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7年,清朝光绪皇帝还没死,末代皇帝溥仪尚在吃奶。经过庚子事变,义和团围攻东交民巷,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墙弹孔累累,到处坍塌,草木深重,衰败,斑驳。阳历6月,成群结队苍蝇,密如云罗伞盖,东交民巷开出五部汽车,像五只钢铁骆驼,各有四只轮盘,吃了几十斤重石脑油,肚皮咆哮轰鸣,肛门放出黑烟滚滚臭屁,丁零哐啷,东摇西倒。出德胜门,官道两旁,立满拖辫子男人,裹小脚女人,个个干瘦,羸弱,汗流浃背,面有菜色,或者黄疸。“北京—巴黎”汽车拉力赛,五部车子喷了黑烟,过居庸关。此地风景独好,长城凶猛地抬起来,又颓丧地落下去,像史前恐龙的白颜色骨架,垂死在翠绿群山之中。第一辆,意大利伊塔洛牌汽车,我跟张海并排坐。他握方向盘,我看地图,两个人同样后生。后排坐了两人,一个是老厂长,还是木头假人,毛笔画的面孔;一个是老毛师傅,袖子管里是真的铁钩子。老厂长对我殷切期望,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再看汽车,已从一百年前伊塔洛牌,变成上海大众桑塔纳,上半身红,下半身黑,屁股翘了尾翼。两个少年,两个老鬼,一部红与黑,从长城到蒙古草原,从盛夏到隆冬,穿过贝加尔湖,西伯利亚,渡过伏尔加河,第聂伯河,维斯瓦河,奥得河,易北河,莱茵河,直达塞纳河,穿过亚历山大大桥,仰望埃菲尔铁塔。
梦醒了。巴黎还没到。空姐来送饮料,我只要一杯茶。我爸爸坐我旁边,绑了安全带,鼾声如雷。我帮他要了一杯咖啡。舷窗外,三万英尺下,万里无云,白雪覆盖森林,蜿蜒冰封河流,大概是西伯利亚,鄂毕河。上个月,我自驾车带了我爸爸,从零下四十度的黑龙江,回到五度的上海。我跟娘子说,我要去巴黎。娘子说,我们不是刚从巴黎回来吗?我说,我爸爸没去过,我还有巴黎的朋友要会,谈谈欧洲其他国家出版事体。我也没瞎讲,我的小说德语版、捷克语版正翻译,西班牙语跟意大利语在谈。娘子说,听说法国动乱,不要作死,当心安全。我妈妈生怕我爸爸到国外走失,要么被人拐卖。我爸爸说,瞎讲了,有拐小囡的,有拐女人的,没听到有拐老头子的。我的申根签证是一年多次,但我爸爸没出过国,我陪他办了护照,去了签证中心,备好资产证明,签证下来,已是阳历新年。我关照好我爸爸,不要让冉阿让或者小荷晓得,生怕节外生枝。出发这日,我关照儿子菜包,魂灵头生生紧,不要打游戏了,考试不要再开红灯,否则收骨头。我爸爸不让我订专车,太贵,没意思,行李也不多,地铁7号线,换乘磁浮列车,八分钟到机场。飞机升空,我爸爸抱了单反狂拍,长江口,九段沙,还有东海,黄颜色一摊,灰颜色一摊,艨艟巨轮,排队进出上海港,直到被云层淹没。我爸爸收好相机困觉。我开始看书,发梦。
1907年,从北京开车到巴黎,要走六十二天。如今,从上海到巴黎,只飞十二个钟头。戴高乐机场,欧洲天空刚黑下来,我叫了出租车,去巴黎十四区。刚落过雪,地面湿滑,路上开了慢,我是要困了。经过香榭丽舍大街,卢克索方尖碑,要过塞纳河,堵了亚历山大三世桥上。我爸爸惊说,这不是我家门口的武宁路桥吧。我说,武宁路桥是翻版,这座桥才是正版。桥对面是国民议会,还有巴黎荣军院,拿破仑长眠于此。我爸爸说,车子为啥不动了?司机是个黑人小伙子,只会得讲法语。我放下车窗,头伸出去看,原来是游行,迎头一记杀威棒。巴黎人民夜生活丰富,穿了黄颜色马甲,雄赳赳,气昂昂,举了标语,五颜六色旗子,喊了口号,像演唱会散场。老多防暴警察,戴头盔,举盾牌,还有带枪的,如临大敌,不像巴黎,更像黎巴嫩,前因后果,有点复杂,我是讲不清。我爸爸说,蛮像红卫兵大串联,我也冲到北京,天安门广场,看到城楼上的毛主席,激动得来啊,人山人海。我说,爸爸,人家不一样的。我爸爸说,一样的,他们是穿黄马甲,我们是穿绿军装,手里还举红宝书。黄马甲慢慢散去,车子终归好走,防暴警察摘了头盔喘气,救命车呜呜叫了开来。天上飘了雪籽,路灯穿过车窗,照了我爸爸白头发,他举起长镜头,今夜巴黎,所有魂灵头,统统被他捕捉。
车子走走停停,到了蒙帕纳斯,一条放射状路口,分出五条岔路,中国风水讲法,也是“万箭穿心”,大凶之地,此种布局,欧洲比比皆是。酒店门口有块日文铜牌,我看懂其中汉字,一百年前,日本画家藤田嗣治曾在此居住。门厅极小,一个黑人阿姨值班,办好入住手续,挤进一部迷你电梯,两个人加上行李刚好填满。我爸爸讲,蛮像三十多年前,我们住过的外滩江西大楼。到了房间,只见两张单人床。窗外比较闹忙,运动管运动,照旧歌舞升平。好几只咖啡馆,坐满人头,众声喧哗。今夜要倒时差,我爸爸彻底精神了,开了窗门吃香烟。跟家里通好电话,我已困得吃不消,倒了床上,积攒体力,明日要去寻厂长。隔壁头呢,就是蒙帕纳斯公墓。
天亮时,我爸爸刚刚入眠。我先出门,太阳蛮好,天气干冷,树叶子落光,不过集市开了,卖鱼卖肉卖小商品,像小菜场。我一抬头,看到蒙帕纳斯大厦玻璃幕墙,我的法国出版商在楼上办公。上趟来巴黎,立于高楼之上,远看是埃菲尔铁塔,中看是塞纳河风光,往下看就是蒙帕纳斯公墓,闹市与居民楼环绕,当中一只大公园,绿树不多,皆是密密麻麻石头,死人墓碑,斜阳草树。我在集市买了两束花,荡到蒙帕纳斯公墓,天上乌鸦飞过,嘎嘎乱叫。右转第一排,循了编号,我寻着让.保罗.萨特跟西蒙娜.德.波伏娃,两人谈了一辈子恋爱,到死合葬一穴。隔壁邻居墓碑,皆是大理石,还要刻十字架。萨特不信上帝,墓碑清爽,普通石材,不求末日审判,来生轮回,除了姓名跟生卒年月,不见装饰,连照片也没,不好讲是寒酸相,只好讲是朴素,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萨特死亡之年,恰是我跟张海出生之年。我在墓石上摆了一束花,给萨特,也给波伏娃。沿了这一排墓碑,相距不过百米,我寻着玛格丽特.杜拉斯。也是合葬墓,她跟小情人埋了一道,墓石上有M跟D两字母。后人凭吊不少,摆了几只花盆,冬天皆已凋零,插了几十支笔,代表作家还在写。枯枝上挂了不少发圈皮筋,好像这只女人,坐于坟上,梳头发。我先献花,又随大流,拿出一支钢笔,插入墓上花盆,送给杜拉斯。
回到酒店,我爸爸刚醒。我从集市上买了法棍,吃好早饭,叫出租车出门,从十四区的蒙帕纳斯公墓,奔向二十区的拉雪兹神甫公墓。我爸爸备好单反相机,不大像是万里追凶,倒像游山玩水。我爸爸说,真会寻到厂长吧?我说,要是寻不到他,我们飞了一万公里来做啥?我爸爸说,香港王总消息可靠吧?我爸爸的担心,不无道理,香港王总破产多年,等于是个骗子,到处骗吃骗喝骗女人,香港混不下去,就到上海继续骗,所谓温州朋友吃饭,我也没亲眼看到此人,厂长在巴黎的地址,是真是假,啥人可以证实?全靠王总翻嘴唇皮,骗了我七千块。我说,要是碰着厂长,你哪能办?我爸爸说,寻根绳子,拿他捆起来,像捆大闸蟹,扭送派出所,追回非法所得,还要向春申厂老兄弟们赔礼道歉。我说,法国没派出所。我爸爸说,公安局有吧。我说,也没有,要是像你这样办,进监牢的不是厂长,而是我们两个。我爸爸说,还有啥办法?我说,没办法,只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他回来自首。我爸爸说,劝他跟我们飞回上海?飞机票啥人出?我说,我们出。我爸爸不响了。出租车开过西堤岛,经过共和国广场,没看到黄马甲,倒是有一部烧焦的汽车。拉雪兹神甫公墓到了,隔壁一排黄颜色公寓楼,巴黎到处是这种房子,五六层高,狭长窗门,黑颜色屋顶,开一排阁楼窗,可能一百年,也可能五十年,蛮适合闹鬼。我爸爸举起相机,先拍两张照片。
果真是栋老楼,木头楼梯,盘旋而上,有只小电梯。我爸爸说,蛮像我们老早住过的外滩江西大楼。我说,爸爸,昨日夜里,你已经讲过一遍。到了顶楼,走廊逼仄,黑魆魆,终归寻到房门,我爸爸收起相机,从地上捡起一只拖把。我说,你做啥?我爸爸说,万一碰着厂长,他要是反抗,可以防身。我哭笑不得,按响门铃。我爸爸等在背后,呼吸越来越重,香烟气味喷到我后脖颈。时光在此变慢,像一团灰尘扬起,沉降落地,凝固。我等候门里声音,咳嗽声,脚步声,贴了门后看猫眼。我也盯了这只猫眼,厂长认不出我,因为我已长大。但没声音,房门纹丝不动。第二趟按门铃,我看手表,三分钟,还没动静。我爸爸说,死蟹一只,扑空了吧,香港王总这只骗子,厂长根本没住在此地,讲不定都不在法国,要么在日本,要么在美国,要么在非洲开矿。但我没死心,再按门铃,隔壁房门打开,走出一个黑人胖阿姨,还跟了四个小囡,头一个小姑娘,顶了爆炸头,穿了黄衣裳绿裙子,已经要发育。第二个男小囡,几十根小辫子,蓝颜色法国足球服,个头快赶上我了。第三个男小囡,光榔头,红颜色运动衫,胸口两个简体汉字:中国。第四个小姑娘,肤色最淡,四五岁年龄,穿了连体衣,捉牢我大腿,叫我爸爸。小姑娘叽叽喳喳,男小囡丁零哐啷,从炭黑到浅棕不等,这一家门跑出来,死气沉沉的顶楼,一记头明亮起来,人间烟火,饱满鲜艳,不像是寒冬巴黎,倒像是达喀尔,或者阿比让。胖阿姨跟我讲话,我听不懂法语,英文她也是一个字都不懂,只晓得yes or no。我爸爸干脆讲上海话,又按刚刚的门铃。胖阿姨摇头,回到自家房间,她的小囡们不肯走,继续围了我们。最小的小姑娘,抱紧我不肯放了,我正要从包里翻钞票,每人五欧元打发掉,胖阿姨又回来,拿了一把钥匙,打开刚刚紧闭的房门。我懂了,她是房东。
房间里没人,窗外是拉雪兹神甫公墓,可以看到冬天枯树,愁云惨雾,乌鸦云集。客厅间,蓝颜色墙纸剥落,但没多少灰尘,有一张餐桌,揩得清清爽爽,沙发上两条厚毛毯。里厢一间卧室,床还铺得蛮好,墙上挂一幅小相框,竟是“三浦友和”跟“山口百惠”合影,立了春申厂门口,抱了女儿小荷,她只有五六岁。我爸爸说,这张照片是我拍的。我说,爸爸,我们没跑错地方。我拉开床头柜抽屉,寻到一本相册,先是“山口百惠”照片,年轻时光是个美人。还有小荷照片,从毛毛头开始,一点点变大,从幼儿园到读小学,越长越像她爸爸,到了豆蔻年华,将熟未熟,照片里透出香味道,扎了马尾,穿了白衣裳,背景是一池春水,粉墙黛瓦,曲径回廊,还有假山堆砌。我爸爸说,这照片还是我拍的。我说,苏州沧浪亭。我爸爸说,当时光,厂长已经失踪,哪能会有这张照片?我说,必定有人寄给他的。相册翻下去,“山口百惠”看不到了,小荷身影渐稠,大学毕业典礼,穿了学士服。小姑娘终归长大,又去江南造船厂,穿工作服,戴安全帽,立在十万吨船坞中,龙门吊,脚手架,艨艟巨舰。还有小荷跟张海婚纱照,背后是巴黎圣母院,我也拍过这种照片,背景皆是假的,可从巴黎到巴厘岛,从奥地利到澳大利亚,后来背景都不要了,直接PS。最后一张照片,襁褓中的毛头,最多一百天,她是莲子,厂长的外孙女。厨房间,有一箱方便面,豆油,酱油,味精,米醋,皆是中国货。我爸爸寻着几包外烟,印了恶形恶状照片,不是阳痿就是肺癌。但有一包软壳中华,盒头空了,我爸爸鼻头嗅了嗅说,味道还没散,就这几天的,必定是国内带来的。胖阿姨跟四个小囡进来,又讲一长串,手舞足蹈比画,我不懂啥意思,只好放弃交流。我爸爸闷声不响,所有东西放归原位,拉了我走,不要打草惊蛇,明早再来寻厂长。我跟黑人胖阿姨讲au revoir。最小的妹妹抱我大腿,两只大眼乌珠,眼泪汪汪盯牢我。我也是做爸爸的人,不得不心软。还是姐姐拿小妹妹拉开,我跟我爸爸落荒而逃。
出了公寓,我们去隔壁,拉雪兹神甫公墓。我爸爸拉了我说,刚到巴黎,一个景点都没兜,先跑公墓,不大吉利吧。我说,这只公墓就是景点,三十年前,中国人到法国出差,只要是党员,必要来瞻仰。我爸爸说,革命烈士陵园?我说,巴黎公社晓得吧?我爸爸说,晓得,老早灭亡了。我说,这只公墓里,就有一道巴黎公社社员墙。我爸爸说,赞的,我不是党员,也想去看看。我说,讲不定,“三浦友和”正在其中,不是凭吊故人,就是虚度光阴。不同于闹市中的蒙帕纳斯公墓,拉雪兹神甫公墓占地广大,树林密布,古木参天,地形起伏,又有欧洲宫殿园林错觉。门口有指示牌,告诉前来凭吊的游客,哪一位名人,葬在哪一只墓穴,按图索骥,对号入座。埋葬在此的人物,并不比凡尔赛宫里住过的逊色,论到风流文采,有过之而无不及。走过一条静谧小道,我爸爸百无禁忌,举了单反,拍下老多墓碑雕塑,光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纳粹大屠杀纪念碑,就有好几块,有的雕了死人骷髅头,刻了密密麻麻名字,基督教十字架,犹太人大卫六芒星,共产主义者镰刀榔头。西洋古老墓室,造得相当高大,石刻装饰精致,仿佛露天博物馆。寻到第一个名人,便是奥斯卡.王尔德。大理石墓碑上雕像,像个古埃及天使,背上插了翅膀,又像古亚述石像,狮身人面双翼,远看是个女人,近看却有男人器官,符合墓主人风格。王尔德是此地招牌,墓前摆满鲜花,贴满烈焰红唇,某某到此一游,再画一只鸡心,写上两人名字,以示永结同心,原来古今中外无不同,管理处只好再做一只玻璃罩子,免得再被破坏。一辈子不得自由的王尔德,死后也被困在玻璃罩中,让我难过。离开王尔德,路过欧仁.鲍狄埃,石棺上打开一本书,画的是五线谱,原版《国际歌》。没走多远,巴黎公社社员墙,刻了文字AUX MORTS DE LA COMMUNE,下头日期:21—28 Mai 1871,至今石头缝里,好像还有白骨,还有魂灵头,几欲挣脱而出,按照中国讲法,死亦为鬼雄。我爸爸忙了拍照片,又点一支香烟祭奠。我爸爸说,我当兵时光,打过入党报告,只可惜,我跟一个战友不开心,年轻气盛,动了手,结果党票落掉。我说,你后悔吧。我爸爸说,老早呢,后悔得不得了,要是当年入了党,讲不定啊,厂长就不是“三浦友和”,而是我呢,春申厂就保下来了。附近几座坟墓,主人都是马克思主义者,有几届法共总书记,相当于中国八宝山,苏联克里姆林宫。我还想拜访肖邦,听听《降E大调夜曲》,再想寻到巴尔扎克,翻翻《人间喜剧》,最后去望望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可惜皆没寻着。我爸爸不认得这点人,他只关心捉到厂长。我说,死心吧,兜了公墓两个钟头,除了我们自己,一张中国面孔也没看到。中国坟墓倒有好几只。墓碑中西合璧,籍贯刻在姓名前,多是温州青田一带。我爸爸说,要是我死了,可以葬在此地吧,靠了巴黎公社墙壁,沾沾革命烈士浩然正气,到了阴曹地府,保佑儿子跟孙子。我笑说,你没资格进去,拉雪兹神甫公墓,老早葬的是棺材,现在地皮紧张,公墓房价涨价,基本不是永久产权,只有五十年,甚至二十年,只好烧成骨灰,缩小占地面积,要是超过年限,子孙后代没续费,这么对不起,挖开墓室,取出棺材或者骨灰,墓穴重新出售。我爸爸哼一声说,万恶的资本主义。
走出拉雪兹神甫公墓,天快黑了,枯枝上立一排乌鸦,喳喳乱叫。刚刚几只中国墓碑,让我想起一个人,便是温州朋友。上了出租车,我拨了电话寻他,对方客气,欢迎我来巴黎,约了十三区的唐人街,请我吃夜宵。回到蒙帕纳斯,我请我爸爸吃了越南粉,他的牙齿落了不少,咬不动比萨之类,吃粉倒是正好。到了客房,我关照他在房间困好,啥地方都不要去,万一有啥事体,马上打我电话,千万不要乱跑,被偷被抢都是小事体,人不要落掉。
我坐了地铁,摇摇晃晃,到十三区,巴黎唐人街。遍地中国超市跟餐厅,还有高层公寓,巴黎不大看到。我寻着一家中餐馆,夜里食客寥寥,有个秃顶男人,坐定了吃啤酒。他立起来,身量不高,挺了啤酒肚说,蔡先生吧?我说普通话,邹先生好。温州朋友姓邹,自称明朝开国大将之后,他点了几样小菜,我尝一口,味道不正宗,原来厨师是越南人。邹先生普通话不灵,温州口音浓烈说,我这个人,文化不高,但爱看书,特别爱看武侠小说,金庸,古龙,梁羽生,最喜欢《萍踪侠影录》,我查过你的资料,去年得过梁羽生文学奖。我尴尬说,惭愧,全靠朋友帮衬。邹先生言归正传,找到浦厂长了吗?我说,承蒙你给我的地址,拉雪兹神甫公墓隔壁公寓,但他不在家。邹先生说,张海是你朋友吧?我惊说,你怎么认得张海?邹先生说,十天前,我从国内回来,有人打我电话,说是香港王总朋友,我还以为是蔡先生,他请我吃饭,到了香榭丽舍大街的法餐厅,我才知道他是张海。我长吁一口气说,他终于到巴黎了。邹先生说,张海向我打听浦厂长,我不想告诉他,毕竟不熟,但他请我吃了一顿大餐,买单五百欧元,晚上我带他去蒙马特高地,红磨坊逍遥一夜,还是张海买单,我只能说出浦厂长地址。我心想,原来厂长的命,只值五百欧元,外加两张红磨坊门票。我说,张海现在何地?邹先生说,我不知道。我说,邹先生,麻烦你给张海打个电话好吗?邹先生爽快,手机拨号,帮我开了免提,一串语音提示,我听不懂。邹先生说,不在服务区,暂时无法接通,怕是关机了,要么是国际漫游停止服务。我说,有浦厂长电话吗?邹先生说,留过手机号码,我帮你打一下。邹先生拨了电话,还是刚才一样提示音。我想了想说,邹先生,听说当年厂长在上海,你们就认识了,还跟香港王总一起玩过。邹先生吃一口啤酒说,蔡先生,你是问上海春申厂的事吧。我的手心出汗,心里叫苦,当年春申厂出事体,厂长跟香港王总,还有这个温州朋友,可能是连裆模子,内外勾结,沆瀣一气,如今我身在异国,又在人家地盘,他是地头蛇,我是作死,问出这种问题,岂非自投罗网。午夜巴黎,唐人街,中餐馆,街道空旷,只有北风在吹,雪籽慢慢飘,积了路旁汽车顶上,天花板上水蒸气,一滴滴落下来,落进桌上酒杯,扩散成波纹,一圈又一圈,打碎杯中倒影。邹先生笑说,没事的,我告诉你,浦厂长太可惜了,他原本不用把自己搭进去,更不用落到这种地步。我说,怎么说?邹先生说,他是清白的,你们恨错了人。我说,厂长是替别人担了责任?邹先生摇头说,好了,不能再多说一句了,今晚到此为止。东道主下了逐客令,但我撑了胆子,低声问,邹先生,最后一个问题,浦厂长要是回国,还会有危险吗?邹先生说,放心吧,该出事的人,早就出了事,秘密也埋到土里了,要不然,今晚我也不敢见你。
唐人街出来,返回蒙帕纳斯,我爸爸还在困。隔壁公墓,眠鸥宿鹭,阒然无声。有人按门铃。我披了衣裳开门,楼道里没人,只有怪叫的风。隔壁房门敞开,光汩汩流一地板。我看到一张台子,坐了四个人,两男两女,台面上两副扑克牌,大怪路子,或者斗地主。房间里有台唱片机,放一首蓝调Some of These Days。一个矮子老头,右眼乌珠歪的,气势汹汹瞪了你,不好讲丑陋,只好讲古怪,分明是让.保罗.萨特。还有一个老太,坐了他对面的牌搭子,自然是西蒙娜.德.波伏娃;另一个老太,满头华发,长相有中国人特点,笑起来别有风情,玛格丽特.杜拉斯。以上三人,皆是蒙帕纳斯公墓居民,分别葬于两穴。还有一个男人,体形庞大,身高八尺,体重两百斤,不逊于神探亨特,大波浪长发中分,两只眼乌珠能勾魂,此种压轴身坯,无人能出其右,奥斯卡.王尔德,从拉雪兹神甫公墓,跑到蒙帕纳斯来寻道伴。萨特立起来,叫我一道打牌。此人真是矮,只及我的下巴。我说,我不会打牌。杜拉斯笑说,小阿弟,不会打牌,太可惜。王尔德说,开心就好。波伏娃一门心思摸牌,还用身体挡牢,不让我看她牌面。波伏娃回头说,你从哪里来?我说,中国。波伏娃说,我去过中国。我说,真的?波伏娃翻白眼说,瞎讲有啥讲头。萨特说,我们两个一道去的,1955年,上了天安门城楼,看了国庆典礼。杜拉斯说,不讲了,快出牌。波伏娃翻翻白眼说,戳气。王尔德掼出一张黑桃皇后说,皮蛋。我问王尔德,你在拉雪兹神甫公墓,有蛮多邻居,肖邦,巴尔扎克,普鲁斯特,为啥远道跑来蒙帕纳斯?王尔德说,因为你来看我,所以我来看你。我说,你晓得今日我来拉雪兹神甫公墓看你?王尔德笑笑,不语。杜拉斯说,小阿弟,早上,你也来蒙帕纳斯公墓看我了,比起你送的花,我更欢喜你送的钢笔。我手心出汗说,原来你们都晓得啊,献花赠美人,钢笔赠文豪。杜拉斯冷笑说,男人这种话,我听得多了,不值铜钿。王尔德说,今夜,我逃出玻璃罩子坟墓,翻出拉雪兹神甫公墓围墙,藏在北风里走啊走,一直走到地铁站。我说,魂灵头也乘地铁?王尔德说,难道让我走过来不成,还是坐我的时代的四轮马车,但我的时代对我并不友善。我说,我懂的。王尔德说,我欢喜穿看地铁上的人,可怜之人,卑鄙之人,不知死之将至之人,不知否极泰来之人,还有成群结队的窃贼,有的手指头活络,有的靠了身坯明抢,只有我不怕窃贼,因为身无分文,我只是发呆,沉思,在老多人的梦里,看他们走向死亡。波伏娃说,人都是要死的。我说,我看过你这本书。波伏娃说,死了不可怕,怕的是身体死了,魂灵头还没散,白天困在公墓,夜里跑到隔壁来打牌,回忆老早事体,人家是活受罪,我们是死受罪呢。萨特说,我们活着时光,像一粒种子生在泥土里,要是一棵树,它会生根发芽,春天开花,热天葱郁,秋天落叶,冬天光秃秃,周而复始,无从选择。我说,但人可以逃开这片泥土,自己寻着水源,搬到花园里,野地里,风餐露宿,九死一生。萨特说,这就是存在,人人都要为自己负责。我说,你们被困了这只房间里,只好按照大小出牌,四比三大,五比四大,皮蛋比钩大,没本事打乱秩序,打乱规则,打乱自己。萨特说,这就是虚无,人的本质是啥?我说,自相矛盾。萨特说,小阿弟,对啦。我叹气说,我不单是自相矛盾,还是莫知莫觉,荒谬得一塌糊涂。萨特说,觉着恶心吧?我说,邪气恶心,想要呕吐。萨特说,你随便翻一张牌看看。我有点紧张,慢慢交摸牌,翻开是红心皇后。萨特说,你再仔细看看,这张牌的本质。我盯了红心皇后,她的左眼乌珠流出浓稠的蜂蜜,右眼乌珠流出一只八爪鱼,每只触角上都有吸盘,蜂蜜,八爪鱼,皆有黏液,贴了皇后面孔落下来,正好滑到嘴唇边,她伸出一条鲜红舌头,先吞蜂蜜,再吞八爪鱼,拖出馋吐水。我恶心了,想要呕吐。杜拉斯啧啧说,可怜的小阿弟,不要再弄怂他了。于是乎,我手里的红心皇后,变成一团火焰,冰冷的幽蓝之火,牌面上的皇后,登时花容失色,面孔扭曲尖叫,直到烧成灰烬,窸里窣落,摊了台子上,一阵幽风吹来,不留一丝痕迹。萨特说,不是你的手捏了牌,而是牌被你捏在手里,也不是你烧了这张牌,是这张牌的存在是个偶然,落到你手里也是偶然,烧掉反而落得清爽,我们死掉以后,也落得清爽,能留下来的,都是人家的,财产是人家的,思想是人家的,娘子是人家的,子女是人家的,还有我们的一生,都是人家所认为的我们的一生,不必定真实。波伏娃插嘴说,你死以后,五万人来给你送葬,蒙帕纳斯公墓,挤得乓乓满,有个人被挤到刚挖好的墓穴里,差点代替你被埋葬。萨特说,这绝非我的本意,所以呢,后来我又被挖出来,烧成骨灰,再埋下去,但我们不是埋葬在墓穴里,而是埋葬在人家的记忆里,埋葬在人家的评价当中,你根本无法辩驳,无法澄清,无法抽人家耳光。我说,但我来了,我来看你,你寻我托梦,跟我谈天说地,我就可以告诉人家,啥的是真,啥的是假,啥的是以讹传讹,甚至代替你去抽人家耳光。萨特说,这倒蛮好,你让我不再虚无,不再荒谬。萨特嘴唇皮开始发抖,更像一条鲇鱼。我却想起一事,便问王尔德,你在拉雪兹神甫公墓住了多少年?王尔德说,一百多年。我说,最近几年,有没有一个中国男人,五十多岁,经常跑到墓地。王尔德说,有一个中国人,每个周末来散步,路过我的墓前,吃香烟,发呆,自说自话,这几年呢,他又改坐轮椅,黑人胖阿姨推了他。我说,最近一趟看到他,是啥时光?王尔德说,三五天前,此人还来过公墓,帮他推轮椅的,调成一个中国男人,好像比你大几岁。我惊说,此人是我朋友,名叫张海,万里迢迢来巴黎,他才显得老了,我是来寻这两个人。杜拉斯瞥我一眼,幽幽吐气说,你不是来寻我的吗?我又一惊,献花就够了,魂灵头给勾走就不好了。尴尬关头,波伏娃陡然掼出四张牌,喜笑颜开,王炸,册那。
我从眠床弹起,我爸爸在打呼噜,蓝调Some of These Days渐渐轻柔。窗外,早班汽车喇叭声,隔壁蒙帕纳斯公墓,乌鸦声声哀鸣,想必魂灵头归巢。一场存在主义的梦,终归醒转。萨特,波伏娃,杜拉斯,王尔德,我虽未见过这四位生前容颜,却到过坟前凭吊,献花,也算相识一场,故来寻我托梦,暗通款曲。至于托梦全程,四位皆说中国话,是为行我方便,免得通天塔倒掉。
冬天,巴黎醒得晚,天亮得熬人。等我爸爸醒转,我问他,你能给张海打电话吧?我爸爸说,是你不准我跟张海联系。我说,现在我准了。我爸爸翻出电话,开了免提拨出去,却不在服务区,暂时无法接通。我爸爸两手一摊说,张海到底在啥地方?我说,巴黎。我爸爸说,厂长跟张海在一道?我说,百分之一百。我爸爸打开窗门,吃一支烟说,我担心我的徒弟,万一杀了厂长,再用菜刀,锯子,甚至电钻分尸,就像斩鳝段,一段一段,半夜掼进苏州河,不对,塞纳河,要是被法国警察捉牢,会不会得枪毙?我说,法国没枪毙了。我爸爸说,挂路灯上吊死?就像阿兰.德隆《黑郁金香》?要么斩头?老早瓦西里讲过,法国有一种斩头机器,一秒钟内,人头落地,杀人就像杀鸡。我说,国王路易十六设计的断头台,最后呢,他自己的头也被斩下来了。我爸爸说,对的,断头台。我说,现在法国既没枪毙,也没绞刑,断头台在博物馆里。我爸爸说,杀人不偿命?这还得了?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对了,今日去啥地方拍照片?我说,白天先去卢浮宫,夜里再去拉雪兹神甫公墓。我爸爸说,说戏话了,夜里去墓地,你是坟墩墩上打拳,吓鬼啊。老早我爸爸不响,总是词穷,现在老了,词汇丰富起来。我说,爸爸,我们不是去墓地,是去厂长的公寓,白天没寻着,夜里讲不定会碰着。我爸爸说,有道理,今日夜里,我要准备搏命了。我说,先礼后兵,君子动口不动手。
到了卢浮宫,天上开始落雪,贝聿铭的玻璃金字塔,像一块敲碎的玻璃,刘石故宫,亡国莺花。这两日,巴黎闹黄马甲,游人不多,中国人面孔却不少。我爸爸拿出单反,装好镜头,对准古埃及法老木乃伊,亚述狮身人面像,米洛斯的维纳斯,还有没头没手的胜利女神,各自狂拍一番。我从古希腊罗马,信马由缰,兜到中世纪,再到文艺复兴,难得丽莎女士门口,不再挤了一作堆人。我晃到十九世纪,盯了安格尔的《里维耶小姐》,呆立半个钟头。昨日,拉雪兹神甫公墓,我路过安格尔的坟墓,现在又路过他的画。我看了画中小姑娘,看她两只眼乌珠,好像十四岁的小荷,立了沧浪亭的黎明。我爸爸寻着我,伸手在我眼门前晃晃,怕我走火入魔。我爸爸说,画画害人不浅,你读中学时光,发了热昏,想考美术学院,我为你买了石膏像,从美术用品商店抱回来,重得吓煞人,现在还困了家里呢。我说,我还记得,石膏像叫《马赛曲战士》,我拿了十几支铅笔,画板上夹了纸头,日日夜夜画素描,功课也不复习了,竹篮打水一场空,美院也没考上。我爸爸说,当时光,你娘担心你的前程,你也不肯跟我学手艺,怕你将来到社会上饿死,现在呢,我又担心起我的孙子来了。我说,谢谢,不需要你操心。
下半天,兜兜转转,过了新桥,沿了塞纳河南岸,一路踏雪,风光大好。河边上,皆是旧书摊,有古董书,还有老早明信片。莎士比亚书店门口,斜对面是巴黎圣母院。我爸爸又拿单反,瞄准两只塔楼,十字架尖顶,纤毫毕露,斜坡屋顶上有雪,飞扶壁如死人肋骨,一根根戳出皮肤,格局像个坟墓,前头是碑,当中是棺材,里厢困了骨骸。我说,你在镜头里寻啥人?我爸爸说,卡西莫多。雪落无声,空气中有烧焦气味。我拍了巴黎圣母院照片,微信传给小荷,加四个字,我在巴黎。算算时差,现在上海,已经天黑。一分钟后,小荷回一条微信:我爸爸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