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死别 三《春夜》|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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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
第6章 死别 三

保尔.柯察金的礼盒看起来大,里头不过两盒坚果,价值不超过三十块。我爸爸骂道,你像样子吧,亨特咬得动这种东西吧。保尔.柯察金说,礼盒里有工具,敲开来便当。我爸爸说,他有力道吧?我说,不要吵了,亨特爷叔有一事要转告,他女婿一直没回来,好像出了事体。话音未落,保尔.柯察金面色大变,打开手机,互联网金融APP,再看账户余额,竟是三只零蛋,三只汤团,一分不剩。保尔.柯察金当场脚软,地上躺尸,仿佛癌症晚期。幸好在医院,马上送去急诊室,医生讲他没毛病。

医院门口台阶,保尔.柯察金失魂落魄,再没心思去望神探亨特。我爸爸递出一支中华,安慰说,你不是只买了五万块吧。保尔.柯察金吃了香烟,吹了西北风,一把眼泪水,一把鼻涕水说,不是五万块,是五十万。我心里一惊,掏出餐巾纸。保尔.柯察金擤了鼻涕,拿自己光头当成坚果猛敲,哀叹说,儿子就要结婚,买房子男女双方各出一半,装修女方花了二十万,婚礼礼金可以赚回来,但车子要男方出手,儿媳妇看中奔驰七人座,德国全进口,连同上海牌照,还有保险费,进口税,总共六十万,只好求我赞助。我爸爸说,小夫妻结婚,买这样好车子为啥?保尔.柯察金说,我也这样讲啊,你看我,一辈子不舍得用钞票,但我儿子不一样,他在日资企业上班,老早工资还算可以,最近几年,日本老板口袋里没铜板了,儿子开销却不小,毕竟三十几岁的人了。我爸爸问,儿媳妇呢?保尔.柯察金说,更加不谈了,广告公司上班,平常接触的人呢,不是开宝马就是奥迪,她自己倒是个脱底棺材。我说,等两年再结婚呢。保尔.柯察金摇头说,肚皮里已经有了。我爸爸说,哦,恭喜你啊,要做爷爷了。保尔.柯察金尴尬笑说,所以呢,小东对她百依百顺,过年必须要结婚,等到天热,孙子就要出世,苦日子就来了。我爸爸说,有了小囡,终归是好事体。保尔.柯察金说,好啥的,儿媳妇又讲,有了小囡,就是一家三口,加上双方老人,就是一家七口,将来还有二胎,普通轿车挤不进。我插嘴说,七人座,国产别克GL8也蛮好。保尔.柯察金喷一口烟说,儿媳妇讲,别克商务车,开出去像单位公车,要么滴滴专车。我爸爸说,作死。保尔.柯察金说,我是没办法,小东跟我闹,我老婆也宠儿子,只好拿出所有钞票,我的棺材铜钿,总共四十万,还差二十万。我爸爸的老兄弟里,保尔.柯察金最寒酸,下岗以后,一直没正经工作,想寻一份办公室差事,自然到处碰壁。退休前两年,保尔.柯察金在长寿路摆摊,卖福利彩票,门口好几家夜总会,常有莺莺燕燕问他买彩票。还好当年没买断工龄,保尔.柯察金挨到正式退休,每年都能加退休工资,夫妻俩省吃俭用,不买股票,只买银行理财,慢慢有了积蓄。保尔.柯察金又说,这只互联网金融平台,神探亨特推荐给我,他的女婿是老板,我想是自家人,终归牢靠吧,就像买股票有内部消息,最起码不会亏,等到下个礼拜,四十万变成六十万,就好帮儿子买车子。我爸爸说,你不要去寻亨特了,他离死只差一口气。保尔.柯察金老泪纵横说,这我哪能办呢?我说,报警啊。

过了春节,年初八,保尔.柯察金儿子良辰吉日。我跟我爸爸来吃喜酒,封了厚厚的红包。我爸爸还关照我,我是重要嘉宾,还要给宾客抽奖,出送我最新的签名书。我讲这是吃喜酒,不是吃豆腐羹饭,送《镇墓兽》合适吧?我爸爸说,不搭界的,都是唯物主义者,无神论者,红白喜事,一视同仁。公安局传来消息,神探亨特女婿带了小情人,已从澳门捉回来了,资金追回一半。保尔.柯察金四十万本金,刚好领回二十万。小东的车子还是买了,奔驰不用想了,上海大众斯柯达,挂了江苏牌照,省去拍沪牌费用,就是高峰期不好上高架。保尔.柯察金会挑地方,喜酒办了南京路,国际饭店。二十年前,我爸爸骗我去国际饭店吃喜酒,却到了西宝兴路殡仪馆,自此认得张海。二十年后,真到国际饭店吃上喜酒,张海果然来了,还带上一家门,倾巢而出。小荷特意打扮一番,坐了圆台面对过。她的女儿莲子,已满五岁,爬了妈妈身上。小姑娘一对黑眼乌珠,跟她娘一式似样,教人肚肠角发痒。张海的丈母娘“山口百惠”,挽了冉阿让手臂膊,坐了我爸爸隔壁。工会主席瓦西里都来了,就是红包干瘪。春申厂同事与子弟们,自然都坐一桌,独缺神探亨特,大家存心不提他,免得触心境。小荷给我爸爸敬酒,讲起她小时光,经常一个电话,我爸爸就来帮忙,面对债主,拔刀相助。我爸爸听了羞赧,只好笑笑。“山口百惠”低头,冉阿让牵了她的手,倒是恩爱样子。瓦西里只顾了吃菜,却没人理睬他。我爸爸不吃酒,只吃饮料,饭店里不好吃香烟,难过煞他了,拉了冉阿让,下楼去过瘾头。我问张海,冉阿让不是戒烟了吗?张海说,帮帮忙,戒出一身毛病,只好破戒了。

我是东张西望,看到主桌上的保尔.柯察金。碰着大喜日子,儿子讨媳妇,他却有几分落寞,眼神,讲话,行动,皆如温吞水,只有收红包手势敏捷。等到我爸爸跟冉阿让回来,婚礼要紧时光,新郎新娘上台。保尔.柯察金儿子小东,卖相不错,眼大肤白脚长,就是三十刚过,头顶有衰败倾向,基因果真强大。儿媳妇呢,虽然化了新娘妆,面孔搽了厚粉,但看得出,她的年纪跟新郎差不多,身段稍微有点沉,肚皮微微凸出,必须要办酒了。司仪请上双方父母。保尔.柯察金最后一个上来,吃醉老酒一般,走路颠三倒四,先是到新娘一边,被他老婆拉回来,宾客哄堂大笑,当他是存心搞气氛。司仪一声令下,新郎新娘一鞠躬,感谢双亲养育之恩;二鞠躬,祝四老健康长寿;三鞠躬,向双方父母敬茶改口。新娘子叫保尔.柯察金一声爸爸,声音蛮轻,司仪递了话筒,我也没听清。司仪再请双方父母讲话。先是新娘子妈妈,讲了一长串小姑娘童年往事,从男同学楼下排队唱歌讲起,眼泪水淌淌滴,司仪一看苗头不对,马上拿走话筒。再是新郎这边,保尔.柯察金老婆平常嘴巴碎,到了台上却是嗯呀啊呀,放不出一只屁,只好说,我不会讲话,我老公有文化,欢喜读书看报纸,他来讲最好。话筒递给保尔.柯察金,他的右手发抖,眼神还是定怏怏,嘴唇皮像给缝起来。司仪随机应变说,各位贵宾,新郎爸爸太激动了,请大家掌声鼓励。宴会厅里,掌声雷动,只有我们这一桌,面面相觑。掌声就像鼓点,笃笃笃,敲了保尔.柯察金秃头上,敲了一千度的眼镜片上。新郎官等不及了,嘴唇皮翻翻说,爸爸,快点讲啊。保尔.柯察金点头说,大疆,今日是你的婚礼,爸爸非常高兴,你跟你妈妈都辛苦了。

新郎官面色大变,新娘子也是摇头,保尔.柯察金老婆翻了白眼,新娘爸爸妈妈,加上司仪,也是当场呆掉。宴会厅里十几张桌头,顷刻安静下来,服务员都不敢发声音,仿佛定时炸弹在婚礼台下。我也奇怪,新郎官明明叫小东,大疆是啥人?我爸爸凑近我说,保尔.柯察金还有一个大儿子,留在新疆,就叫大疆。婚礼台上,新郎冷笑说,爸爸,你认错人了,我是小东。保尔.柯察金笑笑,改操蹩脚的普通话,我没认错啊,你就是大疆,你妈妈呢?你妈妈在哪里啊?话音未落,保尔.柯察金老婆怒不可遏,送出一记耳光,打了老头子头上,啤酒瓶底的眼镜片飞起,整个人跌跌冲冲,掼在红地毯上。这记司仪也要昏倒,新娘子尖叫,现场一团混乱,我爸爸跟冉阿让冲出去,拉起保尔.柯察金,脚骨倒没断掉,额角头伤疤迸裂,鲜血嗒嗒滴淌下来,人已没知觉了。保尔.柯察金老婆也厥倒了,掼了儿子身上,追悼会似干嚎,你啥意思啊,你是存心啊,我跟小东啥地方对不起你啊?大家评评理啊,这只老棺材,该不该死啊。五岁的莲子哭了,小荷抱紧女儿,张海暴吼一声,救命啊。国际饭店,此情此景,好像梦中见过,到底是啥人托梦?

今年刚开头,我已第二趟送人去医院。保尔.柯察金身坯不大,张海拿他扛上车子。小东母子都不管他了,这趟我开车子,张海在副驾驶座,我爸爸在后头照顾伤病员。半路上,保尔.柯察金醒来,抓了张海手臂膊问,刚才是啥情况?我只摇头,这趟婚宴风波,他还是最好忘记。送到医院,处理伤口,额角头是老伤,没啥大问题,也没脑震荡。但我提出建议,最好再挂一只号,老年痴呆症。医生讲,这只毛病要去神经内科,明早才有门诊。出了医院,保尔.柯察金抖抖豁豁,打了老婆电话,却被劈头骂了一顿,小东又接过电话,讲新娘一家门以大局为重,婚礼还是办好,但是老娘情绪激动,生怕出啥问题,已在国际饭店开了房间,暂时不要跟她见面,免得血光之灾。保尔.柯察金说,小东,对不起。儿子电话挂了。我爸爸说,保尔.柯察金,今夜你不要回去,就住到我家里。

到了长寿路,我爸爸妈妈家里,他们并不寂寞,尚有一犬一鸟相伴。咖啡色猛犬布莱尔,已入耄耋之年,遗传撒切尔夫人之忠诚,吠叫两声,被我妈妈用链条圈起来。还有一羽鹩哥,“钩子船长”遗产,年迈却话痨,咋咋呼呼,相得益彰。张海立了玄关,不敢踏进客厅,我妈妈叫他穿了拖鞋,坐了沙发,请他吃杯热茶。我妈妈翻出一只学习机,擦刮拉新,适合幼儿园小朋友,我儿子读了小学,没机会用了,正好送给张海的女儿。三室两厅,我爸爸腾出一间客房,陪保尔.柯察金吃香烟,问他哪根神经搭错,亲生儿子都不认得?保尔.柯察金捶自家头顶心说,我只吃半杯红酒,一点都没醉啊,一只只手机对了我,脑子就煞一记啊,空空荡荡,连自己是啥人都不晓得了,不认得老婆,不认得儿媳妇,亲儿子立了眼门前,只想起一个名字,大疆,真是昏头了。我爸爸问,老早有过这种情况吧?保尔.柯察金说,有一趟,小东刚读中学,我么刚刚下岗,心里不适意,老酒吃醉了,先是叫错老婆名字,接了叫错儿子名字。我爸爸说,你叫了前妻跟大儿子名字?保尔.柯察金苦笑说,我老婆脾气你晓得的,当场翻毛腔,抄起拖把打人,拿我关了房门外头,寒冬腊月,夜里流浪,我跑到厂里值班室,碰到神探亨特,两个男人挤了一张床,惨啊。我爸爸笑了说,你啊,就这点出息。保尔.柯察金说,我以为老早忘记了新疆,忘记了头一个娘子,头一个儿子,原来忘不掉啊。我爸爸说,人老了,就是这样子,今日发生事体,转身就忘记,几十年前老黄历,记得煞煞清。

翌日,我送保尔.柯察金去医院,专家门诊排队一上半天,确诊阿尔茨海默症。医生以为我是家属,跟我讲了半个钟头,老年痴呆症分为三阶段,保尔.柯察金还在第一阶段,就是忘性大,特别是眼门前事体,前讲后忘,不只是黄鱼脑子,简直是金鱼脑子。保尔.柯察金一辈子精明,戆进不戆出,从没吃过亏,除掉买春申厂原始股,也不过损失一万块,这趟晚节不保,为了儿子结婚,轻信老兄弟女婿,鬼迷心窍,就像被人拍花子,下了蒙汗药,一辈子积蓄,统统掼进去,也是老年痴呆症表现。还有是社交困难,无论多少活络的人,生了这种毛病,马上变得木讷,发呆,出门分不清方向,走路头头转,甚至迷路,保尔.柯察金完全符合以上症状。第二阶段,中度痴呆,小时光记忆也落掉了,眼睛看不清,耳朵听不清,讲话都不清爽,穿不来衣裳,吃不来饭,脾气暴躁,说翻面孔就翻面孔,还会小便失禁。到了第三阶段,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等于返老还童,回到小毛头阶段。还不如老毛师傅晚年,就算要人照顾,至少脑子清爽,还晓得立遗嘱,办公证,具有民事行为能力。最后就是昏迷,死于感染之类并发症。下半天,保尔.柯察金儿子才赶到。听到老年痴呆症,小东问医生,可以住医院吧?医生讲,第一阶段,病人还不好住医院。小东说拜托我送老头子回家里。我说,到底啥人是儿子?小东说,阿哥,帮个忙,我没办法,巴厘岛度蜜月,现在要去机场,专车上坐了新娘子,就等在楼下。小东揩揩眼泪水,贴了保尔.柯察金耳朵,只讲两个字,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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