文莉开黄腔,还有保尔.柯察金,冉阿让,都有嫌疑。我爸爸说,你要是怀疑他们,干脆怀疑我好了。神探亨特闭上眼说,我暗暗观察了二十八年,我像个密探,像个盖世太保,但有个好消息,所有人的嫌疑,统统排除了,只剩下一个人。我爸爸拍了心口说,亨特啊,你也是有本事,怀疑了我二十八年?神探亨特说,对不起。我说,剩下来这一个人,就是厂长“三浦友和”。神探亨特说,从他还是副厂长时光,我就在想这只问题,后来保卫科撤销,我只好下岗,去妇女用品商店做保安。我爸爸说,听讲保卫科撤销,是“三浦友和”向老厂长提的,调虎离山之计?神探亨特点头说,老蔡啊,你终归聪明了一记。我说,杀人动机呢?神探亨特说,骏骏啊,你写了这样多小说,一半的故事,都是杀人案吧?我点头说,悬疑,推理,惊悚,都有的。神探亨特说,你想想这桩案子,被害人建军,大学毕业生,工程师,状元郎到了厂里,老厂长器重他,亲自介绍他入党,送他去党校培训,当成未来厂长培养,局里领导也有这意思,“三浦友和”当时是销售科长,他帮春申厂收入翻倍,老厂长也蛮欢喜他,同样有提拔可能,还有啊,“三浦友和”像日本明星,建军卖相也不差,足球踢了好,厂里女职工,经常议论这两个人。我爸爸说,每趟吃食堂,只要他们两个出来,女人们就吃得香。我说,“三浦友和”跟被害人有直接竞争关系,只要建军死了,“三浦友和”就没了竞争对手,平步青云,变成老厂长的接班人。我爸爸说,后来嘛,春申厂就死在他手里。神探亨特说,你只讲对一半,“三浦友和”跟建军,竞争的是前程,还有女人。我说,费文莉?神探亨特摇头,放低声音说,要是有的话,当年刚刚案发,就该查出来了,毕竟费文莉是第一嫌疑人。我说,也可能是厂里其他女的。神探亨特说,甚至是“山口百惠”。我爸爸惊说,你讲啥人,瞎讲了,“山口百惠”又不认得建军。神探亨特说,我是保卫科的,每个人出入工厂,门房间都有登记,当时“山口百惠”经常来厂里,给她老公送盒饭,送洋伞,送药之类。我皱眉头说,不可能,小荷就是1990年出生的。神探亨特说,我查过了,小荷生日1月份,案发10月份,“山口百惠”5月份就回医院上班了。我说,嗯,小荷跟我还有张海一样,都是摩羯座。神探亨特说,案发前,“山口百惠”有充分时间接触被害人。我爸爸心惊肉跳说,亨特啊,你不要再分析了,我吃不消了,吃不消。
神探亨特的面孔发黑,眼白浑浊,呼出每一口气,带了癌细胞味道。他所泄露的秘密,仿佛一只铁钩,撬开阴沟盖头,让下水道沼气,成年累月淤泥,终归挥发出来,驱之不散。春申厂的凶杀案,是他一块心病,在他身上潜伏,发酵,分裂,吞入天底下的污浊,发生化学反应,最后变成癌细胞,变成恶性肿瘤,变成刽子手。这不是他的错。唯一治病良药,就是案子破掉,真凶落网。可惜,来不及了。神探亨特咳嗽两记说,老蔡,这桩事体,我不能跟冉阿让讲,现在他跟“山口百惠”是盖了一条被头,穿了一条裤脚管的,他要是晓得,告诉枕头边的人,岂不是打草惊蛇?我爸爸苦笑说,保尔.柯察金呢?神探亨特说,他就是个大嘴巴,告诉他,等于告诉全世界,我只好跟你讲,因为你不声不响,嘴巴最牢。我爸爸无啥好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说,亨特爷叔,这只秘密,为啥我好晓得。神探亨特抓了我的手说,骏骏啊,我只有女儿,没养出儿子,所以欢喜你,老早每趟到你家里,我就让你抓牢我的手臂膊,带你荡秋千。我还记得,神探亨特总是讲,他要拿女儿嫁给我,考虑到雯雯继承了她爸爸的体形,这段美好姻缘,时常让我脊梁骨发冷。神探亨特说,等我烧成灰,这只案子,就靠你来破了。我说,爷叔,我有何德何能?我写的悬疑小说,皆是纸上谈兵,跟真正的杀人案,根本不搭边的。神探亨特还是拉了我说,骏骏啊,爷叔也没几日了,求求你了,答应我。我爸爸看不下去,代替我答应,好了,好了,保证帮你完成心愿。
雯雯回到病房,下了逐客令,怕老头子吃不消。神探亨特闷掉。我爸爸跟我出了病房,我在电梯间说,爸爸,你没权代替我答应他。我爸爸说,亨特都快死了,叫他走得安心点吧。我说,等他真的走了,我又没帮他完成,凶手一直没捉到,接下来几十年,神探亨特的魂灵头,就要每夜来寻我托梦,到时光就不是传话,而是骂我凶我,噩梦做到天亮,惨不惨。电梯门打开,迎面碰到一人,六十几岁老头,一千度眼镜片,正是保尔.柯察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