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回来的日子,延安高架路蛮堵,车子走走停停,我看一眼后视镜,小荷坐了后排,红颜色风衣,头发特别弄过,手举小化妆镜,擦粉底,涂口红,抿嘴唇皮,香水气味,散于车垫,不好叫我娘子闻着。昨日,小荷下班回到甘泉新村,方向盘打错,撞了小区墙壁,车子送到春申汽车改装店。小荷请我帮忙开车,一道去虹桥机场接张海。
五个钟头前,张海从乌鲁木齐起飞,刚刚落地。开到机场,我等了接机口,一拨拨客人出来,看到新疆同胞面孔,上海旅游团帽子,拎了大包小包,纸箱印了库尔勒香梨,吐鲁番葡萄干,昆仑雪菊。小荷等了心焦,我说,你不要急,去一趟新疆不容易,张海必定在等托运行李。我是横等竖等,倒是看到保尔.柯察金出来,旁边有个男人,帮他拉了行李,却不是张海,面孔陌生,看来比我大几岁,头发已败了一半。我上去打招呼。保尔.柯察金推推眼镜,摇摇头,果真老年痴呆。我说,爷叔,我是骏骏。他才想起来,笑笑说,你长得这样大了?至于小荷,保尔.柯察金完全不认得,连名字都忘记,还以为是我娘子。我说,小荷是张海的娘子,也是厂长的女儿。保尔.柯察金目不转睛看她,又摇头说,你诓我了,厂长“三浦友和”千金,还在读小学呢,哪能会是大姑娘?他又说,骏骏啊,春申厂原始股,你爸爸都买了五万块,我是必定要买的,再等我两日,就能问老婆要来一万块,不要缺了我这一份。我只好苦笑,保尔.柯察金的记忆,还留在七十周年厂庆。
旁边拎行李的男人,主动跟我握手,讲一口新疆普通话,此人就是大疆,保尔.柯察金心心念念的大儿子。小荷急了问,张海在哪里?大疆说,昨天一早,张海离开了乌鲁木齐,开着沪C牌照的桑塔纳。我说,他要从新疆开回上海?大疆说,不是回上海,是去霍尔果斯。我是一惊,霍尔果斯在伊犁州,靠近哈萨克斯坦边境,一度有全中国最优惠的税收,我也在那边注册过一家公司,可惜从没去过。大疆看了手表说,不出意外,张海已经到了哈萨克斯坦。小荷说,不要乱讲。她拿起手机,却拨不通张海电话。保尔.柯察金说,真的,张海去了苏联,哈萨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小荷嘴唇皮发抖说,要是真的,几天才能回来?大疆说,横穿哈萨克斯坦,至少一个星期,如果原路返回,从霍尔果斯入境,又要一个星期,再开回上海,还要十多天,顺利的话,总共一个月。小荷冷笑说,张海疯了。保尔.柯察金笑笑说,骏骏啊,你通知你爸爸,还有春申厂的几位爷叔,今日夜里,我请大家吃饭,大疆买单哦,不好再讲我铁公鸡了,我现在手头宽裕,儿子有本事,开心啊。我说,我开车送你们吧,住哪里?大疆说,锦江饭店,夜饭订好了,南京西路,新疆菜。
是夜,新疆餐厅,我爸爸,冉阿让早已等候。小荷没接到张海,心里怨恨,自然不会赴宴。保尔.柯察金问,神探亨特呢?冉阿让说,亨特啊,已在西宝兴路,铁板新村。保尔.柯察金跳起来说,走了?前几天,春申厂七十周年厂庆,他不是好好的嘛,生了啥毛病?还是他在妇女用品商店做保安,碰着歹徒,英勇搏斗,壮烈殉职?冉阿让说,胰腺癌。保尔.柯察金摘了眼镜,抱了我爸爸跟冉阿让,号啕大哭,大疆掏出餐巾纸,帮了揩眼泪鼻涕。烤羊肉串上来,保尔.柯察金招呼大家吃,就算得了老年痴呆,他还是话痨,给冉阿让敬酒,给我爸爸敬烟,他又讲到春申厂,汽车城的新工厂。我爸爸闷掉,不敢告诉保尔.柯察金,春申厂已经没了。
保尔.柯察金说,张海开了老厂长的桑塔纳,送我到乌鲁木齐,终归寻着大疆,我本身以为,大疆会恨我,毕竟是我当年要回上海,抛下了他和他妈,全是我的错。包房寂静,只有羊肉香味,绕梁而不绝。保尔.柯察金吃了口老酒,放大喉咙说大疆妈妈是北京知青,我是上海知青,到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靠近罗布泊的团场,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其实呢,就是骑马,放羊,开垦荒地,住地窝子,苦啊,我们连队呢,靠近原子弹试验场,我经常一个人坐了胡杨林里,思考第三次世界大战,苏联就要入侵。我爸爸拍了台子说,当时我在黑龙江当兵,也是准备打仗。保尔.柯察金说,我觉得永远回不了上海,到死也是在戈壁滩,埋了黄沙里,我跟大疆妈妈,还是纯洁的革命友谊,有一趟,我们一道骑马放羊,走了老远,彻底迷路,赶了连队羊群,到一片不毛之地,地面龟裂,还有白颜色盐花,两千年前,就是罗布泊大泽底下。保尔.柯察金吃了两块大盘鸡,我们摒牢,不敢打断他的思路,生怕他隔手忘记,他的两只眼乌珠放光说,记忆犹新啊,土黄色房子,城堡,寺庙,还有宫殿,我以为海市蜃楼,要么误入原子弹试验场,脑子受到辐射,精神错乱,但我上手一摸,两千年前的版筑夯土,夹了红柳,芦苇枝,说明当年是水乡泽国,江南风光,我也是爱读书的人,张骞通西域,凿空三十六国,从长安到敦煌,再到大宛国,重要一站,便是楼兰。我说,爷叔,你发现了楼兰遗址?保尔.柯察金说,唐朝王昌龄讲啊,不破楼兰终不还,我看到的楼兰,还没破呢,几乎擦刮拉新,灶头上有风化的面粉,竹简散了一地,弓箭袋里的箭还在,弦是老早烂了,年纪轻就是好,我还爬上城堡,爬上烽燧,想要寻觅狼粪。冉阿让问,狼粪做啥?保尔.柯察金跷起二郎腿,笑笑说,冉阿让,你就不懂了吧,狼烟晓得吧?烽火戏诸侯晓得吧?狼烟烧的是狼粪,味道特别臭,烟雾特别黑,飘出去老远,几百里外都看得到,当夜,我跟大疆妈妈,困了楼兰城堡里,周围皆是壁画,点起篝火,一记头鲜艳起来,女人红,男人黄,树叶子绿,亭台楼阁,各色人等,像从黑白电影,变成彩色宽银幕,画中人的魂灵头,纷纷飘出。我说,这记变成恐怖片了,有意思。保尔.柯察金回到四十年前,新疆餐厅包房,变成楼兰古堡,我跟我爸爸,冉阿让,还有大疆,变成壁画中的古人,餐桌上的菜色美酒,倒还是两千年前原貌。保尔.柯察金像从罗布泊穿越回来说,是啊,大疆妈妈教育我,不要迷信,不要害怕壁画里的鬼魂,要坚定辩证唯物主义,我撑了胆子,靠近壁画,发觉老多人,颇像欧洲人。我说,这不奇怪,楼兰人是高加索人种,楼兰女尸木乃伊,就是白种人,丝绸之路,东来西往,各种人都有。保尔.柯察金说,我又发觉,墙角有老多金币,挖出来看,有英文字母,还有外国人头像。我说,两千年前,还没英文,必是古罗马的拉丁字母。保尔.柯察金说,骏骏讲了没错,我当时也想到,有人能从罗马走到中国,我们也能从中国走到罗马。我说,也许有中国人早就走到了,只是我们不晓得,历史书没记下来。保尔.柯察金说,想想古人走了几万里路,从罗马到楼兰,我们到团场也不过几十里,天亮后,我跟大疆妈妈骑了马,赶了羊,看了太阳方向,寻到回去的路,走了一日,天又黑了,荒地里,亮起一只只绿幽幽眼睛。冉阿让说,魂灵头又来了?保尔.柯察金说,不是魂,是狼。大疆说,这句听懂了,狼,我妈怎么没跟我说过。保尔.柯察金说,团场里的知青,最怕碰着狼,每年冬天,都有知青被狼吃掉,何况我还赶了几十只羊,好在我有半自动步枪,我往天上放了两枪,又往绿眼睛打过去,我的马被惊吓,我从马背上翻下来,额角头磕了石头上,血流满面。大疆问,没被狼吃了?保尔.柯察金笑说,傻儿子,要是被狼吃了,还能有你吗?等我醒转来,躺在团场医务室,头上缠了绷带,多亏你妈救了我,毛主席说得好,妇女能顶半边天,你妈顶了大半边天,开枪扫了一圈,打光全部子弹,狼群逃得没影了,你妈给我包扎伤口,把我拖上马鞍,拼命回到团场,一只羊都没少。大疆问,爸爸,后来呢?保尔.柯察金说,你妈就嫁给了我,孤男寡女,处了三天两夜,谁都说不清了,指导员给我们做媒,就在团场办了婚礼,再然后,有了你。保尔.柯察金切回上海话说,等到改革开放,知青回城政策出台,单身的已经回去,像我这种结了婚,有小囡的,回去就难了,但我不想留了沙漠吃苦,狠狠心,跟大疆妈妈离婚。包房里,又静下来,菜都冷了。我爸爸说,保尔.柯察金,不讲了。保尔.柯察金说,我晓得,我有老年痴呆症,这几年事体忘记光了,要是不让我回忆,等于判死刑。
走出餐厅,南京路上,迎面是国际饭店,保尔.柯察金小儿子婚宴之地。想起那一场风波,心有余悸,不过保尔.柯察金已经忘光。五个男人荡马路,大疆叼了香烟,悄悄跟我讲起,他才三岁,爸爸就消失了,妈妈一个人拿他养大,先在库尔勒,然后到乌鲁木齐。大疆小学一年级,保尔.柯察金回过一趟新疆,陪了儿子一个礼拜,父子俩上天池,去达坂城,看了火焰山,告别时光,大疆拉了爸爸裤脚管,哭得昏天黑地,保尔.柯察金狠狠心,上了火车才落眼泪,哭了七日七夜,方才回到上海。后来只好写信,大疆再大几岁,连信也没了,偶尔打电话,必要掐了一分钟以内,免得超时,上海到新疆,长途话费蛮贵的。保尔.柯察金老婆管了严,又养了小儿子,新疆两个字都不能提,只好闷了心里。大疆读书蛮好,大学读了俄语,自己做国际贸易,从中亚五国跟俄罗斯进口商品。大疆结婚时光,给保尔.柯察金打过电话,问他能不能来一趟乌鲁木齐,婚礼不好少了爸爸。保尔.柯察金思来想去,怕被老婆晓得,放了大疆鸽子。现在,大疆儿子已经十岁,跟我儿子菜包一样大。前两年,大疆又养了二胎,儿女双全。大疆妈妈一直没再婚,十年前退休,终归回了北京,现住西城车公庄,颐养天年。这两年,一带一路政策灵光,大疆生意兴隆,在乌鲁木齐租了一层楼,喀什,霍尔果斯,阿拉木图,塔什干,皆有分公司。这一趟,张海帮保尔.柯察金父子团聚,大疆投桃报李,帮张海联系了哈萨克斯坦内务部,还有阿斯塔纳的大人物,包他在中亚畅通无阻。
我开车子,送保尔.柯察金父子回锦江饭店。我爸爸,冉阿让,也坐车子上。到饭店,大疆收到一条微信。他说,嘿,张海到了阿拉木图。我接过手机一看,却不见张海面孔,背景是一座现代城市,蓝天白云,煞是好看,颇似乌鲁木齐,街头招牌却是俄文字母。我爸爸说,大疆,你叫张海注意安全。大疆点头说,还有啥要我带话?我想想,又摇头。保尔.柯察金上楼前,抓牢我说,小东,我跟大疆回来这桩事体,千万不好叫你娘晓得,否则我又要跪搓衣裳板,搞不好一整夜,残酷啊。我晕了,保尔.柯察金竟拿我当成他的小儿子。我说,爷叔,我不是小东,我是骏骏。保尔.柯察金说,瞎三话四,儿子哪能不认阿爹了?你跟大疆,皆是我的儿子,大疆是阿哥,你是阿弟,今日总算认了兄弟,一定要好好相待,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道理懂吧?我将错就错,苦笑说,好,我懂。离开锦江饭店,我爸爸悄声问我,张海会从哈萨克斯坦回来吧?我抬头望天说,不晓得。回到家里,困了眠床,又有人来寻我托梦,不是殒命巴黎的厂长,而是小王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