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沪剧《雷雨》声声,周朴园唱词冰冰凉,从我脑子里飞出来,飞上俄罗斯联盟号宇宙飞船,地球上再也听不到了,今夕何夕?梦醒了。我还在汽车坟场,困于宝马X5座位,手捧张海送我的行星齿轮,血管几乎冻僵,好像还在贝加尔湖底。天窗外,清宵孤寂,深蓝颜色宇宙,群星转得像凡.高的画。这一场大梦,我跟了张海,跟了红与黑,走过两万多公里路,三个多月,从上海走到巴黎,从巴黎走到西伯利亚,这辈子走过最长的路,最长的梦。梦的最后,冰面开裂,灭顶之灾,我跟张海一道叫,爸爸,爸爸,爸爸救我啊。我的喉咙有火在烧,一点声音都发不出,面孔有一点点湿,衣裳领头都是湿的,手指头揩揩,再放嘴巴里,舌头尖有点苦。张海已是孤魂野鬼,从贝加尔湖升起,乘了西北风,慢慢交荡回来,荡到上海汽车城,降到汽车坟场,头一趟寻我托梦。天要亮了,星星就要褪色。掐指一算,巴黎时间,应是夜里十点。我给小荷发一条微信,斟酌再三,话留余地:张海可能死了。
一个礼拜后,小荷从巴黎回来。又隔几天,她才约我见面,选在长寿公园隔壁,一家川湘菜馆。点好小菜,小荷说,我已寻到中国驻俄罗斯大使馆,只查到张海第一趟路过俄罗斯,11月份入境,12月份出境,并没第二趟的入境记录。我说,张海是从乌克兰到俄罗斯的,那边打仗,烽火连三月,边境管理混乱。小荷说,我还问到中国驻伊尔库茨克总领事馆,人家讲俄罗斯冬天,冰面开裂,车子沉没,这种事故多得不得了,现在贝加尔湖还是冰封,5月才能融化。我惊说,要等两个月才能打捞?小荷说,未必,水太深了,几乎无法打捞,何况张海沉入冰下,我们也没任何证据,如何判断沉没地点,又要啥人买单,要晓得,贝加尔湖面积,相当于十几个太湖,深度相当于南海。我说,张海要长眠水底了吧。小荷说,哥哥,我相信张海没死。我说,小荷,你要相信,我的托梦不会错的,最近几夜,我都会梦到张海,然后冷醒,明明盖了厚被头,却好像困了冰窟里,冻得一把鼻涕水,一把眼泪水。我掏出餐巾纸,揩揩鼻头。小荷摇头说,上一趟,你也讲梦到我爸爸,讲他死在巴黎,他不是还活了吗。我说,但厂长讲了,他在巴黎发了脑梗,送到医院抢救,的的确确梦到我了,梦到他向我托梦。小荷说,不管是死是活,我必定会寻到张海的。
小荷说,这趟去巴黎,我爸爸一家门都来上海了,我的后娘芳汀,小囡珂赛特,马吕斯,沙威,最小的玛蒂尔达,中文名浦小白,我的同父异母阿妹,我蛮欢喜她的。我说,这倒是,我到巴黎看到这一家门,你妹妹还抱了我大腿,管我叫爸爸。小荷说,我买了七张飞机票,订票时光狠狠心,等于几个月工资。我说,到了上海,他们住啥地方?小荷说,我订了酒店,三只房间,方才容下这一家门,前几日,芳汀带了四个小囡,兜了外滩,陆家嘴,世博园,迪士尼,我跟莲子也去了。我说,巴黎也有迪士尼。小荷说,但芳汀一家门从没去过,到了上海迪士尼,我的女儿莲子,妹妹小白,一个雪白,一个浅黑,两个小姑娘一样大,关系相当要好,就像小姊妹,辈分完全乱了,我给她们一人买一条公主裙。我笑说,老早我们一道去浦东,你做过梦的大香樟树,现在就是上海迪士尼乐园。小荷说,阿哥,不讲老早了好吧。我吃了一记酸,闷掉了。小荷又说,迪士尼出来,我带了芳汀一家门,去隔壁川沙老城厢,寻到浦家老宅,现在的营造第啊,开发成了旅游景点,网红来拍抖音,莲花奶奶回不来了,我又包了部车子,去临港新城,绕滴水湖一圈,又上东海大桥,看了洋山深水港,浦小白问我,能不能住了上海,她不想回巴黎了,我讲你是法国人,不是中国人,要办签证,过期必须要回法国。我想了想说,浦小白爸爸是中国人,我们的国籍法是血统原则,小白就算生在巴黎,也有机会加入中国国籍,你爸爸的户口也恢复了吧。小荷说,刚去公安局办好。我说,世界上最难入籍的国家是哪一个?小荷说,中国。我说,对了,现在中国国籍,反而金贵,浦小白回到巴黎,可以去中国驻法国大使馆,提供出生证明,亲子鉴定报告,就能办理中国公民旅行证,回来可以办户口。小荷低头思量说,我的妹妹,到底是要做中国人,还是法国人,要我爸爸跟芳汀一道来决定。我说,中国人也好,法国人也好,等她到了十八岁,自己决定吧。
小荷阒然无声,吃一口可乐,抢先买了单。我多问一句,要是张海一直失踪,你哪能办?小荷笑笑说,我会等他回来,就像等我爸爸回来一样。我说,我也等他回来,等他再来寻我托梦。小荷说,哥哥,我走了,女儿学书法,隔此地两条马路,亚新生活广场,我接她放学。我说,你爷爷是书法家,莲子肯定写得好。小荷打开手机,给我看几张照片,她女儿写的毛笔字:金炉香烬漏声残,翦翦轻风阵阵寒。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小荷说,莲子写得歪歪扭扭,实在难看相,哪里有颜体味道。我眨眼乌珠说,我记得,营造第古宅一夜,你爷爷写的王安石《春夜》。小荷说,《春夜》。我说,我去接我儿子,他也在亚新对面学画画。小荷说,好啊,下趟带两个小囡一道。我走到门口说,一道去迪士尼,寻大香樟树好吧?小荷低头,不响,上车。
当日,春夜,我爸爸打我电话。我寻了空当过去,我爸爸正在喂鸟,老毛师傅的鹩哥还没死,活了比张海还要长远,伶牙俐齿,讲话一套一套。我家里有个储藏室,等于电器博物馆,三台旧电视机,显像管,电冰箱,洗衣机,录音机,电唱机,胶木唱片。今日,我爸爸翻出一张旧光盘,差点被我妈妈丢掉,还好光盘上写了字,春申厂七十周年厂庆。家里DVD长远不用,光盘慢慢交进去,电视液晶屏上,跳出大车间的舞台,翻修一新的红与黑,台下坐满人头,四分之一已经作古,没死的基本也已退休。镜头里扫出我,张海,小荷,她还是五年级小学生。我看到报幕的工会主席瓦西里,尚是春申厂一枝花的费文莉,扬州话诉说厂史的“钩子船长”,打太极拳的神探亨特,唱日语《北国之春》的冉阿让,笛子独奏《帕米尔的春天》的我爸爸,上海说唱《金陵塔》的张海,他是当日的超级明星,诗朗诵的保尔.柯察金又成了笑星。最后登台之人,便是厂长“三浦友和”,热情洋溢,介绍未来的春申厂。我不敢让我爸爸晓得,张海寻我托梦之事,他的徒弟连同红与黑,已死在贝加尔湖底,永不复回。我爸爸关了DVD,翻出一副象棋。我们父子长远没走过棋,上一趟,可以追溯到我读中学时光。后来陪他走棋的人,调成了张海,有中国象棋,也有陆战棋。再后来,有了菜包,我爸爸跟孙子走棋,可惜小囡水平不够,难以尽兴。今日,我爸爸摆好车马炮,让我先行。这一盘棋,走了相当久,双方棋子,频频进出楚河汉界,兑子却不容易,走到我妈妈去困觉,我爸爸意犹未尽,难分胜负,只得和棋。我收好棋子说,爸爸,你还想自驾游吧?我爸爸说,好啊,上趟去黑龙江,冰天雪地,你妈妈终归担心,现在春天嘛,是要出去走走了。我说,想去拍油菜花吧。我爸爸掐灭烟头,沙发上立起来,好像马上要出门说,赞的,张海送我的莱卡微单相机,终归要派用场了,啥地方?我说,江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