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礼拜后,上海滴水成冰,冷过巴黎。我爸爸时差没倒好,生物钟尚在欧洲,一上车就困着。我停好车,关照他不好激动,不好打人。静安公园,悬铃木一根根光秃秃,对面延安路高架,左面芮欧百货。公园里有一间茶室,洞庭碧螺春,香味道四溢,冬天变成春天。小荷带了妆,头上发卡闪亮,立了一张轮椅背后。轮椅上坐一个男人,花白头发,面容清癯,一根根肋旁骨,好像要顶出棉袄。看到我爸爸进来,此人眼乌珠浑浊,眼角细纹绽开,一对嘴唇皮,两只膝盖,轮椅把手发抖。但我爸爸不认得此人,我也不认得。我爸爸掏出一包软壳中华。小荷说,此地不好吃香烟。轮椅上的男人说,我想陪蔡师傅吃香烟。小荷说,外头冷,当心感冒。我爸爸说,你真是厂长?男人说,真的是我。我爸爸叹说,哪能变成这样子?小荷翻出羊毛围巾,缠了厂长头颈上,先绕一圈,再绕一圈,打只活络结头,又翻出一顶绒线帽,套了她爸爸头上,盖牢白头发。小荷推了轮椅,出了茶室,露天虽冷,好在高楼挡风,又有太阳,穿过悬铃木枯枝落下。解放前,静安公园是外国坟山,厂长在巴黎这点年数,大半住公墓隔壁,我爸爸还去公墓寻他,于此重逢,是宿命。我爸爸点一支烟,已不觉得困,又给厂长一支烟。“三浦友和”叼了中华,双手发抖,火点不着。我便帮他点烟。厂长说,骏骏大了,有出息。我不回答。我爸爸吐出一口烟,厂长也吐出一口烟,两团蓝颜色烟,升到头顶,就像魂灵头,被风卷走,变成烟的粒子,飘到我跟小荷肺里。我爸爸说,我来推吧。小荷看我一眼,我点点头,她便放手。
我爸爸接过轮椅把手,边推边问厂长,你还好吧。厂长说,蛮好。我爸爸说,当初为啥要走。厂长说,对不起,师傅。我爸爸说,你讲吧,我听。厂长停了蛮久,看了烟头的火星说,七十周年厂庆,我讲汽车城的新工厂就要开工,否则没人会信我,大家也不会掏出钞票,集资一百万原始股,汽车城那块地皮,我是真心想拿下来,就能从银行得到贷款,借新债,还旧债,虽然是拆东墙,补西墙,但是有的亏损企业,就这样活下来了。我爸爸说,你要是早点讲实话,我们照样会凑出一百万,哪怕不指望你还,只要春申厂能活下去。厂长手里烟灰在飘,点头说,真心对不起,但大家集资的一百万,我是一分铜钿都没带走,我还用私人名义,问外头借了一百多万,又问香港王总借了三百万,统统用来还债,拖延春申厂的破产程序,就有可能拿下汽车城地皮,就差最后一口气,一口气,气。厂长上气不接下气,开始咳嗽。小荷递出餐巾纸,帮他揩了两口浓痰,又拔出他手里的烟。我爸爸说,你歇一歇。厂长说,让我讲光好吧,就差一口气啊,汽车城这块地皮,给人家买走了,老厂长留下来的债呢,还剩一半没还光,春申厂账户已经空了,等于我的死刑判决书。小荷拦到轮椅前问,你为啥要逃?厂长说,小荷,出事体一年前,我就跟你妈妈离婚,已经想着最坏结果,我要是不走,非但死无葬身之地,你跟你妈妈,也要一辈子吃尽苦头,我不想害了你们。我爸爸说,你要是留下来,所有事体讲清,我们会帮你的。我插一句,现在讲有啥用,马后炮。厂长压低声音说,还有一点不好讲的原因,牵涉到大人物,为了你们安全,我只好逃了。我想起巴黎一夜,十三区唐人街,温州朋友最后几句,果然没错。厂长说,我不是没想过死,跳进苏州河,去寻老厂长报到,但我没这胆量,又怕到了阴间,还被老厂长牵头皮。
我爸爸问,这些年,你是哪能过来的?厂长说,先是离开上海,去苏州,再去南京,武汉,长沙,南下广州,到深圳,我帮人家打工,想去电子加工厂,但人家只招小伙子小姑娘,嫌我年纪大,流水线上做不动,我去了一家小厂做后勤,帮经理算账,记工分考勤。我爸爸说,你毕竟是个厂长,坍台吧。厂长说,老早没面孔了。小荷说,但你跟我妈妈还有联系,是吧?厂长抬头说,你妈妈值夜班时光,我会偷偷打电话到医院,我想看你的照片,我的女儿长大了吧,变漂亮了吧,一开始寄信,后来发邮件,再往后QQ传照片。小荷说,我妈妈都不告诉我。我爸爸说,不对啊,2007年,小荷妈妈讲在杭州龙井,有个人长得老像你的,还叫了我跟张海,陪她们母女一道去寻你。小荷说,这桩事体,我也怀疑过,昨夜她才跟我讲,杭州龙井寺,有这个人是真的,但我妈妈心里透亮,此人必定不是我爸爸,但她还是拖了蔡伯伯,拖了张海,带我一道去杭州,她是存心伪装自己,要让大家觉着,她跟我爸爸并无联系。我爸爸惊说,你妈妈真有本事,骗了我们所有人,杭州之行回来,我是吃了不少苦头。我说,还连累我跟张海断交。我爸爸说,算了,老早事体,不谈了。
厂长说,混了外头的日子,实在是惨,小荷爷爷走了,我都不敢回来送终。小荷说,我爷爷追悼会这天,张海就藏在我家楼下,等了你回来,还好你没出现。厂长说,等到小荷高考,我实在摒不牢,偷偷回了上海,想要见女儿一面。我说,长寿公园,音乐喷泉,我也在。厂长看看我说,没想着,债主又来捉我,我是逃之夭夭,变成惊弓之鸟,连夜买了汽车票,离开上海,回到深圳,债主又寻过来了,我想奈么死哉,无论到啥地方,都逃不出他们手心了。小荷说,所以,你就逃到国外去?厂长说,我想起我的叔伯爷爷,老早移民去欧洲,定居巴黎,几十年前,家里收到过他的来信。厂长说,我认得一个蛇头,福建人,答应帮我偷渡去法国,我交了打工赚的钞票,办了假护照,先到越南,转机马来西亚,再到迪拜转一道,最后才到巴黎,已是北京奥运会期间。我爸爸说,路上平安就好。厂长说,刚到巴黎,我没身份,只好在中餐馆打黑工,每天夜里刷盘子,手指头泡得没知觉,后来帮厨师做小工,切菜,切肉,好几趟切到手,血淋嗒滴,染红了料理台,又不敢去医院,怕被移民局晓得,我自己包了纱布,继续做生活,直到伤口发炎发臭,肿得像个肉馒头,发高烧四十度,再寻地下诊所上药,吃抗生素。小荷说,爸爸,不要讲了。她摘下发卡,长头发披下来,又被风吹起来,像一蓬黑颜色的火。厂长说,我在巴黎打了半年黑工,赚了一点小钞票,就去老佛爷商场,给女儿买了这只发卡,悄咪咪邮寄给你妈妈。小荷眼泪水落下来,重新别上发卡说,爸爸,我欢喜的。我问一句,厂长,你没寻着亲眷吗?厂长说,千辛万苦寻着,却在拉雪兹神甫公墓,两块墓碑,我的叔伯爷爷死了三十年,他的儿子,也是我的堂伯父,也死了十年,再往下孙子辈,中文都讲不来,老早不认亲眷了。小荷说,你真正的亲眷,一直在上海等你回来。我妈妈天天念经做功课,保佑你在他乡平安,要是我晓得你在巴黎,我就烧香求菩萨,让你快点被警察捉牢,再被遣返回国。厂长说,我不是没想过,但我觉着,我一个人受苦,终归比我们三个人受苦要好。小荷说,你以为你不在,我跟我妈妈就不受苦吗?厂长说,我想女儿大了,要谈男朋友,早晚要结婚的,要是有我这样爸爸,债主天天上门,啥人敢娶你做新妇。小荷说,你要是晓得,娶我的男人是张海,老毛师傅的外孙,就不会这样想了。厂长摇摇头,没声音了。
我爸爸推了轮椅,走到静安公园深处,别有一座八景园,浓缩古时候“静安八景”。我爸爸说,厂长,你在巴黎十年,哪能搬去公墓边上了。厂长说,巴黎市中心房租贵,我一直住地下室,住出风湿性关节炎,我就搬到二十区,拉雪兹神甫公墓,寻一间顶层阁楼,暂时栖身。我爸爸说,上个礼拜,我在巴黎,去过你的房间。厂长苦笑说,我从上海逃到巴黎,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等到我死在法国,恐怕连埋进公墓资格都没,人家待遇可比我好多了,墓碑上刻了名字,还有人去献花,子孙后代来望望。我爸爸说,你没想过再回上海?厂长说,我不敢想了,总觉着欠下的债,几辈子都还不清,比还债更要紧的是,我没面孔回来,蔡师傅,我没面孔再看到你,还有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我爸爸说,神探亨特已经死了。厂长说,小荷跟我讲了。我爸爸说,我们几个人,都比你老,终归要走了你前头的。厂长说,未必,你看看我现在。我问一句,厂长,你隔壁的黑人胖阿姨,跟你是啥关系?厂长闷掉,回头看小荷,她叹气说,爸爸,你老实讲吧。厂长说,她叫芳汀,是我在法律上的老婆。我爸爸惊说,你在法国讨了老婆,黑人胖阿姨,还带了四个小囡?厂长说,我在巴黎,最怕被移民局捉到,遣返回国,唯一安全办法,就是弄到合法居留权。我说,假结婚,懂了。厂长说,黑人阿姨叫芳汀,拉雪兹神甫公墓有个火葬场,她是火化工,操作焚尸炉,芳汀也是命苦,生在塞内加尔,五岁跟爷娘到法国,她的头一个男人,刚果人,等她肚皮大起来,男人消失了,养出她的大女儿,起名珂赛特。我说,倒是蛮像书里写的。厂长点头说,第二个男人呢,科特迪瓦人,讲好要结婚,去市政厅登记前一天,突然被警察捉了,原来是个毒贩,只好作罢,但是儿子已经养好,起名马吕斯。我说,想起来了,穿了法国队球衣,足球少年。厂长说,第三个男人,喀麦隆人,倒是老实人,在金店做保安,碰着抢劫,还想报警,被劫匪一枪打死,他跟芳汀养了个儿子,起名沙威。我忍不牢说,她是多少欢喜《悲惨世界》啊。厂长说,第四个男人,就是我,起初我只是隔壁邻居,看到芳汀带三个小囡,还要到公墓上班,每天烧十几个死人,特别辛苦,有时光,我会帮她照看小囡,顺带便想起我的女儿,她从小就有法国国籍,跟她结婚,就能拿到居留权,再也不怕被遣返,我拿出一万欧元酬劳,跟她约定,等我拿着合法身份,就跟她离婚,还要中介帮忙,办理各种手续跟公证,终归成了假夫妻,这是五年前事体。我说,芳汀第四个小囡,四五岁的小姑娘,她的爸爸又是啥人?厂长说,她叫玛蒂尔达,我就是她的爸爸。这句讲好,小荷一呆,我爸爸停下轮椅说,你再讲一遍?只有我点头,当初看到这个小姑娘,就觉着肤色比较浅,特别是眼睛跟嘴巴,倒是有点像中国人,她还抱牢我的大腿,管我叫爸爸,这个小囡眼睛里,大概觉着每个中国男人,都是爸爸的样子。厂长说,芳汀是个好人,我跟她,起先是假结婚,因为住了贴隔壁,她经常帮我做饭,汰衣裳,我呢,经常帮她带小囡,修电器,三个小囡都欢喜黏了我,日久天长,弄假成真,假夫妻做了真夫妻。我爸爸说,这位芳汀胖阿姨,还是公墓火化工,你跟她困了一道,不吓吧?厂长说,自从我逃亡到巴黎,已经变成行尸走肉,啥人怕啥人啊,但我也是热昏,像我这种情况,不好再拖累人家,结果呢,芳汀肚皮大出来了,吓煞我了,这辈子从没想过,除了小荷,还会有第二个小囡。我看小荷一眼,她低头不语。厂长继续说,芳汀有三个小囡,再加一个,就算法国养小囡有补贴,但是太辛苦,将来要后悔的,芳汀不听我的,她信天主教,不好打胎,还是养了出来,医院里看到第一眼,我就确认,这是我的女儿,一半中国,一半非洲,眼睛还像我,绝对没错。我爸爸不无艳羡说,你是老来得女,有福气啊。厂长苦笑说,我身体有毛病,不容易养小囡,当年结婚以后,求医问药,弄了老偏方,吃了几百斤乌龟,甲鱼,蛇虫,八脚,赛过爬行类天敌,最后人工授精,九死一生,才有了小荷,掌上明珠,得来不易,不管跑到啥地方,都要带了女儿,就连追悼会,吃豆腐羹饭也要带,我是从来没想过,这辈子还会有第二个小囡。厂长看看小荷,不敢再讲下去。我说,小姑娘叫啥名字?厂长说,玛蒂尔达。我说,《悲惨世界》名字终归用光了,现在用到《红与黑》了,中文名字呢?厂长说,浦小白,比她的哥哥姐姐都白一点。我爸爸说,怪不得,在巴黎有了老婆,有了小囡,还有了身份,更加不想回来了。厂长说,拿到法国居留卡,我就好留在巴黎,正大光明寻工作,趁了身体还没坏,我考了驾照,开出租车,多赚点钞票,帮芳汀一道养四个小囡,我只开了半年,有一趟,搭了三个乘客,都是法国白人,小青年,从二十区到布洛涅森林,那面夜里都是妓女,自然是去寻欢作乐,到了森林里,他们就要赖账,这趟油费蛮贵的,相当于从浦东开到虹桥,我捉牢他们不放,这三个小青年,对我拳打脚踢,我一把老骨头,哪能有力道反抗,等我在医院醒转,才晓得脚骨断了,再也不好走路,只好坐轮椅。小荷听了发抖,她蹲了她爸爸跟前说,哪能好这样子?哪能好这样子?警察捉牢这三个畜生了吧?厂长苦笑说,在巴黎,这种事体,家常便饭,警察根本管不了,也可能是碰着新纳粹,专门欺负亚洲人,算我倒霉。我爸爸说,你的非洲老婆哪能办呢?厂长说,芳汀还是要照顾我,但我不想拖累她,照顾我一个半死的人,我不忍心,提出离婚,她还好再跟人家假结婚,赚笔钞票留给小囡,但是芳汀不肯,我只好跟她分居,住回原来房间。我说,但你的小女儿,浦小白,她离不开你。厂长望天说,所以呢,我还是斩不断跟芳汀关系,我给女儿小白买图画书,她最欢喜和王尔德通话,近水楼台,拉雪兹神甫公墓就在隔壁,我经常带小白去王尔德墓前。我爸爸说,你想过回国吧?厂长摆头说,你看我现在样子,坐了轮椅回来,还要女儿照顾我,让人家笑话,好意思吧?我爸爸说,不是我讲你,你这辈子呢,有个大毛病,就是太要面子。厂长抬头说,蔡师傅,你讲得一点没错,我是太要面子,当了春申厂的厂长,更加想要面子,想要拿厂子搞起来,又怕职工们觉得我没本事,我就出去借钞票,掼浪头,充洋人头,一步错,步步错,直到身败名裂,厂子也没了,家庭也没了,统统都没了。小荷说,这两年,我妈妈跟你还有联系吧?厂长说,最近一趟,莲子刚养出来,你妈妈给我传了照片,有了外孙女,我可以太太平平去死,不再给小辈添麻烦。我爸爸说,我还活了,轮不到你死。厂长说,三个月前,我突然昏迷,芳汀送我去医院,差点点死掉,医生讲是脑梗。我问他,哪一天?厂长心里算算,讲出一个日子。我说,这是这夜,我在巴黎,你来寻我托梦。厂长不明就里说,啥的托梦?我说,你在鬼门关走了一道,灵魂出窍,提前给我托了梦,却是死里逃生,又转回到阳间,怪不得,才有活人托梦的特例。厂长说,想起来了,那一夜,昏迷时光,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梦到在巴黎下水道,老鼠到处乱窜,却碰着一个中国人,大概就是你,我拜托你回到上海,告诉我的女儿,我想她。小荷只讲一声,爸爸。我的嘴唇皮发抖,托梦界的新发现,便是濒死体验,也能托梦到万里之外,等于鬼门关上转一圈。
我爸爸推了轮椅,走到南京西路边上,对面是静安寺山门,一尊石头梵幢挺立,顶上立四只狮子,金光闪闪,面向四方,俯瞰芸芸众生。轮椅上的厂长,定怏怏看了对面,风景颇为陌生,好像巴黎协和广场,古埃及卢克索方尖碑。厂长说,我五岁时光,静安寺门口,就有这样一根石柱子,顶上也是四只狮子,但是石头做的,1966年,这根柱子被敲掉,现在又竖起来了,后头这座塔,我是从来没看到过。我说,上海好像一条蛇,一直在蜕皮,一直都是新的。我爸爸问到要紧问题,你哪能回上海的?厂长说,因为张海,当日飘了雪籽,我在拉雪兹神甫公墓,芳汀推了我散步,王尔德墓碑前,有人叫我厂长,我看到一个中国男人,穿了羽绒服,头发胡子蛮长,身上还有味道,我完全没认出他,出了公墓,我看到一部桑塔纳,春申厂的红与黑,这记我是完结了,终归暴露,张海万里迢迢来寻我,代表春申厂职工,代表蔡师傅,来要一百万集资款,讲不定,其他债主,也会纷至沓来。我爸爸说,你怕张海会害你?厂长说,当天夜里,张海赖了我家里,困沙发上不走,我困了轮椅上,离死人只差一口气,要是有人用枕头闷我,连一声救命都叫不出,反而解脱,我怕的不是死,我担心芳汀,还有我的小女儿,不好再没爸爸了。小荷冷笑说,是的,就像我。厂长低头说,对不起,小荷,你听我讲,平常我坐轮椅,大小便都成问题,夜里芳汀会来帮忙,白天她要上班,火葬场烧尸体,我只好自己动手,不是人过的日子啊,弄得身上一塌糊涂,没想到,张海像保姆一样照顾我,服侍我上厕所,帮我放水汰浴,搓背,按摩,揩药水,涂药膏。小荷说,老毛师傅风瘫十几年,张海一直这样照顾外公,手势熟练。厂长说,我问张海,为啥非但没骂我,没打我,没讨债,还对我这样好,就算亲生女儿,也不会这样照顾爸爸吧。小荷说,这倒是,我也没这本事。厂长说,我在巴黎十年,前半段,东躲西藏,后半段,窝在公墓隔壁,像一只老鼠,看到太阳光就怕,老多地方都没去过,张海拿我抱进红与黑,轮椅折叠起来,塞进后备厢,开车去凡尔赛,去蒙马特高地,帮我推了轮椅,伍斤吼陆斤,爬上圣心教堂。我说,我去过蒙马特高地,全是坡路,轮椅不好走。厂长说,那天巴黎落雪,爬几百级台阶路,张海干脆背我上去,他也是一头热汗,后来又推轮椅,带我进卢浮宫,看了蒙娜丽莎,出来陪我吃两根香烟,他带来的软壳中华,我十几年没再尝过,味道真好,但我心里怀疑,张海到底有啥目的?我对每个人都不放心,都怀疑要来害我。我爸爸说,你想多了。厂长说,是啊,张海陪了我七天,我翻出抽屉里相册,前几年小荷的婚纱照,旁边新郎官,觉得蛮眼熟的,再一看张海,吓煞人,同一张面孔,就是头发胡子变长了,我这才晓得,张海是我的女婿,小荷的老公,莲子的爸爸。小荷说,都怪我妈妈不好,不敢告诉你,我嫁给老毛师傅的外孙,怕你提心吊胆。厂长说,张海打开手机,给我看老多照片,小荷,莲子,你们三口合影,再开微信,我听了小荷的语音,多少年过去,再听到女儿声音,不再是小姑娘,已经是个女人,我的眼泪水,嗒嗒滴啊。小荷长出一口气说,爸爸,你以为呢?我还是小学五年级?你刚走没多久,我开始发育,声音就变了。厂长说,张海不肯叫我爸爸,还是叫我厂长,我晓得,因为我不配。
静安公园,太阳暗淡,消逝。天上又落雪了。冷风像刀子掼来。厂长缩头勾脑,我打一个激灵,我爸爸香烟烧得飞快,掐灭烟头,推了轮椅,送厂长回到茶室。调了一泡茶叶,热气腾腾起来,我的眼镜片,水雾一层又一层,只见小荷的面孔,也变成一摊水。厂长说,张海跟我讲,小荷给我买了回国机票。小荷说,我没买过机票,是张海自己买的。厂长说,我翻出老早的中国护照,张海陪我去中国大使馆,调了一本新护照,终归可以回来,看我女儿了。小荷说,你还有一个女儿。厂长说,是的,我告诉芳汀,告诉浦小白,我是回中国看看,不会离开太长远,很快再回巴黎。小荷苦笑说,十八年前,你要是这样跟我讲就好了,哪怕是演戏骗我。厂长闷掉。我问他,哪一天从巴黎飞的?厂长讲出一个日子。我说,这一天,我跟我爸爸飞到巴黎,法国时间,夜里七点钟到戴高乐机场。厂长说,太巧了,我是夜里九点钟起飞,七八点钟时光,你们出机场,我是进机场,一进一出,正好错过。我爸爸拍大腿说,你倒好,赶了这天飞回来,这么张海呢?厂长说,他买了两张飞机票,要一道跟我回上海。我说,张海不好乘飞机的。厂长说,张海跟我讲了,他有耳水不平衡毛病,但我身体不大好,这一路奔波,加上俄罗斯冬天,肯定会要了我的老命,张海只好乘飞机,护送我回到小荷身边。小荷说,这日下半天,我接到张海电话,他通知我回来的航班,张海还问我,要带啥礼物,他还有时光去老佛爷,或者机场免税店买,我说啥礼物都不要,只要你太太平平回来,回到女儿身边,我已经烧高香了,但他一定要给我礼物,我生怕他乱用钞票,我就跟他讲,听说塞纳河旁边,有老多旧书摊,我想要一张明信片,最好是巴黎圣母院,张海答应我了,但他没告诉我,已经寻着我爸爸了。厂长说,张海是想给你一只惊喜。小荷说,这样惊喜,真要我发心脏病了。我说,怪了,张海倒没回来?厂长说,离开巴黎这日,早上八点,张海开车出去,讲好中晌回来,讲好下半天,我们一道去机场,但到了点,张海没回来,微信不回,电话不通,我也犹豫,要不要一个人走。我爸爸说,这倒是的,你坐了轮椅,必要有人陪。厂长说,我都不想走了,芳汀却要送我去机场,她叫我放心回去,看看女儿,她会照顾好四个小囡,特别是老幺浦小白。我爸爸啧啧点头说,你有福气,在法国讨了一个好老婆。厂长说,芳汀带了所有小囡,一道送我到机场,天已经黑了,我还在等张海,但他没一点点声音,我只好跟芳汀告别,小白还不放我走,眼泪水嗒嗒滴,叫我爸爸爸爸,我心里也难过。小荷说,你想哭就哭吧。厂长眼圈一红说,寻到登机口,我再等张海,已经夜里八点钟。我说,这时光,我跟我爸爸刚到巴黎。厂长说,等到广播登机,大家都上去了,航空公司催我好几趟,不然要关闭登机口,我没办法,最后一个上飞机,万一错过这趟机会,不晓得还要等到啥时光。
厂长又没声音了。我爸爸给他倒茶,他也不吃。小荷说,第二天,莲子听说爸爸回来,吵了要去机场接他,我向单位请假,带了女儿,开车两个钟头,赶到浦东机场,结果呢,莲子没等到爸爸,我却等到了爸爸。厂长说,我坐了轮椅上,接机的人潮潮翻翻,但我认出了小荷。小荷冷笑说,我没认出来你,只觉着这个老头子,看来戳气,莲子也怕他,要不是看他坐轮椅,可怜兮兮,马上别转屁股跑了。厂长尴尬说,还好我缠了你,横讲竖讲,还给你看我的护照。小荷眼眶发红说,隔了十八年,看到爸爸回来,我先是一吓,眼泪水下来,莲子跟我一道哭,哭得警察都来了。厂长说,我在机场跟女儿团圆,抱了外孙女,只提一项要求,吃一两生煎馒头。我爸爸笑说,还好你没提阳澄湖大闸蟹。厂长说,惭愧啊,想起老早,我每顿早饭要吃二两生煎,在外头飘了这样多年,经常夜里梦到,枕头上是馋吐水。我说,所谓故乡,大概一半是在舌头上。小荷说,从机场出来,回到市区,我寻了一家小杨生煎。厂长说,本来我只想吃一两,一入口就停不下来,一口气吃了四两,十六只生煎馒头。小荷说,我是一只都没吃,莲子倒是吃了四只,吃得弹进弹出。
我爸爸却问,张海还有消息吧?小荷说,彻底没声音了,微信不回,手机关机。我说,他大概还是没办法克服乘飞机障碍,不是身体障碍,根本是精神障碍,这种人我也认得几个,哪怕乘几天几夜火车,乘一个礼拜邮轮,也不肯乘飞机。小荷说,就算这样,他应该跟我讲一声,这两日,莲子经常半夜哭醒,问爸爸去啥地方了,为啥不打电话,不哄她困觉了。我说,会不会手机落掉,或者被偷,巴黎贼骨头多。小荷说,我就不相信,他连只手机都买不起。我说,必定有缘故的,小荷,你不要动气。厂长也说,是的,不要动气。我爸爸说,你回来就好,现在住啥地方?厂长说,甘泉新村隔壁,汉庭酒店。我悄声问小荷,冉阿让爷叔呢?小荷说,听说我爸爸回来,冉阿让爷叔就搬出去了,住了如家酒店,现在家里只有我,我妈妈,还有莲子,没男人了,阴气实在重。我心想,冉阿让最担心事体,到底还是发生了,要是厂长回来,看到“山口百惠”已经嫁给冉阿让,不晓得要出啥事体。我一抬头,茶室外,大雪纷纷,静安公园变得安静,纤尘不染,四下高楼广厦,车水马龙,模糊散逸,像蒙在奶白色蒸汽里,只剩下对面静安寺,金刚五座塔,梵幢顶上四只狮子,瞪了八只眼乌珠,看我。我爸爸叹一声,张海到底在啥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