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归来 四《春夜》|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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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
第8章 归来 四

小年夜,小荷安排聚餐。还是忘川楼,唯一包厢,坐了扑扑满。我带了我爸爸,小荷带了她爸爸,“山口百惠”带了外孙女莲子。冉阿让气色好,胡子刮得清爽,就是头发花白。昨日夜里,他刚从北海道飞回来,终归是跟女儿和解,从甘泉新村搬到南翔,住了征越的别墅,三层楼,三百平方米,前后花园,陪外孙过寒假。征越带了爸爸还有儿子,祖孙三人,一道去日本旅游,先飞东京,再到北海道滑雪,看鄂霍次克海流冰,冉阿让放开喉咙,唱了日语版《北国之春》,一直唱到走调。保尔.柯察金刚从新疆飞回来,大儿子陪了他一道。工会主席瓦西里都来了,一面孔衰败之相,看到厂长坐了轮椅,瓦西里脱口而出“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最后一个客人,姗姗来迟,竟是香港王总,还是西装领带,身板长大,进包房,摘墨镜,露出水泡眼。王总盯了厂长,摇摇头,叹叹气,相对无言,前尘往事,两人一笔勾销,同是天涯沦落人,先干两杯酒。

以上众人,保尔.柯察金统统不认得,他只认得两个,一个是儿子大疆,另外一个,便是我。保尔.柯察金抓了我的手,一本正经说,骏骏啊,我跟你分析国际形势,老早我们讲,两个超级大国争霸,美苏冷战,现在变天了,苏联病入膏肓,立陶宛宣布独立,叶利钦步步紧逼,戈尔巴乔夫同志手条子太软,列宁同志的红旗就要倒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接下来呢,美国一超独大,下一步,就要来搞我们中国,未来的世界局势,究竟是一极化还是多极化,我们拭目以待。我说,保尔.柯察金爷叔,苏联老早没了。保尔.柯察金摇头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苏联家底子厚,死不掉的。大疆说普通话,顺着他说就是了。我笑说,好吧,保尔.柯察金同志,我是跟你开玩笑,现在苏联还蛮好,牢不可破的联盟,俄罗斯跟乌克兰,好得蜜里调油,总书记叫普京。保尔.柯察金说,列宁同志还好吧,困了红场棺材里,太太平平吧?我说,天下太平,四海晏然。瓦西里冷笑一声,好只屁,乌克兰还在打仗呢,现在总统是个演员。保尔.柯察金惊说,你讲啥,保尔的故乡在打仗?德国鬼子又进来了?邓尼金又复辟了?波兰地主打回来了?

酒酣耳热,厂长跟香港王总窃窃私语,多是王总诉苦,厂长跟了唏嘘。包厢外头,豆腐羹饭晚宴,有人哭,有人笑,平添悲欢离合、阴晴圆缺之感。“山口百惠”陪了莲子,从头到尾,默然无声。莲子不怕生,看到每个爷爷叔叔,都问一声,我爸爸在哪里?可惜无人能答。我爸爸说,今日聚餐,独缺一人。众人无声之际,小荷拖出一只行李箱。我帮她打开,看到一台照相机,竟是莱卡微单,我爸爸眼乌珠一亮。包装盒贴了购物单子,手写了张海的笔迹:给师傅。小荷说,蔡伯伯,张海送你的礼物,他在柏林买的。我爸爸说,这只照相机蛮贵的,徒弟想得着我就好,我不好意思收。我说,爸爸,张海一番心意,你收下来。厂长说,这只行李箱,原本放了红与黑后备厢,巴黎治安不大好,经常有人敲碎车窗盗窃,张海拿箱子搬到我楼上,交给芳汀保管。“山口百惠”拉了莲子去上厕所,存心回避,不想听到芳汀事体。厂长说,上个礼拜,我给巴黎打电话,张海还没消息,我就拜托芳汀帮忙,拿这只箱子托运回上海。

小荷再翻箱子,拿出一瓶LA MER面霜,再看购物单,巴黎专柜买的,价钿不会便宜,贴了小纸条:送师母。小荷说,哥哥,这是张海送给你妈妈的。我代替我妈妈接下礼物,想起一桩老早事体,摇摇头,不讲了。箱子里还有一只小盒头,贴了三个字:送菜包。打开包装,竟是一块金颜色石头,半透明,当中一丝丝纹理,像棉絮,又像蚕丝,缠了一只蜜蜂,翅膀,六只脚,触须,纤毫可见。我说,这是琥珀,波罗的海特产,张海必定路过。我看购物单,果然是立陶宛琥珀。小荷说,哥哥,还有给你的礼物。她掏出一只铁皮壳子,打开是本外文书,硬壳精装本,铜版画封面,一个虬髯男人抱了个小姑娘,标题是法文Les Misérables(《悲惨世界》),封面是冉阿让抱了珂赛特。小荷说,张海在巴黎淘来的,1901年出版的古董书。我捧了书说,绝对是宝贝,谢谢张海。小荷说,还有给阿嫂的礼物,她翻出一瓶香奈儿香水给我。这只行李箱,好像聚宝箱,飞出一件件礼物,永远不会枯竭。小荷又拎出一只红酒,泡沫塑料包装,张海送给冉阿让爷叔的。冉阿让开过修车行,做生意,酒桌应酬不少,多少懂一点红酒,拆开来说,赞的,这只酒庄不错,就在波尔多,关键是年份,1998年。我说,这也是我跟张海、小荷认得的年份。冉阿让说,有开瓶器吧。小荷说,爷叔,吃豆腐羹饭地方,不适合吃红酒,回去慢慢品吧。保尔.柯察金说,小荷,我有礼物吧?小荷翻出一只盒头,打开是一枚奖章,当中是镰刀榔头,周围一圈俄文,还有红颜色五角星。保尔.柯察金说,苏联英雄奖章?小荷说,不是地摊货,张海在莫斯科的古董店买的,还有英文证书,奖章原本主人,是抢救过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科学家,戈尔巴乔夫亲自发的奖章,后来苏联解体,科学家穷得没饭吃,也不肯卖掉奖章,直到死于核辐射生癌,不孝子女才卖出这只奖章。保尔.柯察金说,哎呀,我哪能好意思拿呢,我真是,何德何能?麻烦你,给戈尔巴乔夫同志打电话好吧。我笑说,爷叔,你要感谢张海。小荷又掏出一瓶酒,俄罗斯皇冠伏特加,四十度白酒。小荷说,张海送给大疆的礼物,他在圣彼得堡买的。大疆诧异说,连我都有礼物?小荷说,张海在小纸条上写,感谢你陪他游新疆,还帮他解决了去哈萨克斯坦的问题。大疆笑说,张海帮助我父子团聚,我对他是报恩,我们在乌鲁木齐喝过伏特加,他记住了我的爱好,谢谢啦。大疆打开伏特加,自己先干一杯。香港王总看了,甚为艳羡。厂长说,王总,张海给你也带了礼物。小荷掏出一瓶威士忌,苏格兰芝华士,张海在巴黎免税店买的。香港王总说,无功不受禄,张海小阿弟,太客气了。话虽如此,王总接过威士忌,收到背后藏好,生怕有人要抢。我说,要不是香港一夜,王总指点迷津,我们一生一世都寻不着厂长。香港王总说,这倒是的,我是有功之臣。小荷说,还有一位甘肃狄先生,张海也带了礼物。小荷又说,张海给女儿带了三件礼物,一只俄罗斯套娃,一本德国立体书,一包比利时巧克力。莲子坐到妈妈身上说,妈妈,爸爸还没回来,我不要礼物。“山口百惠”倒是说,我这女婿蛮好的,还带了给我的礼物。小荷接口说,张海妈妈也有礼物,还有他两个阿妹,加上他的老板跟同事,行李箱装得扑扑满。瓦西里一样都没得着,长吁短叹,颇为尴尬,我爸爸塞给他一支香烟。我问小荷,张海给你带了啥礼物?小荷说,他只带给我一样礼物。说罢,小荷看了看她爸爸。

这时光,包房门推开,进来一阵风,带了豆腐羹饭及香水味道。众人嗅了鼻头,只见一个女人,穿了米色风衣,皮裤子,长筒靴,烫大波浪头发,嘴唇皮擦了鲜红,面孔涂了厚粉,挡不牢眼角细纹,头颈如鸡皮松下来。她手里牵了个男人,年纪跟小荷差不多,个头颇高,卖相挺刮。我爸爸跟冉阿让一呆,厂长双眼无神,保尔.柯察金老年痴呆,自然是不认得了。只有瓦西里笑说,费文莉,你终归寻着啦。记忆这种东西,像小时光,我爸爸自己冲洗照片,发红的暗室内,通宵达旦,底片从水里显影,挂绳子上晾干,一团混沌之中,一点点生出轮廓,棱角,深浅,明暗,光彩,直到窗帘布拉开,光天化日,纤毫毕露,无处遁形。她是费文莉,已是年华老去。而她身边的男人,竟是建军哥哥,还是风华正茂,白衣胜雪,跟我在静安工人体育场的记忆,还有老早托梦中的所见,别无二致。我是头晕,此刻是在梦中,还是精神错乱?

瓦西里格外殷勤,帮了费文莉脱下风衣。她的腰身粗了两圈,上半身还好,下半身已经溢出。费文莉咯咯咯笑,拉了旁边的小伙子说,儿子开车送我来的,浦东过来路远,车子碰着一记。他不是建军哥哥,而是费文莉的儿子,他叫小军,年纪算起来,也有二十七八岁了。瓦西里说,没事体吧?费文莉说,没事体,就是车头撞了瘪塘,对方是个阿乌卵,内环线上吵了半天,还叫了警察,我必须陪了儿子,免得老实人被欺负,所以迟到。费文莉声音没啥变化,还是糯,还是嗲,像块水果软糖,叫人慢慢融化,化成一摊水,消逝无踪,就像她本人,消逝了十八年。费文莉说,儿子啊,快叫各位爷叔。小伙子有点羞赧,看了一台子人打招呼。瓦西里拉来一张凳子,费文莉欠身坐下,跷起二郎腿,甩一甩头发,先跟我爸爸打招呼。我爸爸干咳两声说,你真是费文莉?费文莉笑笑说,不认得我啦?不欢迎我?我爸爸说,欢迎,欢迎。冉阿让说,你不是去日本了?啥时光回来的?费文莉说,六年前。瓦西里说,费文莉啊,你回来六年,刚刚跟我联系上,你要罚酒三杯。费文莉说,我老早不吃酒了。费文莉再看保尔.柯察金说,你也在啊。保尔.柯察金说,这位女同志,请问你是?瓦西里凑了她耳朵边说,老年痴呆症。费文莉说,今朝夜里,我是来看厂长的。

费文莉寻着厂长面孔,“三浦友和”坐了轮椅上,右手抬起来,挡面孔。“山口百惠”拖了莲子讲,囡囡要去小便吧。小姑娘说,外婆,囡囡刚刚小便好。“山口百惠”说,不搭界,再去。说罢,她拿外孙女拖出去了。费文莉看看小荷说,真哦,越长越漂亮了。小荷说,费阿姨,你保养得蛮好。小荷这一句,声音也蛮糯,却像女人缝衣裳,针线可以绣花,也可以见血。费文莉被戳到,笑了说,小荷啊,上趟看到你,还是小学生,你来寻爸爸,现在都当妈妈了,赞的。小荷面色越发难看说,我也不小了,等到费阿姨年龄,恐怕没你这样噱头。小荷想讲花头,临到舌头尖,方才改成噱头。费文莉说,听人讲,你做了张海的娘子,他还没回来啊。小荷翻了只白眼,瓦西里捣糨糊说,厂长回来了,是好事体,费文莉回来了,也是好事体,我们春申厂死的死,病的病,看看神探亨特,老早身体多好,现在困了骨灰盒里,我是工会主席,有义务组织大家聚聚,这种机会难得,聚一趟,少一趟。神游太虚的保尔.柯察金,拍台子说,不错,春申厂的同志们,要日日聚,夜夜聚,我为大家念一首诗。大疆拉了他说,爸爸,不要闹了。保尔.柯察金说,让我念,今朝是个好日子。冉阿让问,啥日子?保尔.柯察金说,上海春申机械厂,七十周年厂庆典礼。我懂了,当年厂庆的男女主持人,皆在这只包房里聚齐,使得保尔.柯察金脑筋搭错,以为今日是2001年4月1日。保尔.柯察金立起来,解开领子纽扣,理了理后脑,已没几根毛了,无须念稿,统统种了脑子里,高声朗诵——

啊!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上海春申机械厂!

啊!伟大的工人之子!

啊!苏州河畔的明珠!

啊!勇于探索!继往开来!

啊!星星之火的中国机械工业!

啊!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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