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生离 六《春夜》|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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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
第7章 生离 六

入冬一夜,我爸爸打来电话说,冉阿让来做客,带给你一本书。我说,啥的书?我爸爸说,来就晓得了,我蛮多天没看到你了。走到小区门口,我听到有人吹笛子,冬夜里传出老远,树上枯叶纷纷坠落,苏州河水鸟纷纷惊起,天上星星也没了颜色。张海消失后,我爸爸不打游戏,重新捡起笛子,湿布头揩揩清爽,贴上笛膜,每夜呜呜地吹,从《鹧鸪天》到《喜相逢》再到《帕米尔的春天》,每日吹两个钟头,吹到邻居投诉,打110报警。我妈妈蛮担心,生怕他步了保尔.柯察金后尘。到了家里,我看到冉阿让坐了沙发上,变成邋遢胡子老头,抽中华,吃铁观音,赛过活神仙。还有一条拉布拉多胖狗,布莱尔失踪以后,我送给我爸爸做道伴,又养一只兔子,一只乌龟,加上老毛师傅的老鹩哥,动物世界不寂寞。我爸爸笛子瘾头上来,拦也拦不牢,客厅立定,气沉丹田,打通任督二脉,大小周天,先奏一曲《上海滩》,再奏《北京的金山上》,三奏《梁祝》,皆是他教过我的曲目。

终归吹不动了,我爸爸咳嗽两声,再吃一口浓茶,递给冉阿让一支中华。我说,冉阿让爷叔,少吃两根香烟,张海现在啥地方?冉阿让说,芬兰。我说,穿过俄罗斯,申根签证派用场了。冉阿让说,张海打了电话回来,开了视频,看了小荷跟莲子,他坐了车子里,气色不错,穿了羽绒服,外头落大雪,就要乘船了。我说,乘船?红与黑哪能办?冉阿让说,车子开上滚装船,从芬兰首都出发,叫啥的黑尔心肌梗死?我说,赫尔辛基。冉阿让说,对,从这心肌梗死地方,乘船到另一个国家,叫啥艾滋病尼亚?我说,爱沙尼亚。冉阿让笑说,骏骏聪明,一讲就晓得,我是老了,脑子一摊糨糊。我跑到书房,从旧书架上,寻出一本世界地图集,翻到波罗的海这一页,芬兰首都赫尔辛基,跟爱沙尼亚首都塔林,相隔芬兰湾。俄罗斯圣彼得堡,苏联列宁格勒,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就在芬兰湾顶端,从圣彼得堡到赫尔辛基,近在咫尺。

茶几上,摊了一本书,《1907,北京—巴黎汽车拉力赛》,封面是黑白老照片,西洋人开了老爷车,还坐个顶戴花翎的清朝人。原来1907年,五组欧洲人,驾驶五部汽车,从北京开到巴黎,横穿欧亚大陆,走了两个月,一万六千公里。意大利亲王西庇奥尼.博盖塞,开了伊塔拉牌汽车夺魁。书里每一页,都被画了线,还写了圆珠笔字,一看是张海笔迹,最后印了汽车拉力赛路线图,张海用红颜色记号笔,画了另外两条线路。第一条,自上海出发,绕过蒙古跟西伯利亚,横穿中国大陆到新疆,经过中亚,直接到俄罗斯,再借道芬兰跟波罗的海,最后到巴黎。第二条,从巴黎回程,经过意大利,中欧诸国,乌克兰,回到俄罗斯,却不走中亚,而是走西伯利亚,绕过贝加尔湖,直到远东,再渡过黑龙江,纵贯东三省,不走山海关,从大连过渤海,到山东半岛,沿海岸线南下,回上海。

冉阿让说,前两天,我去汽车改装店,在张海的工作台下头,看到这本书,看到张海的字,再看这张地图,我就懂了。我说,冉阿让爷叔,这本书,我可以留下来吧?冉阿让说,就是带给你的。我说,谢谢。冉阿让立起来说,老蔡,注意身体,再会。我爸爸说,今夜回啥地方?冉阿让说,我能回啥地方,只好回甘泉新村,“山口百惠”,小荷跟莲子,都在家里等我呢。我说,我开车送你。冉阿让说,你们父子长远没聊过了,你再坐一歇,我走了。

我送到电梯口,冉阿让问我,骏骏啊,你帮我分析分析,张海真会到巴黎,寻着厂长吧?我摇头说,冉阿让爷叔,你放心吧,张海就算到了巴黎,也没用场,因为厂长已经死了。冉阿让一惊,表情也是千变万化,先是极度震惊,嘴唇皮发抖,再是双眉展颜,嘴角略微翘起,老眼乌珠都放光了,皱纹一根根弹出来,像一团团玫瑰花瓣,然后又是悲戚之色,惊惧仓皇之色,仿佛今夜厂长就要寻他托梦。我又低声说,我爸爸还不晓得。冉阿让不敢声张,贴了我耳朵问,厂长死了,你是哪能晓得的?我不敢讲托梦,怕冉阿让不相信,只好说,爷叔,你就不要多问了,我自有渠道。冉阿让又问,小荷晓得吧?她妈妈晓得吧?我说,我跟小荷讲过,但她不相信,估计小荷也不会告诉她妈妈。冉阿让点头说,好,就当这桩事体没发生过。冉阿让又拍我肩胳说,骏骏,谢谢你。我说,谢我做啥。冉阿让说,这样我的下半辈子,夜里也能困得太平,实不相瞒,自从我跟“山口百惠”结婚,住到她家里,我经常做噩梦,梦到“三浦友和”回来,一把掀开被头筒,捉奸在床,一刀戳穿“山口百惠”心脏,一刀斩断我的头颈。我笑说,爷叔啊,你的梦真有意思,你跟小荷妈妈,是在民政局领证登记的,受到法律保护,哪能是捉奸在床?冉阿让说,我是心里怕,毕竟我给厂长戴了绿帽子,但讲转回来,我跟“山口百惠”是正经谈恋爱,不是乱搞男女关系。冉阿让从胸口掏出十字架,对了受难耶稣,念念有词:“全能仁慈的天主,你的圣子耶稣基督的死亡和复活,为人类带来了永生的希望。求你广施慈恩,接纳我们刚去世的亲友……”冉阿让卡牢了,拍拍脑袋说,厂长大名叫啥的?冉阿让无奈,只好念了外号:“接纳我们刚去世的亲友三浦友和,赦免他在世时,无论思、言、行为上所犯的过失,求你派遣天使保护引导他,不为魔鬼所害,把他引领到你的台前,让他安息在你的怀中,也求你使我们仍然生活在世间的人,珍惜生命的恩赐,勉力行善,来日在天堂与他相聚。阿门。”冉阿让全程念上海话,蛮有滑稽腔调。他揩揩眼泪水,坐电梯下楼,门缝里响起另一段祈祷文,跟了电梯运行的轰隆声,扩散到整栋楼里,算是给厂长送葬。

送走冉阿让,回到客厅,我也坐不牢了,立起来要走,我爸爸说,等一等。他给我削一只苹果,拉开抽屉,翻出一本红颜色小簿子,印了八一军徽。退伍军人证明书,打开是我爸爸照片,二十岁年纪,穿了绿军装。我再抬头看他,终归是老了,好像按了快进键,一百分钟电影,进度条六十秒就放光,越长越像我爷爷。翻到后头,敲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图章,印了“履行了光荣的兵役义务,现准予退出现役”,日子是1972年,尼克松访华的一年,我爸爸领了这张证,离开中苏对抗前线,复员回到上海,进了春申机械厂。我读小学时光,看到过这张退伍证,我爸爸吹牛皮,讲自己虽然退伍,却是预备役军人,要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开打,不管打苏联,还是打美国,立即回到部队,上前线打仗。现在嘛,我都没资格去当兵了,但是国家出了政策,凭这张证,便能领取退伍军人补贴。虽然不过几包香烟铜钿,但我爸爸寻了一个月,翻箱倒柜,床底板都翻穿。今日早上,山重水复,终归寻着了。

隔几日,我爸爸办好手续,领到退伍军人补贴。政府发了一张“光荣之家”牌子,我爸爸兴冲冲,拎了冲击钻,亲手打四只眼子,装好光荣牌。我妈妈立了门口,苦笑说,这记好哉,就像五好家庭,最好再挂一块:优秀共产党员。我爸爸一本正经说,挂了这块光荣牌,人家会不会觉得,这是我自己做的盗版?我妈妈说,凭啥不相信?我爸爸说,现在市面上,假货太多,何况我一个老头子,你一个老太婆,实在不像军人样子。我妈妈说,你讲讲清爽,到底心里想啥?我妈妈晓得,每逢我爸爸绕弯子讲话,终归是动了某种心思。我爸爸搔搔头说,我觉得啊,既然寻着退伍军人证明书,写了我的81365部队编号,只有回到黑龙江看一眼,寻一寻当年驻地,还有老战友,才对得起这块光荣牌。我妈妈说,你又想去黑龙江?我爸爸闷掉,先吃一根香烟,然后点头。我妈妈说,零下三十度,去黑龙江滑冰啊?我爸爸翻翻白眼,掸掸烟灰说,哦,这就算了,夏天再讲吧。我摸了摸门口牌子说,爸爸,我陪你去黑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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