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生离 五《春夜》|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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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
第7章 生离 五

小王先生追悼会后,秋风更劲,路边法国梧桐,实际上是悬铃木,落得像保尔.柯察金光头。我从虹桥机场出来,刚拿保尔.柯察金跟大疆送走,他们父子今日回乌鲁木齐。晚高峰堵车,开到苏州河边,华灯初上,多年未来,风光大异,外白渡桥方向,隔了滔滔黄浦江,光芒万丈,最高的上海中心,犹如插蜡烛,藏了云里雾里,只好看到腰眼角落。唯一不变风景,是我老单位邮政总局大厦。我停好车,走到乍浦路,一度满城浮华,琼楼玉宇,霓虹喧嚣,熠熠光芒,于今拆光,变作灯下黑,藏了幽冥中,摇尾乞怜。酸的,甜的,辣的,浓油赤酱气味,男人的、女人的荷尔蒙,亦被秋风扫荡清爽,先是一片片,再是一蓬蓬,像油炸过的龙虾片,扯碎掉的作文卷子,繁花落尽,窸里窣落,零落成泥碾作尘。我从苏州河荡到海宁路,皆是残垣断壁,好像被轰炸机空袭过一遍,又被考古学家挖过一遍。直到乍浦路尽头,只剩一间小饭店,小荷便在此等我。

靠窗角落坐下,食客寥落,灯光幽暗。我说,为啥订了此地?小荷说,哥哥,你忘记了吧,十多年前,我经常来寻你蹭饭,从苏州河走到黄浦江,就在这条乍浦路上。我说,不会忘的,不过呢,路已不是老早的路了,饭店不是老早的饭店,味道更加不是了。小荷仰头说,人还是老早的人。我定怏怏说,人也不是了。小荷不响,这一趟,轮到她来点菜:四喜烤麸,马兰头香干,红烧划水,毛蟹年糕,还有一碗老鸭汤,加上盖浇饭。小荷点了可口可乐,我要调成菊花茶。但她不肯,一定要吃可乐。我便随她,帮她拉开罐头。

我直接问,张海在啥地方?小荷说,俄罗斯。我说,不是哈萨克斯坦?小荷说,他已经横穿了中亚,非但没原路返回,反而开到俄罗斯,打了视频电话回来。小荷给我看手机,张海发来的照片,天地落雪,一江秋水宽阔,已经结冰,凝固一排轮船,风光旖旎。第二张照片,近景是一部桑塔纳,分明是红与黑,挂沪C牌照,全世界绝无其二,远景是一尊雕像,巍峨高耸的女人,手执宝剑,杀气腾腾。我点头说,张海到了伏尔加格勒,老早的斯大林格勒。小荷说,哥哥好眼力。我说,没去过俄罗斯,倒是晓得这尊雕像,名叫《祖国母亲》,当年苏联全盛时期,纪念斯大林格勒战役,第二次世界大战转折点,铸造在伏尔加格勒。小荷吃一口可乐说,两个月前,五百万拆迁款到手,张海帮我还清欠债,他还计划去一趟法国。我不动声色说,无债一身轻,终归要庆祝的,带你到法国旅游,蛮好。小荷揩去嘴边泡沫说,哥哥,不要装了,你晓得,张海是想去巴黎,拿我爸爸捉回来,他这桩心思呢,就像一头老牛的胃,不停反刍,吞进去,吐出来,嚼嚼烂,再吞进去,被胃酸腐蚀,周而复始,老黄历了。我说,你不是做梦都想让你爸爸回来?小荷说,现在不想了。我说,为啥?小荷说,一来是觉得,就算到了巴黎,千辛万苦,寻着我爸爸,但他在外头十几年,恐怕早已重组家庭,新的老婆,新的小囡,其乐融融,乐不思蜀,回来做啥,我的童年已被拆散,还要拆散人家童年吧;二来呢,你也要考虑冉阿让爷叔,他跟我妈妈过日子蛮好,万一我爸爸回来,住了啥地方?算啥关系?三个人困一张床?就算他们不嫌,我也嫌家里太挤。我说,张海还是不死心。小荷说,上个月,张海要去新疆,我也怀疑过他,不想跟我过日子了?外头有了女人?万万没想着,他是要自驾车去欧洲,还是红与黑,异想天开,这两日,我从家里抽屉底下,翻出一沓签证资料复印件,有哈萨克斯坦旅游签证,俄罗斯商务签证,半年内多次有效,我还寻着张海的驾照翻译公证,一份俄语,一份英语,相当于国际驾照,从中亚到欧洲,畅通无阻。我说,原来如此,他送保尔.柯察金去新疆,顺便帮人家父子团圆,是为了走这条线路。小荷说,我还寻着张海的申根签证资料。我说,申根签证我办过,只要一个国家签证,二十六个申根国都能进去。小荷说,张海办了芬兰签证。我说,芬兰在俄罗斯边上,他可以开了红与黑,直接从公路进去,看极光,看圣诞老人。小荷说,从上海到巴黎,这样远的路,这样老爷的车子,张海不大出国,英文又臭,哪能跟人家交流,关键是不安全,女儿莲子还小。我说,当爹的哪能会丢下女儿。小荷冷笑说,哥哥,你又在嘲笑我爸爸?我觉着无辜,摇头说,你太敏感了吧。

小荷嘴角微翘,拿起筷子,菜又冷了。她吃了半杯可乐说,哥哥,你还记得吧,十年前,长寿公园。我存心说,记不清了。小荷说,哥哥,你是贵人多忘事,那趟我爸爸回来见我,差点点被债主捉到,我跟你浑身湿透,一道去了澳门路的酒店。我是背脊骨一紧,只嗯一声。小荷说,我求你抱抱我,但你真是戳气,只抱了我五分钟,就松开手,一声不吭,走了。我低头不响,好像零比三,输得一败涂地。小荷笑说,没关系,哥哥,你能抱我,我就老开心了。我说,不讲了,好吧。小荷说,好,再讲张海,你为啥不问,我哪能嫁给他的?我说,张海不讲,我就不问。小荷说,这么我来讲吧,在你结婚这年,我上了大学,机械工程专业,全班五十个同学,只有四个女生,关键是我觉着呢,春申厂也属于机械工程,将来到这一行业工作,就能认得当年春申厂的客户,供应商,有机会打听到我爸爸消息。我说,你想得蛮长远的。小荷说,我在大学里,谈过几个男朋友,不过没一个长远的。我说,你不必告诉我。小荷自顾自讲下去,那时光,我要做机械设计作品,我一个小姑娘,实在吃力,张海就来帮忙,跟我一道画图纸,但他画的第一张图纸,居然是永动机。我听了一笑。小荷说,你笑啥,永动机违反了能量守恒定律,违反了第一热力学定律,第二热力学定律,根本是瞎七八搭,张海画的永动机图纸,就像一只摩天轮。我想起建军哥哥的图纸说,是的,摩天轮。小荷说,张海没做出永动机,但他手巧,拿汽车上的零部件,加上电动马达,做了一台平衡车,我天天骑它荡来荡去,相当拉风。我说,张海得了我爸爸真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小荷说,大学毕业,要么去上汽集团,要么去汽车零部件外企,结果阴差阳错,我进了江南造船厂,分配到设计部,日日夜夜画图纸,有好望角级油轮,10000 TEU集装箱船,也有国产导弹驱逐舰。我说,江南厂是一百五十年老厂,造过中国头一台车床,头一艘蒸汽兵舰,头一艘铁甲舰,头一门钢炮,头一台万吨水压机,我爸爸跟我讲过,江南厂的工人师傅,就是工人当中的战斗机。小荷噗嗤笑了,哥哥你也会讲笑话了,江南造船厂,本在黄浦江边,因为世博会,搬迁到长兴岛。我说,作协组织我参观过,几只船坞超级大,在造航空母舰吧。小荷说,对不起,哥哥,这是国家机密。我只好说,抱歉,是我多嘴了。小荷慢悠悠说,长兴岛太远,我每日要乘班车,几十公里路,下班回来,夜里八点多钟,走到甘泉新村门口,经常看到张海,开一部富康小轿车,贼头狗脑,远远瞄我,我蛮气的,直接打110报警,警察赶到,连人带车,送进派出所审问,张海不承认跟踪,只承认开黑车。我说,张海没事体吧。小荷说,隔天,张海就放出来了,派出所通知交通执法大队,没收了他的车子,暂扣驾驶证半年,还要罚款,罪名是非法运营,有他签字笔录为证。我拍大腿说,张海赔了夫人又折兵,饭碗都被你敲碎了。小荷说,是啊,张海老早贩卖A货,襄阳路市场关掉,后来做黄牛,被人家吃了生活,再卖DVD碟片,大自鸣钟市场又被冲掉,现在因为我报警,他借钞票买的车子被充公,断了开黑车的生路,这种结果,我哪能想得到,实在过意不去,我给张海打电话,约他出来吃饭,赔礼道歉,就在忘川楼。我说,万箭穿心,触人心境,地方选得蛮好。小荷说,哥哥,你还嘲我,张海跟我讲了交交关关,都是你跟他的事体,从1998年春天讲起,讲到你跟他断绝往来。我说,这记我是没秘密了,张海还记恨我吧。小荷说,他一点也不怨你,我从他的嘴巴里,才拿你看得真真切切,从2D变成3D,再变成IMAX,甚至三百六十度没死角,远在天边,又近在眼门前,就像托梦。我说,赶紧刹车,讲了吓人。小荷说,那一夜,张海跟我讲到忘川楼打烊,他又陪我到江宁路桥上吹风,走到莫干山路老房子,半夜十二点钟,我妈妈打了好几只电话,叫我回去,但我吃了老酒,身体发热,想要走路散酒,张海陪我从苏州河走到甘泉新村,走了半个钟头,一身臭汗,楼下灯坏了,乌漆墨黑,我问了张海一只问题。到此,小荷却不讲了,我心急问,啥的问题?小荷粲然说,哥哥,我问你,海里能开荷花吧?我挠头说,荷花开在河浜里,湖泊里,水缸里,反正是淡水,哪能开在海水里呢。小荷说,张海回答,小荷是荷花,张海就是海,荷花可以开在海里。我说,我是愚钝,没情商。小荷说,听到张海的回答,我直接抱紧他,亲了嘴巴。我尴尬说,你今夜没吃老酒,只吃可乐,哪能也醉了。小荷说,啥人规定,一定要吃酒,才能醉?我苦笑说,也对,我从不吃酒,但有时光,也会得醉。

小荷面露绯红说,这一夜后,我跟张海谈了朋友,开始只是吃吃饭,荡荡马路,看看电影,顶多亲嘴巴。我说,你妈妈晓得吧?小荷说,当然瞒了我妈妈,不过女人到底敏感,眼乌珠一眨,鼻头一嗅,不但看出我在谈恋爱,还发觉对方就是张海。我说,因为张海盯了你们母女十年,盯出心灵感应了。小荷说,我妈妈跟我讲,张海居心叵测,醉翁之意不在酒,欢喜我是假,要捉我爸爸是真,又讲张海是无业游民,一没房子,二没票子,三没学历,就是个三无产品,社会渣滓,而我呢,终归不算难看吧,211本科毕业,江南造船厂是皇粮单位,趁了年纪还轻,有的是好小伙子排队。我说,你妈妈的担心也有道理。小荷冷笑说,妈妈发觉了我的秘密,但是她的秘密,正好也被我发觉了,我们母女彼此彼此。我说,难道是关于厂长?小荷说,我妈妈经常夜里不回来,她讲在医院值夜班,但是每趟出门,她都会擦口红,穿高跟鞋,跟老早大不相同,有一夜,我装模作样去医院挂急诊,问我妈妈在值班吧,结果护士长讲,我妈妈最近没上过夜班,这记穿帮,我心里第一反应,也是我爸爸回来了,我妈妈不敢告诉我,生怕秘密泄露,债主上门捉人,我悄悄跟踪她,看到她上了一部轿车,开车子的男人,不是我爸爸,而是冉阿让。我说,原来如此。小荷说,我妈妈竟然跟冉阿让爷叔搭上了,摊开这只秘密,我妈妈立刻泄气,只好低三下四,求我不要声张,我便得寸进尺,问她看上冉阿让啥地方,图他有钞票有房子?我妈妈回答,他人好,我就拿这三个字,重新丢还给妈妈,变成我跟张海谈朋友的理由。我说,这倒是,他人好,无从反驳,冉阿让爷叔是,张海也是。小荷说,我还托了我妈妈,叫她去跟冉阿让商量,留给张海一个工作机会,毕竟张海因为我敲碎饭碗,不好再开黑车,张海到了春申汽车改装店,签了劳动合同,他是无业游民十几年,终归正经上班了。我点头说,兜兜转转,回到老本行,他肯定开心。小荷说,有时光,我妈妈不在家里,不晓得是医院值夜班,还是跟冉阿让幽会,我就拿张海约到家里来,他还有点紧张,好像深入敌巢,十面埋伏。我说,张海没寻着厂长,倒是得到了你,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小荷说,单位男同事,好几个追过我,天天无事献殷勤,一个要请我看电影,一个要请我看演唱会,还有一个请我去马尔代夫旅游,但我统统回绝,明当明讲,已经谈了男朋友,不要再做无用功,同事们传我搭上了金龟婿,要么是富家小开,要么是海归精英,上海起码两套房。我点头说,小荷,以你的条件,嫁到这种人家不难。小荷说,要是我家里没债,倒是有可能,但我独独欢喜张海,此人啥都不是,只是一个修车技工,但没人相信,以为我开玩笑。我说,现在世道如此,随便人家想去吧。小荷说,直到我发觉怀孕,肚皮三个月,就拖了张海去领结婚证。我说,奉子成婚,你妈妈同意了?小荷说,我跟我妈妈讲,我嫁的男人,就算再蹩脚,也好过你嫁的男人吧?我妈妈哑口无言,我跟张海没办喜酒,怕被债主盯上,只拍了婚纱照,去泰国普吉岛度蜜月,肚皮里的莲子也等不及了。我说,没办婚礼,不遗憾吗?小荷笑说,一点也不遗憾,反而逃过一劫。我说,是啊,结婚就是热昏,也是劫婚,劫难的劫。小荷说,哥哥讲了对,还有你想想看,自从我爸爸欠债失踪,我家里亲眷,看到我们母女,就像看到瘟神,我要是请他们来吃喜酒,想到还要分红包,恐怕一个都不会来,婚宴台子空空,非但要蚀本,还要蚀面子,触心境,吃喜酒不开心,不如去忘川楼,吃豆腐羹饭。我说,够了,小荷,你跟张海新婚,就住甘泉新村房子?小荷说,不住了我家里,难道住莫干山路老房子?我妈妈腾出一间卧室,改成新房。我说,老早张海在外头监视你家,现在直接住到你家里,困在你床上监视你了。小荷淡淡一笑说,张海从来不承认,但我心里清清爽爽,我也不怕他,我为啥要怕自家老公,我妈妈倒是提心吊胆,好像家里进了贼骨头,不过我肚皮一天天鼓起来,她也只好关心外孙女了。我说,张海住到你家里,老毛师傅哪能办?小荷说,我也会去莫干山路老房子,帮忙照顾他啊。我说,老头子晓得你是厂长女儿吧?小荷说,张海没敢告诉他,只讲外孙媳妇来了,老毛师傅困了床上不能动,但是还会讲话,我听到他骂人,扬州话,我听不大懂,我问了张海,才晓得他外公在骂我爸爸,最龌龊的骂人话,还骂我妈妈。我说,我给他起过外号,钩子船长,老头就是这样的人,你不要动气。小荷说,有一趟,我告诉张海外公,我就是厂长女儿,他是听懂了,马上翻面孔,抬手要打我,还好他没力道,差点自己翻到床底下,我挺了大肚皮,老头子讲小荷啊,拿你爸爸叫回来,我有话对他说。小荷模仿“钩子船长”腔调,不伦不类的扬州话,我噗嗤笑了。小荷说,等到莲子出生,脐带绕颈,只好剖宫产,肚皮挨了一刀,坐月子时光,我婆婆从江西回来,我到莫干山路,让张海外公抱一抱小毛头,已是第四代了,张海是个好爸爸,照顾莲子蛮好,女儿越来越黏爸爸,他这趟出去,肯定会得回来。我还想讲话,小荷拎起包说,哥哥,我吃饱了,走吧。我低头翻皮夹子。小荷说,我用支付宝买好了。

乍浦路上,路灯清亮,秋风卷来落叶,围了脚下打转。小荷说,哥哥,你再陪我走走好吧。我没办法拒绝,走到苏州河,立了上海大厦下,小荷头发蓬松散开,像黑颜色丝绸扬起,蒙牢双眼。她掏出一把木梳,篦头发。走到浦江饭店楼下,对面俄罗斯领事馆,让人发冷,蓦然想起张海,他在俄罗斯,伏尔加河畔,坐了红与黑,敞开车窗,吹了野风,跟我们有时差,上海的深夜,那边是黄昏,欧洲最长河流,落日熔金,沉入东欧平原。外白渡桥下,潮水拍打堤岸,一条小船开来,扑入烟雾蒙蒙的黄浦江。我陪小荷荡到外滩,和平饭店一楼,老年爵士乐团,钢琴奏出黑颜色,萨克斯风吹出白颜色,班卓琴弹出绿颜色,烟雾扑扑满你的眼乌珠,Smok e Gets In Your Eyes。人心刚要软下去,海关大钟走到整点,东方红敲响,重新让人变硬,铁石心肠。小荷说,哥哥,时光不早了,我要回去哄女儿困觉。我说,我送你。小荷说,不必,我叫了专车。我深呼吸说,小荷,我有一桩事体,必须告诉你了。小荷说,尽管讲。我说,你爸爸走了。小荷说,你是讲他死了?我说,是。小荷说,你哪能晓得?我说,上个月,我在巴黎,厂长寻我托梦,托我向你转达,他想你。小荷说,你第一趟梦到我爸爸?我说,第一趟,大概也是最后一趟。小荷笑说,我爸爸消失十几年,我梦到过他几百趟,几千趟了,要是每一趟,皆是托梦,他岂不是死了几百趟,几千趟,又重生了几百趟,几千趟?我说,最近一趟呢?小荷不回答,滴滴专车开到,她径自上车。我是失魂落魄,从外滩走回乍浦路,寻到停车位,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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