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季节,衣裳一点点加起来,植物还是翠绿,秋裤尚在衣橱,厚袜子在困觉,身在春夜错觉,可惜落英缤纷。顺便老天爷收人,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无一例外,皆是秋天走的。忘川楼,恰是旺季中的旺季,从蟹脚金黄的秋分,再到寒露,到霜降,直到立冬跟小雪,追悼会一场接了一场,火葬场昼夜不停烧人,豆腐羹饭生意络绎不绝。
今宵,忘川楼办酒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丧事几乎办成喜事。底楼只有几桌散客,小荷等候多时,不施粉黛,面孔圆了,白光流溢,双颊绯红。她又改了发型,清汤挂面,遮了眉角疤痕,就差一副黑袖章,要跟楼上唱和。我说,见面就见面,为啥要在此地?小荷说,哥哥,你怕不吉利?我说,小看我了,写了三十几部悬疑小说,我会得怕?小荷说,我第一趟认得哥哥,还有张海,就在此地。我说,1998年,一个春夜,老厂长追悼会后,在忘川楼吃豆腐羹饭。小荷说,我只有八岁。我说,我们一道吃的第一顿饭,我们跟张海的最后一顿饭,大概也会是此地,不是我送他,就是他送我。这一句,我是讲得大不吉利。小荷低低太息,只讲一句,张海走了。我的手一抖豁,打翻茶杯,台布湿一大片,滴滴答答到裤子上,还好不烫,反而冰冷。小荷递给我餐巾纸。但我不揩,盯了她眼乌珠,不像是开玩笑。我说,张海走了?真的走了?上海话语境中,人死就是走了。最近两年,走的人实在是多,老毛师傅走了,神探亨特走了,逃亡十七年的厂长也走了,何况这个秋天,正是适合“走了”的季节。小荷说,真的走了。我心一凉,嘴唇皮发抖说,哪能走的?我是悲从中来,心想张海走了,大概有几种可能——生毛病,必是相当凶险,比如神探亨特的胰腺癌,更加快的,心肌梗死,眼乌珠一眨,没啥苦头,人已走了。但张海年纪不大,平常身体蛮好,老毛师傅中风半身不遂,都能活到九十几岁,张海不可能这样轻松走了。我想起红与黑,汽车城路况复杂,好几条高速公路,外地来的集装箱卡车,特别土方车相当野蛮,出过蛮多事故,难道张海步了老厂长后尘?一样粉身碎骨?毕竟是1993年出厂的老爷车,两度开膛破肚,回炉再造,刹车片,油箱,发动机,任何一样出问题,都会开进鬼门关。原来如此,张海已经办好追悼会,豆腐羹饭就在忘川楼,故而小荷约我在此见面。可是,我爸爸没跟我讲过,还是小荷没通知我爸爸?实在没道理,就算小荷不讲,冉阿让必定会讲。还有一点,要是张海走了,不管走到天堂还是地狱,他一定会给我托梦。思来想去,想到二十年前,想到心里发闷,眼圈发红。小荷拍台子说,哥哥,你想到啥地方去了?我说,你不是讲,张海走了?小荷说,是他走了,不是人走了。我说,你再讲讲清爽,张海还活了?小荷笑出来说,我的老公,当然没死,我也没做寡妇。我拍拍胸口说,吓煞我了,张海走到啥地方去了?小荷说,哥哥,等一歇再跟你讲,今日我寻你,不是为张海。我说,你讲有一样重要物事,必须当面交给我,不要吊胃口了,是啥宝贝?小荷说,不要急。
小荷给我倒饮料,给自己倒啤酒,打开拎包,取出一只大信封,厚得像只棺材,装得尸体胖大,就要撑开棺材板,尸液横流到餐桌上了。我说,这啥意思?她拿信封推到我眼门前说,哥哥,你自己拆了看。我先看四周,确信没人偷拍,便用手挡了别人视线,慢慢交拆开信封。红颜色钞票,一面人民大会堂,一面领袖像。总共七沓,每沓一百张,皆是新钞票,皆有银行封条纸缠绕,再加半沓零碎,七万五千块。人民币油墨气味,混了荤素菜色气味,香烟味,酒精味,油烟味,呕吐胃酸味,厕所间五谷轮回味,门口火盆灰烬味,袅袅扑入鼻孔。
小荷说,十七年前,春申厂职工原始股,当时集资一百万,这是你爸爸的一份。我摇头说,我爸爸只出了五万块,哪能变成七万五?小荷说,两万五是利息,要是觉得不够,还可以加。我说,我不要利息。小荷说,不作兴,本金跟利息都要还,一个人,一分钱,都不能少。我说,钞票哪能来的?难道卖房子?小荷说,房子已经出手。我说,甘泉新村房子卖掉了?你跟女儿住啥地方?所以张海才跑了?小荷说,不是甘泉新村,是莫干山路老房子,去年多亏哥哥帮忙,房子产权才归了张海。我说,不要谢我,是老毛师傅给我托梦,帮忙的是小王先生。小荷说,两个月前,老房子等来拆迁通知,张海跟拆迁办谈判,签了补偿协议,总共五百万。我惊说,莫干山路老房子,我不是没去过,又破又小,一间房加上小阁楼,不超过三十平方,要是五百万,每平方算下来,竟有十七八万?小荷说,不算贵,地段在市中心,周围楼盘单价十万,户口簿里人头多,我跟莲子都迁进去了。我背后一紧,自己吭哧吭哧写一本书,号称畅销,多少不眠夜,却不及一间破烂老房子。小荷又说,老毛师傅过世后,张海跟舅舅阿姨们签过协议,一旦老房子拆迁,只要在户口簿上的亲眷,都能分到拆迁安置款。拆迁办也是爽快,五百万到手,张海主动后退一步,分给舅舅阿姨们一百万,这记没人吵了,还剩下来四百万。我说,不容易,蛮好。小荷说,好啥啊,亲眷是摆平了,但我婆婆又来闹了,她从江西跑到上海,伸手问儿子要钞票,要从四百万里分走一半。我说,这不对的,老毛师傅遗嘱,遗产直接留给外孙,张海娘是没份的,必须要得到张海同意。小荷说,张海这人脾气,哥哥你晓得,他跟啥人都能相处,唯独没办法跟亲娘过日子。我说,这倒是,张海娘脾气吓人的。小荷说,自从我跟张海结婚,我婆婆只回来过两趟,一趟是莲子出生,我坐月子,第二趟是外公办丧事,除此以外,再没来过上海,一直蹲在江西,好像忘记还有个儿子,还有个孙女了,她这趟回到上海,先占了莫干山路房子,不让拆迁队动手,又堵了甘泉新村,不准我跟莲子出门,我是拿她当作婆婆,一直叫她妈妈,没讲过一句重话,还劝张海不要跟亲娘翻面孔,我婆婆倒好,讲我挑拨母子关系,要拿张家房子钞票卷走。我说,这个张海娘啊,真想不到。小荷苦笑说,还有更加想不到的,婆婆回来要钞票,张海不理不睬,她也是不声不响,自己寻了律师,拿我跟张海告上法庭,要求分割拆迁款。我说,母子对簿公堂?小荷说,娘是原告,儿子媳妇是被告。我说,小王先生介绍的老律师呢?小荷说,脑出血走了。我说,哦,一把年纪了。小荷说,我又寻了律师,官司打了一个月,法院驳回原告全部请求,虽然赢了官司,但是我劝张海,分给老娘一杯羹吧,毕竟婆婆在江西还有老公,还有一对双胞胎女儿,日子难过,缺钞票了。我说,小荷,你是个好媳妇。小荷说,我是横劝竖劝,张海终归松口,分给他妈妈一百万,婆婆拿着钞票,想在上海买房子。我说,一百万,买个卫生间差不多。小荷说,我陪她看了好几套房子,要么嫌贵,要么嫌小,要么嫌远,买小菜不方便,将来两个女儿来上海住,更加不方便,挑来拣去,索性乘火车回江西,买了一套房子,只用八十万,又用二十万买了商铺,给她老公做点小生意。我说,总比买P2P强。小荷说,我跟张海手里,还剩三百万,我们夫妻商量,又跟我妈妈商量,决定拿出一百五十万,还给春申厂职工。我说,明白了,五十万,便是利息。小荷说,其实呢,这点利息远远不够,当时光一百万,要是买套房子,现在至少涨十倍。我笑说,要是我爸爸的五万块,一直摆了股市,现在还有得多少?小荷说,张海做了张清单,当年春申厂职工,每人出过多少钞票,连本带利,应该偿还多少,全部写清爽,神探亨特已经不在,我还给他女儿雯雯;保尔.柯察金爷叔,老年痴呆了,还给他儿子小东保管;冉阿让爷叔,现在是我妈妈的男人,等于左手还右手;哥哥,你去法国一个礼拜,清单上每个名字,每笔钞票,都已如数奉还,你是最后一笔。我说,这桩事体,我爸爸牵记了十几年,钞票我先收下,代我爸爸感谢你。小荷说,是我爸爸做了错事,我代他讲一声对不起。我说,老早事体,不用提了。小荷说,除了职工集资款,我爸爸在外头欠债,总共一百万出头,之前这些年,我妈妈陆陆续续还了三十万,好几个债主,已经联系不上,自己人间蒸发,这部分有二十万,能联系上的债主,合计五十万欠条,这帮人还盯牢利息,连本带利一百万,父债女偿,天经地义。我说,帮你算笔账,拆迁款到手五百万,亲眷们分走一百万,张海娘分走一百万,偿还春申厂职工一百五十万,还有一百万给债主,最后只剩五十万。小荷说,甘泉新村房子,一直是使用权房,张海掏出十万块,使用权改成产权,房产证写了我跟我妈妈两个人,张海还给我买了一部上汽荣威,插电混合动力,上了新能源绿牌,用了十万块,方便我平常上班。我说,你在江南造船厂上班,从甘泉新村到长兴岛,确实需要一部车子。小荷点头说,五百万散尽,只剩三十万,张海买了一只教育保险,留给女儿读书用。
楼上豆腐羹饭,渐入佳境,有人哭丧,有人拼酒,蛮闹忙。我跟小荷点的菜,却是越吃越多,越吃越冷,越吃越腻了。苍蝇嗡嗡飞来,哭天抢地,唱一支支挽歌。我说,张海功德圆满,他为啥要走?走到啥地方?小荷说,新疆,乌鲁木齐。我说,去新疆做啥?小荷说,保尔.柯察金爷叔,得了老年痴呆症,老婆儿子拿他送到养老院,张海经常去探望,陪他走象棋,吹牛皮,聊国际形势,讲讲普京跟特朗普。我叹说,我不让张海寻我爸爸,他就去寻保尔.柯察金。小荷说,保尔.柯察金前看后忘,等于黄鱼脑子,只有一个地方,记得煞煞清,就是新疆,还有他的大儿子。我说,他的大儿子叫啥?大疆?小荷说,是的,保尔.柯察金天天念了新疆,要去寻大疆,张海当真了,费了好一番功夫,托人寻着保尔.柯察金大儿子。我说,这倒是张海的风格,为了寻厂长,从红与黑寻起,寻了千山万水。小荷皱皱眉头,我心中懊恼,失言提到了她爸爸。我说,对不起,我瞎讲了。小荷说,保尔.柯察金要去新疆见大儿子,又不敢被上海的老婆跟小儿子晓得,只好拜托张海,送他去乌鲁木齐,张海马上答应。我说,老年痴呆症,一个人绝对不好出门,忘记地址跟电话,碰到坏人就惨了,就像我爸爸走失的老狗。我说,你答应吧?小荷说,不好不答应啊,保尔.柯察金爷叔,也是看了我长大的,现在晚景凄凉,我心里也难过,何况他是去寻自己儿子,相隔几十年,父子重逢不易,我想想自己呢,小学五年级,爸爸就消失了,张海这趟去新疆,是做积阴德的好事体,我要是不准他走,就是我的不对。我说,我飞过新疆,路上四到五个钟头,张海有耳水失衡毛病,天上飞是吃不消的,他跟保尔.柯察金坐火车吧?小荷闷一口啤酒说,红与黑。我说,自驾车?小荷说,晓得你不会相信,张海开了沪C牌照的桑塔纳,自驾车去新疆。我说,1993年出厂的老爷车,老厂长就死在它身上,后来重生过两趟,等于八十岁老头子,动过两趟器官移植大手术,要参加马拉松比赛,危险啊。小荷说,我也这样劝过张海,别人家自驾车,两个人轮流开,不会疲劳驾驶,还好帮忙看路,保尔.柯察金老年痴呆症,非但不会帮忙,反而是个累赘。我说,是,张海实在要自驾车,可以再寻一部新车子。小荷说,张海一定要开红与黑,他在汽车改装店上班,这部车子剩下多少寿命,能走多远的路,他的心里有本账。我说,保尔.柯察金的老婆跟小儿子晓得吧?万一发觉老头子失踪,他们去公安局报案,算是诱拐吧。小荷说,前两个月,他的儿媳妇养了个儿子,小东嫌老头子痴呆,保尔.柯察金只抱过一趟孙子,就让他自生自灭了。我说,张海一路顺利吧?小荷说,他开了红与黑,跑了五天五夜,已到乌鲁木齐,寻着保尔.柯察金大儿子,终归父子团聚。
楼上豆腐羹饭快散了,宾客纷纷下来,摘掉黑袖章,拔出小白花,有说有笑出门,有人看到小荷落眼泪,当她是参加葬礼亲友,还来安慰几句,有人来给我发香烟,我只好摆摆手。我说,张海啥时光回来?小荷说,张海每日打电话回来,跟女儿视频通话,哄了莲子困觉,保尔.柯察金大儿子太热情了,要带他在新疆走一圈。我说,新疆地盘太大,随随便便走一圈,一个月都不够呢。小荷说,不会的,莲子在家里等爸爸呢,下个礼拜,张海就回上海,航班号都发给我了。我说,张海不乘飞机的。小荷说,从上海开车到新疆,没出事体是运道,可不是福气,难道他要乘火车回来?我说,张海要是飞回上海,红与黑哪能办?小荷说,这部老爷车,干脆留了新疆,进博物馆吧。我说,张海不会抛下红与黑的。小荷说,哥哥,毕竟我是他的娘子。我不得不识相,拼命吃冷菜。小荷吃光啤酒,立起来说,我回去了。我说,我送你。小荷说,我开了车子。我说,你吃了酒,不好再开。小荷说,已经叫好代驾,明早还要上班。
走出忘川楼,苏州河上,徐徐吹来秋风,拂动小荷头发丝,像一团黑色乱麻,或者乱码。此间风光,相比二十年前,初相识的一夜,已是两个世界。我的怀里揣了七万五千块,人民币发热,仿佛抱了炸药包。代驾已到,我送小荷上车。她放下车窗,挥手作别,笑靥粲然,秋风竟胜春风。车窗慢慢升起,变成半透明镜子,拿她打包合上。小荷的上汽荣威,挂了绿颜色车牌,像一条白颜色鲇鱼,滑入黑夜深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