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张海走后,老毛师傅,老厂长,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纷纷回来寻我。唯二遗憾,神探亨特爷叔,建军哥哥,一直未曾现身。梦中有我小时光,也有此刻阶段,有黑白片,也有彩色大银幕,甚至IMAX一般逼真,儿童片,恐怖片,情色片,烧脑片,战争片,科幻片,还有纪录片,甚至科教片,纷至沓来。我的失眠毛病,彻底治好,头颈一沾枕头,自然有人来托梦。当夜,冉阿让老婆又来了,不是现在的“山口百惠”,而是死了十多年的原配夫人,征越的妈妈。托梦里,她变成少妇光景,戴了纺织女工帽子,英姿飒爽,纺织厂花,三八红旗手。春申厂对面,申新九厂还没拆,纺织女工进出,莺莺燕燕,珠翠环绕,顶上半边天,纺织机器轰鸣,天空飘散棉花,一只只小白鸽飞腾。这位阿姨,看我从小长大的,我自然要敬她几分。她早已晓得,自家男人在阳间重新娶了娘子,但她不生气,只是担心,冉阿让年纪大了,高血压,糖尿病,住了女方家里,终归不大方便,现在倒好,厂长回来,“山口百惠”一女不能侍二夫,到底是厂长搬进去,还是冉阿让鸠占鹊巢,厚了面皮,霸了房子不走呢?冉阿让老婆说,骏骏,拜托你想想办法,让冉阿让跟女儿和好吧,征越三十多岁的人,儿子都读小学了,不要再生气了,毕竟是亲生爸爸,有啥不好坐下来谈?必定要让老头子有地方住。我说,阿姨寻我托梦,即是看得起我,此事交给我了,不过,“山口百惠”有意见哪能办?冉阿让老婆说,我已给她托了梦,恳求她照顾好冉阿让,让他太太平平,开开心心。我说,阿姨,既然你能给“山口百惠”托梦,为啥不寻冉阿让托梦,寻你女儿征越托梦呢?冉阿让老婆说,寻人托梦,不是一桩容易事体,先要此人做梦,我才能乘虚而入,每人梦中,都有一道铁将军把门,冉阿让关了门,我女儿也关了门,不是我不想寻他们托梦,是我根本进不去啊。我是哭笑不得,我的梦中世界,倒是我家大门常打开,欢迎各位魂灵头来坐坐。冉阿让老婆说,“山口百惠”答应我了,绝不破坏冉阿让跟女儿关系。我说,梦里答应的事体,作数吧?冉阿让老婆说,你刚刚答应我,还作数吧?我说,绝对作数,但有一只问题,征越会相信我吧?冉阿让老婆说,我有一个办法,你听我讲。
这场托梦,又是绵绵无绝期,冉阿让老婆跟我讲到天亮。梦醒,我给征越发微信,约她见面。她问我,啥事体?我说,有个基金朋友,想问你公司A+轮还做吧?征越说,我已做到B轮了,不过你能帮我介绍,还是感谢你,有空来我公司坐坐,看你时光。我说,今朝好吧。中午前,我到了征越的办公室,龙之梦楼上,风光大好,一面落地玻璃下,轻轨列车隆隆碾过,苏州河在此急转弯,对面是盘湾里。从天上看中山公园,冬天树木萧瑟,昨夜积雪,颜色氤氲。目力所及,我寻着东亚最大悬铃木,中国所有法国梧桐的老祖宗,枝丫参天,犹如一尊白骨巨人,光秃秃立在当中。征越穿了羊毛裙子,露了手臂膊,气色不错。我刚要讲起正事,她就拉我吃饭,龙之梦六楼,潮州牛肉火锅。
点好菜,上了锅,征越讲起生意经,讲到汤水沸腾,涮牛肉,十秒钟就要捞出来,忙得不亦乐乎,她都没提她爸爸一句。我先问起张海,征越眉头一皱说,这两个月,张海请了长假,店里生意冷清了不少。我说,他讲过啥时光回来?征越打开微信,给我听了一条语音,张海的声音:对不起,老板,我这趟请假时光太长,可以扣我工资,再过两天,我就回来上班。征越回语音:张海啊,回来就好,不扣工资了,好几个老客户,都等你回来修车子呢。再看微信时间,恰是厂长从巴黎回来前一天。我说,这样讲,张海是准备要回来的。征越说,我等了七八天,他还是没声音,微信不回,电话不通。我说,张海毕竟是你的员工,现在等于失踪,你没联系过他的家属?没联系过你爸爸?征越眼乌珠一白,筷子摆下来说,不联系。我说,讲讲公司事体吧。征越吃一口啤酒,面色如常说,你看看,现在这个时代,降维打击晓得吧,《三体》看过吧?我说,看过。征越说,传统产业,统统要被消灭的,你写纸书也没啥前途,必须要抱牢互联网。我的面孔一红,好像已是日薄西山,只好点头涮肉。征越又说,尽管微信公众号有风险,但我经营的几只号,基本没受影响,去年广告收入,就有好几千万,公司估值两个亿,科创板晓得吧?我说,晓得。征越说,现在呢,我还在做知识付费,教育培训,微信群里发展会员,你是大作家,来帮我们学院讲课好吧。我说,我能讲啥?征越说,写作技巧啊。我说,写作教不会的。征越说,阅读呢?我说,全凭各人兴趣。征越冷笑说,还是你架子大,请不动了哦。我说,我们都是春申厂的子弟,讲讲汽车改装店吧。征越说,我对修车子没一点点兴趣,只是不想被外人偷走,燃油车早晚要被电动车淘汰,就像春申厂一样命运,要是张海还不回来,我就要拿汽车改装店关掉。我说,最好不要。征越说,讲得漂亮,你来接盘。我一记头闷掉,没志向了,眼镜片上皆是蒸汽。征越吃光一盆牛肚,牛胃进了人胃,她的话也稠起来了。征越说,我蛮盼了张海回来,去年呢,我卖掉我爸爸房子,在南翔买了别墅,我儿子也在嘉定读书,我三日两头在公司加班,张海还帮我接送小囡,但是不好进市区。我说,张海这趟出国,给你带了礼物,他人还没回来,礼物已经回来了,就在冉阿让爷叔手里。征越说,我不要了。我说,你不给你爸爸打电话?征越说,不打。我说,你相信托梦吧。征越说,你要讲啥?我说,昨日夜里,你妈妈来寻我托梦,她要你跟你爸爸和好。征越板下面孔说,shit,你真是精神病,还有托梦,我妈妈做啥不寻我托梦?我说,你没向你妈妈开放你的梦境。征越笑说,这么你教教我,哪能才能开放梦境?我说,你晓得吧,现在你爸爸住在如家酒店。征越说,他出去旅游了?我说,就在甘泉新村。征越说,他被那个女人赶出来了?我说,是他自己出来的。征越说,只要我爸爸跟那个女人离婚,我就接他回来。我说,你爸爸不想离婚,只是没房子住。征越说,对不起,这我没办法了,是他自己选的。
我只好掼出炸弹了。我说,征越,你小学五年级,你妈妈逼你学钢琴,暑假里,每天要去老师家里,老师是个五十几岁男人,有一日,你回来跟你爸爸讲,老师对你动手动脚,结果呢,你爸爸冲到老师家里,敲烂一台钢琴,打了老师两记耳光,你爸爸进了派出所,治安拘留十五天,因为这桩事体,你爸爸下岗了,隔手,钢琴老师脑出血死了,家属寻上门来,赔了老多钞票,但你爸爸没后悔过,觉着钢琴老师活该,死有余辜。再看征越面孔,已经煞白,我说,十年前,你妈妈生了癌症,在她临终前头,你才讲了真话,钢琴老师是被冤枉的,你只是不欢喜学钢琴,却闯了大祸。征越两只手发抖,牛肚落到地上,油锅沸腾氤氲,好像心脏煮熟了。她终归说出口,五年级,人家放暑假出去玩耍,只有我蹲了老师家里,十只手指头,日日夜夜不停,弹李斯特练习曲,我最讨厌弹钢琴,到现在也听不得钢琴声音。我说,所以,你就吹了这个牛皮,想要早点逃出来。征越说,但我想不到,会有这样一种结果,因为我的一句话,我爸爸下岗了,钢琴老师死了,我连续做噩梦,却又不敢讲出来,等到我妈妈快要死了,我拿爸爸赶出病房,我才敢讲出这只秘密,等我爸爸再回来,妈妈已经走了。我说,到现在,你爸爸也一无所知,只有你妈妈的魂灵晓得,她跑到我的梦里,讲了这只秘密,只为让你相信,她的托梦是真的,我保证不告诉第三个人,不告诉你爸爸。征越抬头看天花板,水蒸气忽热忽冷,仿佛印出一张上海地图,三角形陆地,加上崇明三岛,又像魂灵头形状。征越用毛巾揩面孔,笑笑说,热气太冲眼睛,谢谢你,这顿火锅我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