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我,张海,小荷,讲起最想去的地方,张海是米兰,小荷是巴黎,我是耶路撒冷。我一直没去过耶路撒冷,今年秋天,倒是去了巴黎。我的《生死河》在欧洲出版,法国XO出版社,帮我安排几场签售。从上海飞十几个钟头,到了巴黎,我住十四区,蒙帕纳斯公墓隔壁。我想蛮好,这记有人来托梦了,不是神探亨特,就是法国鬼魂。但是不巧,我梦到了厂长。不是车祸身亡的老厂长,而是他的下一任“三浦友和”。
梦里厢,厂长面目不清。我住蒙帕纳斯,他住拉雪兹神甫公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倏忽间,墓地开裂,厂长跟我一道坠入幽冥。但我没醒,不是在蒙帕纳斯的床上,而是冰冷的下水道。《悲惨世界》雨果老爹专门留一章,利维坦的肚肠,就是讲巴黎下水道:阴渠,是城市的良心。厂长也在下水道,他伸出手来,冰凉的手,死人的手。厂长问我,小荷还好吧。我说,小荷蛮好,生了女儿莲子,你的外孙女。但我不敢讲,“山口百惠”已嫁给了冉阿让。厂长又说,你是莲子的爸爸?我说,我不是,张海才是。厂长说,张海在啥地方?我说,张海还在上海。厂长说,你是老蔡的儿子。我说,你还认得我?厂长说,你快走。话音未落,一阵污秽之气,仿佛泥石流滚滚而来。成千上万的老鼠,密密麻麻,不是迪士尼的米奇,而是邋遢大王的老鼠,身坯粗壮油腻,尾巴如细长钩子,瞪了红颜色眼乌珠,从下水道尽头汹涌而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鼠家族变成利维坦,发出坦克车般轰隆声,好像德国纳粹。厂长说,你先走,我帮你挡牢这点老鼠。我说,你呢?厂长说,拜托你一桩事体,回到上海,告诉小荷,我想她。我说,一定办到。厂长推了我一把。我被卷入下水道,浩浩汤汤,势不可挡,冲向塞纳河。最后一眼,我看到一团火星子,像自来火点煤气灶,幽蓝火光,烧着厂长白头发,变作冲天火炬。老鼠大军冲到他身上,烧成灰烬,惊天动地惨叫,像薛西斯碰上斯巴达,霸天虎碰上擎天柱。下水道变成焚尸炉,厂长皮肤焦烂剥落,露出森森白骨,烧成滚烫焦炭。是夜,臭味遍布巴黎,拉雪兹神甫公墓,蒙帕纳斯公墓的死人们,纷纷打开棺材,爬出来喘口气,连着卢浮宫的丽莎女士,也捏起鼻头,皱了眉头,流了眼泪水。
醒了。我怀疑还在梦中。爬起来,开窗门,好像有烧焦气味。巴黎的黎明,由蓝泛白,蒙帕纳斯公墓,鸟鸣声声,有人早起来献花。漫长的托梦生涯当中,我碰到过最恐怖的托梦。但厂长要是死了,老毛师傅临终遗言,从此一生一世,再没人能完成了。西上甘肃祁连山,南下香港尖沙咀,我跟张海走了万里路,寻着狄先生,香港王总,千辛万苦,全成无用功?岂不丧气,夺志,荒诞?转念思忖,天道轮回,因果报应,借得一句电影台词“他的脚上满是细菌,嘴上满是魔咒”,厂长害了春申厂灰飞烟灭,终究得了报应,仓皇流窜,不能叶落归根,变作孤魂野鬼,晃荡异国山河,封死在巴黎下水道,鼠辈为伴,魂飞魄散。至于一百万集资款,我从没想过能拿回来。如何才能证实厂长已死?香港九龙深水埗,王总在万宝路香烟纸头上,抄过一个温州朋友电话号码,此人早已移民法国,定居巴黎,只要寻到这位温州朋友,就能寻到厂长“三浦友和”。我现在懊悔,这张香烟纸头,留在张海手里,我未及备份。巴黎是个大千世界,汇聚各色人种,中国移民当中,大半皆是温州人,叫我到啥地方去寻此人?永别了,厂长。
巴黎签售完毕,我又去布鲁塞尔,雷恩等地签售,跑了几家大学,当地孔子学院。回国前一夜,有人加我微信。竟是小荷,头像是她本人,冉阿让推给她的。加好微信好友,小荷发来一条:哥哥,有空见面吗?我说,我在巴黎签售,明日回上海。我一看手表,夜里十点钟,巴黎时间,上海还是下半天。小荷寻我做啥?我想到张海,半年没联系过了,神探亨特追悼会上,我都没看到他。我困不着了,立马翻身,给我妈妈发微信,问我爸爸在家里吧,我妈妈告诉我,我爸爸蹲了家里,跟孙子菜包一道打游戏,杀得天昏地暗,刚刚吵过一场。我妈妈问我啥事体,我放心了。小荷回了微信说,哥哥,打扰你了,祝签售成功。我蛮想告诉小荷,你爸爸已经死了,死在法国巴黎,已来寻我托梦。但这一句,横竖吐不出来。就算讲了,小荷会相信吗?巴黎夜里喧嚣,楼下咖啡馆,人声鼎沸,红男绿女,及时行乐。我决定给张海发条微信,想了半天,横编辑,竖编辑,删了几十个字,好几个标点符号,只得一句,你好吧?刚发出去,便跳出提示“张海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我被张海删除好友了,我捏了手机,吹了巴黎夜风,发呆好一歇。关上窗,定好闹钟,困觉。
次日,我在巴黎登上飞机,颠簸降落之时,已是上海秋夜。相较出发之日,天又凉了一层,淅淅沥沥落雨。刚下飞机,我已眼皮瞌,收到一条微信,小荷发来语音,她说,哥哥,明日有空吧?我回一句语音,非要见面不可?要有事体,可以打电话。小荷回语音,不好打电话,我有一样重要物事,必须当面交给你。我暂不回,手机揣了口袋,转盘上提取行李,出了机场,再上专车。窗外,雨点变成瀑布,一条条劈下来,拿光影打散,颜色打散,模糊风景,就像托梦。我打开微信,问小荷,哪里见面?隔一分钟,小荷回复三个字,忘川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