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先生满头青丝,稍带自然鬈,面孔雪白,双目清澈,还留浓黑鬓角,像《乱世佳人》白瑞德,整条思南路上的小姑娘,暗戳戳欢喜他。小王先生穿皮夹克,胯下一部哈雷摩托,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他邀我上摩托后座,拧油门,加速度,1200 cc引擎轰鸣。我们变成风,风变成荷尔蒙,荷尔蒙变成翅膀,飞过一根根晾衣裳杆,床单,裙子,裤子,内衣,随风飘扬,跳探戈,跳恰恰,拿阳光剪碎成细流,溅落到头顶,味道像牛奶,将要变质,尚未变质。我看到十字路口,壮阔的圆环,高耸一座塔楼,四面皆有大钟,君临天下,俯瞰整条长寿路。天上是无轨电车的电线,影子像绞索落了头颈。摩托车在路口转一圈,又转一圈。我问,这是啥地方?小王先生说,大自鸣钟。摩托车转弯,开上造币厂桥,太阳下,苏州河金光闪闪,甘草加牙膏加茶叶蛋,混合气味扑鼻。造币厂,面粉厂,啤酒厂,印刷厂,药水厂,灯泡厂,申新九厂,上钢八厂,国棉六厂,还有春申机械厂,沿了苏州河排开,喷了烟囱,机器滚滚。大自鸣钟方向,晴天霹雳巨响,如同波涛,一层层穿过天际线,涌到外滩的远洋轮船,涌到吴淞口。回到十字路口,大自鸣钟已不存在,历史车轮将它推倒,只剩这只地名。钟楼对面,没人注意一间小学,有个女人出来,绿颜色旗袍,烫过的鬈头发,面孔略施粉黛,颇不合时宜。她是个女先生,夹了小学课本,被送上一部卡车,回首凝眸,好像要哭,又没眼泪水。她向我招手,向小王先生招手。她在笑,像吃了酒,似醉非醉,朦胧姿态。钟楼废墟前,女人笑靥,像天上落下的云。卡车带走了她,没收云的色彩,变成黑白电影。小王先生瞪大眼乌珠,拧了油门把手,疯狂追赶卡车。尾气迎面扑来,我们面孔熏黑,眼泪水也熏黑,太阳消逝无踪,跳过夕阳无限好,直接月上柳梢头。哈雷摩托车,爬上长寿路桥,穿过老北站,从闸北追到虹口,直到提篮桥。卡车带了女先生,钻入一座黑颜色城堡,铜墙铁壁,金城汤池。路灯忽明忽灭,13路无轨电车横出来,迎面碰着摩托车。我飞起来,小王先生也飞起来。天上旋转两只轮胎,像一对鸽子,黑颜色翅膀,飞过重峦叠嶂屋顶,小阁楼上,瓦棱青草摇摆,野猫扭了小腰走过。上海千万霓虹亮了,南京路亮了,静安寺亮了,春申厂一车间也亮了。沿了黑夜的苏州河,飞啊飞,飞到大光明电影院,巴黎圣母院,卡西莫多敲钟,丧钟为谁而鸣?
梦醒。我弹起来叫,小王先生,小王先生。娘子惊醒,问我寻啥人?我说,小王先生寻我托梦。娘子说,又是魂灵头?我的脑子方才清醒,来不及吃早饭,开车出门。我的心里烦乱,期望这趟托梦失灵。
开到思南路101弄,还是法式老房子,走上三楼,敲门不应。我敲开邻居房门,大家皆讲,已经一个礼拜,没看到过小王先生,也没见他出远门,毕竟八十几岁年纪,只好深居简出。不过有邻居从窗口,闻到隔壁有股怪味道。我是更加惊慌,趴了小王先生门缝外,用力吸了鼻头。一股味道,像放久了的牛奶,洋山芋,空心菜,咸带鱼,沿了地板飘散,魂灵头足迹,无声无形,只有颗粒,称分量,二十一克,不足半两。我打了110,警察赶到,不敢撬门,又寻居委会,最后几方作证,房管所强行开门。警察进入房间,发觉小王先生困在卧室,盖了棉被子,轻度腐烂,味道熏人。我蹲了楼梯口,不是呕吐,也不是胆怯,而是伤心,内疚,挖心,没早点来望小王先生,等到现在,万事皆休,千古憾恨,只好托梦相逢。
小王先生走了。我在思南路上走一圈,树叶子黄了,枯了,挂于枝头,将落未落。马路左手边,瑞金医院太平间,右手边,二医大解剖室。倘若打通秘道一条,生老病死,滚滚红尘,太平间直送解剖室,免去殡仪馆亲朋送别之尬,不受火葬场烈火烹油之苦,只待审判清算,丁零咣啷,一个不少。走到皋兰路,半世纪前,高乃依路,法国大剧作家命名,一座东正教堂,流亡的白俄人造的,大小洋葱头,苍翠向天穹,带走小王先生魂灵头。
几日后,公安局通知,小王先生死于心肌梗死,自然死亡,不是谋杀。现场没挣扎痕迹,小王先生安眠于床,想必是梦中猝死,没痛苦,堪称幸运。法医推测死亡时光,发现尸体七日前。小王先生寻我托梦之日,恰是头七,回魂夜,拜托我为他料理后事,以免他被全世界遗忘。小王先生没结过婚,更无子女,世上唯一亲眷,便是嫡亲侄子,蜗居棺材房的香港王总,我打了电话通知他。我为小王先生订了龙华殡仪馆,又请了白事服务一条龙,操办寿衣,花圈,骨灰盒,墓地。小王先生也是作家协会会员,老多年没参加活动,但会籍终身有效。我给作协领导打报告,邀请沪上评论家,新老作家开一场追思会,给媒体发通稿,在微信公众号写文章,总结作家春木的文学成就。记得他的人,已寥寥无几,三本代表作《金陵春》《钱塘春》《春申与魔窟》,从未再版。小王先生书架上,寻不到几本,只好从孔夫子旧书网上,高价买来十套,以供评论家们一阅。追思会上,大家人云亦云,七里传了八里,一歇歇中国传统小说,从《红楼梦》讲到张恨水,一歇歇类型文学,从柯南道尔讲到东野圭吾,我怀疑这点人,还是没看过小王先生的书。
追悼会,终归风风光光。作家协会,电影家协会,世界华语悬疑协会,送来一排排花圈。经过我在媒体宣传,来了不少文学爱好者,还有几个老影迷,看过春木小说改编的电影,大厅总算没冷清。春申厂老兄弟们,我爸爸,冉阿让,还有工会主席瓦西里皆来了。保尔.柯察金姗姗来迟,儿子大疆一道陪过来。小王先生家属,只来了一个,就是香港王总。他负责捧遗像,戴墨镜,西装,领带,皮鞋,长脚鹭鸶,鹤立鸡群,貌似腰缠万贯。啥人晓得,他是欠了一屁股债,香港飞到上海的机票铜钿,还是问我要来的。小王先生悼词,亦是我写。总结好他的一生,便送去火化炉。一副好皮囊,化为灰烬,去得清清爽爽。
最近二十年,小王先生孑然一人,蜗居思南路,跟人断绝往来,同一年代老友,比方老毛师傅,纷纷驾鹤凋零,黄泉路上,遍插茱萸少一人,如今补齐。小王先生没留遗嘱,全部遗产,自然由嫡亲侄子继承。只可惜,思南路房子是使用权公房,并无房产证。现金存款,不过几万块。还有无形资产,作家春木的著作权遗产,香港王总写了一纸委托书,请我全权代理。我寻了几家出版社,想要重版《金陵春》《钱塘春》《春申与魔窟》,或出一套文集。但这几本书年月太早,实在无人问津,何况书号收紧,出书颇不容易,只有一家愿意出版,还要我提供书号费,倒贴几万大洋,印数仅仅五千,聊胜于无。
葬礼之后晚宴,还在忘川楼。老板娘已回家乡去了,有个后生接盘,开发微信小程序,利用移动互联网,进行丧事餐饮服务,全国加盟经营,竟已搞到A轮融资,基金投了一千万,估值一个亿,碰着大头鬼了。小王先生的豆腐羹饭,勉强凑成一桌。香港王总代表家属,给我爸爸敬酒,发万宝路香烟,一笑泯恩仇。我爸爸不吃酒,现在禁烟管得紧,只好别了耳朵上。大疆要拼白酒,王总甘拜下风,只灌啤酒,不易醉。前几日,大疆跟小东谈判,同父异母两兄弟,这辈子头一趟见面,商量爸爸养老问题,话不投机,兄弟反目,当场吵起来。大疆买了机票,要带爸爸回乌鲁木齐,放在自己身边照顾,明日就飞。这一结果,我已有预料。香港王总将醉未醉,拉了我问,张海小兄弟哪能不在?我不晓得如何作答,冉阿让说,出国去了。王总说,出国打工,蛮辛苦的。冉阿让说,张海是出国旅游,当年春申厂的职工集资款,他代替厂长还了。王总又吃一口啤酒说,到底是浦厂长女婿。我爸爸听了不适意,翻面孔说,王总啊,啥的女婿不女婿的,张海是我的关门徒弟,这才最要紧。看到我爸爸都要争功劳了,我劝他不谈了。
我又问王总一只问题,小王先生一辈子没结婚,但他年轻时光,可曾谈过恋爱,有过欢喜的女子?王总舌头变大,慢吞吞说,让我想想看,公私合营之后,我这位爷叔啊,一个人留在上海,当了语文老师,学堂就在春申厂不远,大自鸣钟晓得吧。我说,晓得,长寿路西康路口。王总说,我爸爸经常跟我讲起大自鸣钟,解放前日本人造的钟楼,沪西制高点,立了春申厂门口,隔好几条路都能望到,后来拆掉了。王总打开二楼窗门,又点一支万宝路,吞云吐雾说,我爷叔呢,也是情种,像贾宝玉,我爷爷留给他的财产,只有一部哈雷摩托车,学堂里有个女老师,比他大几岁,是个寡妇,漂亮,会得打扮,欢喜穿旗袍,两个人都是语文老师,经常一道开教研会,一来二去,你懂的。我说,这场恋情,不是蛮好。王总说,这个女老师啊,因为漂亮,引人嫉妒,煽风点火,讲她作风不正,勾引有妇之夫,恰好“反右”,有人写匿名信,告发了女老师,讲她有台收音机,可以收到台湾的短波。我爸爸插嘴说,这记要死了。我爸爸做过矿石收音机,当兵又是发电报,晓得兹事体大。王总说,大自鸣钟拆掉当日,女老师被押走,我爷叔骑哈雷摩托车,一直追到提篮桥。我说,监牢啊。王总说,摩托车开得太急,撞上无轨电车。我说,13路,终点站,提篮桥。王总说,哎,哈雷摩托车撞烂了,我爷叔送到医院抢救,差点没命。我说,女老师呢?王总说,打成右派,收听敌台,苦头吃足,发配青海,生死不明。我说,小王先生,一辈子没结婚,就为这个女人?王总说,啥人晓得?人都烧成灰了。想起来,小王先生对我托梦,皆是真事,就连女先生面目,也从六十年前传来,历历在目,叫人冷汗凛凛。
酒足饭饱,香港王总交给我一本厚簿子。他说,昨夜整理爷叔遗物,翻出他的日记本,对我是一文不值,对你大概有用。我打开日记,多少年尘埃,几十万钢笔字,不止一只魂灵头,犹如飞虫,密密麻麻,扑面而来。小王先生字迹隽永,笔锋藏拙,颇有功架,可做硬笔书法字帖。我说,多谢王总,这本日记,弥足珍贵,无论文学价值,史料价值,我好捐给上海文学博物馆吧。王总说,捐出去,可有补偿款?几千块也好。我说,这倒不晓得,我帮你问问。这两日,王总暂住思南路老房子里,虽然破烂酸臭,还闹老鼠,甚至闹鬼,但比起棺材房,等于千尺豪宅。王总乐不思蜀,与鬼同眠,他是不吓的,决定搬回上海,免得再被赶进笼屋等死。
我翻到日记最后,今年10月,有一页,如是说:“今日本无事,夜,有客来访,老毛阿哥外孙,送来半斤碧螺春,聊英超意甲,又聊春申厂,讲及末代厂长,告辞。夜静,胸甚痛。”我手抖豁,再看日期,恰是张海从上海出发去新疆前一日。我问大疆,可有张海消息?从哈萨克斯坦返回了吧?大疆摇头说,还没联系上呢。我说,张海这趟远走高飞,不单是为你爸爸,恐怕还有其他计划。我爸爸说,他计划啥?我说,他怕已计划了十七年。我爸爸点一支烟说,我也计划了十七年,却一步都没踏过。吃好豆腐羹饭,走出忘川楼,我收到一条微信。小荷发给我说,张海有了消息。我说,刚刚还在提他,张海好吗?小荷说,明晚,见面说。我说,在哪里见?小荷说,乍浦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