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惊蛰,老法里讲,春雷震,桃花开,黄鹂鸣。我家鹩哥却讲“把厂长捉回来”,扬州话,声若洪钟,惟妙惟肖,以假乱真。我爸爸说,老毛师傅给这只鸟托梦了。我跑到阳台上,十七岁老鸟,一动不动,每隔两分钟,憋出一泡屎,堆起三寸高鸟粪,却没讲出一句话来。倒是老狗布莱尔,蹲在我脚旁,仰天长啸,狂吠两三声。犬科动物世界里,十七岁的布莱尔,相当于老毛师傅高寿,这是我最后一趟看到它。
次日早上,我爸爸跟我妈妈,开车送我儿子上学,回到家里,只有鹩哥讲话,老狗布莱尔不见了。这只狗,有撒切尔夫人血统,相当聪明,但聪明过了头,竟会自己开门,趁了家里没人,溜出去了。我爸爸去寻狗,我妈妈去调小区监控,看遍每只摄像头,发觉布莱尔从后门出去了。小区后门靠近苏州河,我爸爸又冲到河边去寻,连根狗毛都没寻着。这一日,我在市委宣传部开会,接到我妈妈电话,没当回事体。到了夜里,轮到我爸爸打电话来,声音里愁眉苦脸。我赶回去,家里灯光暗淡,鹩哥还在吵,我爸爸闷了吃烟,我妈妈也熄角。一看不妙,我一个人到苏州河边。晚风徐来,惊蛰轻寒,河水味道,不同于少年光景。穿过绿化带,我浪荡在河堤上,有人暗戳戳张网捕鱼。我问他,可见一条咖啡色老狗?品种似拉布拉多,又似金毛,更似骨嘴沙皮,简而言之,串串。此人落荒而逃,以为我是城管,落下一箩筐河鲫鱼,翻腾吐泡泡。我放生了一箩筐鱼,惊起几羽白鸟,轻舒双翅,蜻蜓点水而过,像只魂灵头,又去寻啥人托梦。我从苏州河走到长寿路,又走到西宫,碰到一个妙龄女郎,牵了两条小狗,一条博美,一条泰迪。我问她,可见布莱尔踪影。女郎嗤之以鼻,骂我乱搭讪,两条小狗,齐声向我乱吠。我是落荒而逃,回到河浜边上,荒凉所在,路灯熄灭,乌漆墨黑,垃圾堆里,困了一具裸体女尸。我先是一吓,再定睛一看,却是石膏雕像,撩人版维纳斯,长寿路夜总会又装修了。
回到家里,我爸爸问,能不能到网上寻狗?我说,节哀顺变。这一夜,我没困好。我想,布莱尔会来寻我托梦吧?还好,布莱尔没来,它的老娘,撒切尔夫人倒是来了。时光回到二十年前,我爸爸带我去看桑塔纳的春夜。春申厂里,这条凶猛母狗,摇了尾巴,蹭了我的裤脚管,两只狗眼乌珠,竟是眼泪汪汪,鼻头湿润,不停打喷嚏。我问它,撒切尔夫人,你想关照啥事体?撒切尔夫人狂吠两声,混出一句人话:救救布莱尔。
梦醒,冷汗一身,我复又出门,去寻布莱尔。天色浆白,我到苏州河边,忽见每一根电线木头,贴满寻狗启事,上有布莱尔名字,一切特征,走失时间,还有狗的照片,留了电话号头,既非我爸爸,也不是我妈妈。我拨通电话,原来是张海。电话彼端,张海说,阿哥,布莱尔走失了,我连夜寻了快印店,打了一百张寻狗启事,跑到师傅家里门口,贴了方圆一公里内,所有电线木头上。我说,你狠的,忙了通宵吧。张海说,布莱尔是师傅的狗,就等于我的狗,它也是撒切尔夫人的儿子,等于春申厂子弟,我必定要拿它寻回来。
张海等了一个礼拜,一百张寻狗启事,陆陆续续,被雨水冲碎,被保安撕掉。张海请了事假,日夜在苏州河边兜圈子,仿佛人贩子,又像江洋大盗,更像变态色魔,直到被警察请到派出所。张海接过好几趟电话,有人提供线索,惜无照片为证,跑去也是扑空。还有恶人打来电话,讲布莱尔已经寻着,索要酬金一千块,方能告知下落。张海心急,支付宝转账过去,从此石沉大海。
我爸爸茶饭不思,游戏也不打了,骨瘦形销,每日哭一趟,像在老厂长追悼会。张海就来寻我爸爸,陪他走象棋,安慰他说,师傅,布莱尔聪明,讲不定去捉厂长了。我爸爸盯了棋盘说,怕是被人捉去,进了狗肉煲店,可它一把年纪,老骨头老肉,烧不酥,咬不动,不好吃的。我坐在旁边,实在听不下去,我说,古代呢,穷人要是老了,做不动生活,就会寻个无人之地,一个人上山,要么饿死,要么被野兽吃掉,不增加小辈负担,我去湖北等地考察过,此种地方,叫作“寄死窑”,山上挖只洞,自己钻进去,还有一对窑洞,老夫妻双双去死,日本人,也有此等习俗,大导演今村昌平《楢山节考》,得过戛纳金棕榈。我爸爸说,你讲布莱尔,自己去寻死了?我点头说,狗,通灵性的狗,晓得老之将死,便离家出走,寻个荒野角落,等待大限降临。我爸爸说,我要是快死了,也一个人去山上,去海边,去乡下,就像布莱尔,不给你们添麻烦。张海撸掉棋盘,递出一根香烟说,师傅,不要说戏话了。
布莱尔消失一个月后,清明节,春日迟迟,淫雨霏霏。我在家里写小说,夜里八点,接到张海电话,阿哥,师傅在我旁边。我说,叫他听电话。张海说,师傅困着了,不要叫醒他吧。我说,你在啥地方?张海说,苏州。我说,哪能会在苏州?我想起来,这两日,我妈妈去退休党员学习团,到皖南事变烈士陵园上坟,顺便旅游黄山,我爸爸一个人蹲了家里。我问张海,你能送我爸爸回来吧?张海说,我开了红与黑,沪C牌照,回不到市区。我说,你给我发个定位,不要动了,我现在过来。
我开宝马X5出门。雨刷打碎春雨,小长假,高速公路颇堵,刹车红灯,如在阿姆斯特丹。出上海,再到苏州,绕过金鸡湖,北寺塔下入城,直达沧浪亭,相比十几年前光景,几无变化,只是春寒露浓,换了清明时节雨纷纷。按图索骥,沧浪亭对面,我寻到红与黑。医院已经废弃,形同鬼楼,还挂了发热门诊牌子。车窗摇下来,张海眼乌珠发红,法令纹更深,叫我不要发声音。车内后排,我爸爸仰天大眠,鼾声如雷,太太平平。张海下车,陪我立于屋檐下,对面一池春波,雨点淅沥,打碎几尾鲤鱼清梦。张海说,阿哥,不要怪我,今日,师傅来汽车改装店寻我,他背了旅行包,带了单反相机,要我陪他去黑龙江。我说,清明节到,油菜花开,我爸爸热昏了。前几日,我爸爸跟我讲过,他现在没啥志向,只想去黑龙江看看,年轻时当兵地方,趁了还走得动,以后也没机会了。我爸爸少年时光,是行过万里路的,虽不曾读过万卷书,但也见识过万种风景。我没听他细讲过,就算讲了,四十年前风景,早已面目全非,像从韩国整容回来的大姑娘,面孔上裹了纱布,肿得像冤大头。我爸爸恋旧,从黑龙江到春申厂,从死了二十年的老厂长,到纷纷凋零的老兄弟,再到红与黑,像一镬子浓汤,腌笃鲜,砂锅煲,在心里鼎沸,翻滚,发酵,沉淀。
沧浪亭外,烟头火星闪烁。张海说,师傅还关照我,千万不要叫阿哥你晓得,更不好叫师母晓得,我只好哄了师傅讲,等我买火车票,乘高铁去哈尔滨,师傅却要跟我自驾车,坐了红与黑,从上海开到黑龙江,师傅当过兵的地方。张海一边讲,一边摊开中国地图,手指了从上海到黑龙江的一条直线。我说,发痴了。张海说,下半天,我开到苏州,师傅讲要去凤凰山。我说,不是公墓吗?张海说,今朝是啥日子?我说,清明。张海说,我外公葬了凤凰山,师傅顺道去上坟,烧了锡箔,冥钞,黄表纸,师傅抱了我外公墓碑,窸里窣落,讲了老多话。我说,他讲啥?张海说,讲了冉阿让再婚,神探亨特生癌,保尔.柯察金老年痴呆症,布莱尔离家出走,师傅最后讲啊,一定要拿厂长捉回来。我再看红与黑后座,我爸爸还在黄粱一梦中,馋吐水拖了下巴。我闷哼一声,就凭他这样子?张海说,阿哥不要动气,扫好墓,师傅讲肚皮饿了,我们就到苏州城里,观前街吃面,师傅胃口蛮好,排骨,面条,汤汤水水,统统扫光,到了沧浪亭,刚停好车,我一回头,师傅困熟了,我就给你打电话。我说,你也不早点告诉我,悄咪咪发微信也好。张海说,今日,师傅兴致蛮高的,又是上坟,又是拍照片,我不想扫他的兴,只好夜里再跟你讲。我说,他是想到去黑龙江,心里适意了。张海说,阿哥,你可以买两张机票,陪了师傅去黑龙江。我说,你不晓得,今年我特别忙,刚刚写好一本书,一百多万字《镇墓兽》还要收尾,同时忙一只电视连续剧,每个周末跑出去签售,实在没时光陪他。张海说,师母可以陪他去吧?我说,黑龙江太冷,天寒地冻,现在水面还结冰吧,我爸爸要是想去海南岛,到三亚晒太阳,我马上买两张机票,订五星级酒店,我妈妈陪他一道去。张海说,师傅不欢喜海南岛,太热,太湿,太阳旺,吃不消。我说,张海,你比我更加晓得我爸爸嘛。张海说,阿哥,对不起,既然你最近忙,抽不出时光,只要你同意,下个礼拜,我陪师傅去黑龙江,乘火车,我保证一路平安,住得好,吃得好,不会受冷,开开心心回来,了却这桩心事。我说,我不同意。张海闷了一记,久不言语。两个哑子对峙,还是张海先开腔,阿哥,你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太清醒,从来不醉。我说,我不吃烟,不吃酒,的确太清醒,但我也醉过,在梦里,鬼魂托梦之时,谢谢你,打电话通知我,但是今后,我爸爸要是寻你,请你马上送他回来。张海说,你有啥担心?我说,没啥。张海说,阿哥,我答应你。我说,感谢。我伸手出屋檐,接了几滴清明雨水,透心凉,渗进手掌纹路,漫延,流动,四散溃逃。我心里痒,实在摒不牢,必须要讲了。
我说,有一个问题。张海说,阿哥,尽管问。我说,当年,春申厂职工集资买原始股,厂长来我家里谈过,但我爸爸不同意,一分铜钿也不肯出,但没过几日,我爸爸回心转意,股市里掏出五万块,眼皮不眨,集资入股,他头一个出钞票,冉阿让,神探亨特,甚至保尔.柯察金,都买了原始股,最后被厂长骗光,一分也没回来。张海说,因为这桩事体,厂里还有不少人,埋怨过师傅,讲他没脑子,还讲他跟厂长串通,皆是瞎三话四。我说,我爸爸受了冤枉,心里苦,十几年了,不肯讲原因。张海手摸红与黑车头,悄声说,阿哥,厂庆后,也是一个落雨天,师傅在车间里问我,想不想去新工厂。我想去啊,厂长答应我,只要工厂搬到汽车城,我就变成正式职工,签订劳动合同,跟师傅一样捧铁饭碗,我外公也能安心去翘辫子了。我说,我爸爸是为了你,才买了五万块原始股?张海说,阿哥,师傅叫我不要告诉你,怕你不开心。我说,我爸爸为啥对你这样好?张海说,这只问题,我也问过师傅,但他不讲。相隔车窗,我望了我爸爸,他还困了熟,手脚蜷起来,返老还童姿势,倒像他的孙子。我再看张海,有一句话,顶了喉咙口,像一口浓痰,一根鱼刺,刚要吐出来,我爸爸醒了。
拉开车门,我爸爸困死懵懂问,小海啊,黑龙江到了?我说,苏州到了,不要作了。我慢慢交拖他出来,回到我的车子上。张海开红与黑,我开宝马X5,一前一后,顶了夜雨,离开沧浪亭。霓虹尚明,北寺塔影影绰绰,望了红与黑的车尾灯,我爸爸说,去啥地方?我说,回上海。我爸爸没了志气,点一支烟,短信铃声响了,他看手机,香烟落下来,烟头烫到衣裳,烧出一只洞眼来。我教训他说,当心点啊,叫你坐车不要吃香烟,差点点闯祸。我爸爸定怏怏说,雯雯发来短信,神探亨特挺不过今夜了。
零点,清明节还没过去,车子开到医院楼下。这一钟点过来,多是来送最后一程,我爸爸脚骨有点发软,想是兔死狐悲。我陪了他上楼,电梯慢得吓煞人,一层层上去,心也一层层荡起来。当中停了一层,推进一副担架床,白布头蒙了死人,送往太平间。我跟我爸爸缩了角落,终归还是怕死。逃出电梯,ICU病房门口,冉阿让已经赶到,坐了走廊发呆。我爸爸问保尔.柯察金呢,冉阿让说,小东拿他送去养老院了。我爸爸说,张海没来吧?我说,他开车带了你一天,太辛苦了,让他回去休息吧。
雯雯让我们进病房,一看到老兄弟,我爸爸直叹气。神探亨特本有一米九,两百斤分量,虎背熊腰,现在只剩一层皮,不到八十斤,犹如僵尸。查出胰腺癌起,他是硬撑了三个月,吃了老多中药,各种偏方,从老太婆汰脚水,到小姑娘漱口水,倒有一点点回光返照。前两日,雯雯跑到玉佛寺门口,请一位盲眼大师算命,还有二十年阳寿,雯雯惊出一身冷汗,讲好的五千块酬金,只付一半,拔脚跑路。医生叫雯雯出去讲两句,神探亨特拉了我说,骏骏啊,我的银行存折,上交老婆女儿了,我还送得出手的,只有几十本邮票簿。一个人的兴趣爱好,往往跟体形相反,我小时光,神探亨特经常跟我爸爸交换邮票,像小学生交换香烟牌子,拿了放大镜,小镊子,把玩花花绿绿小纸片。大限将至,神探亨特本想忍痛割爱,卖掉邮票,换个几十万,补贴女儿亏空,毕竟女婿还蹲了监牢。我请人评估了他的邮票,仅值几万块。原来邮票也有通货膨胀,新世纪以来,市场价频频贬值,新邮跌破面值,三钿不值两钿。神探亨特不舍得贱卖,决定寻个好人家,统统送给我爸爸,免得暴殄天物。
神探亨特又说,四十年前,我在崇明岛,东方红农场,插队落户,围海造田,一边长江,一边东海,一升淡水,一升咸水,呛了一道,还能筛出半升沙子,岛上没机器,三万知青,就数我个头最高,块头最壮,加入青年突击队,用锄头,用铁锹,用扁担,用箩筐,用两只手,两只脚,硬生生填出大堤,排干海水,造出草地,再等几年,地里脱盐,就能播种,水稻,棉花,麦子,良田万顷,碧浪滚滚。我说,崇明岛,本是长江泥沙冲击而来,从一块咪咪小的沙洲,变成中国第三大岛。神探亨特歇了歇,稍微恢复说,第二年呢,有知青生了大毛病,医生开了证明,便能回到上海,我也动了这个脑筋,每日早上,吃一只生鸡蛋,赤膊长跑,风雨无阻,头一个月,啥事体都没,反而气色大好,面孔红润,好到农场里小姑娘都来跟我传纸条,你讲作孽吧。我爸爸笑了,神探亨特说,第二个月,我加大运动量,半夜里赤膊跑步,已是寒冬腊月,终归跑出四十度高烧,医生一检查,肺炎,算我运道好,欢天喜地,戴了口罩,裹了棉被,打了摆子,乘船离开崇明。我爸爸说,亨特,算你狠。神探亨特说,回到上海,也是我身体底子好,肺炎一个月就好了,先到江宁街道生产组,再进春申厂,当上工人,后来去保卫科。我爸爸说,亨特啊,你讲了这样多话,好好歇息,明日再讲。神探亨特吊了最后一口气说,我还有一桩心愿没了。我爸爸心领神会,耳朵凑上去。神探亨特微微一笑,翻翻嘴唇皮。我是一个字都没听到。我爸爸回头去叫医生,神探亨特闭了眼乌珠,心电图变成一根直线,人已经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