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婺源,江岭,篁岭,梯田一片片金黄,桃花粉红,梨花雪白,沿了碧绿山水,烟雨蒙蒙,白雾如小姑娘腰带,系了不肯松开,欲说还休。清明节前,春雨晓寒,空气里能挤出水来,赛过揩面孔。我还是开宝马X5,带我爸爸翻山越岭。他也是花痴,举了莱卡微单,颇扎台型,拍花,拍山,拍水,拍人,拍狗,拍蜜蜂,拍飞鸟,拍春雨。其他老年游人,纷纷侧目,竖大拇指,跷兰花指。我随他去,不要走失就好。古村兜兜转转,粉墙黛瓦,像煞徽州,进士第,看到好几只,像川沙营造第,像我写过的荒村。婺源住两夜,我爸爸没尽兴,我说还有下一行程。我爸爸说,景德镇?还是去黄山?我说,赣南,张海妈妈家里。我爸爸说,要去寻小英?我说,我拜托小荷问过了,她婆婆欢迎我们去。我爸爸看了油菜花田,吃一支烟说,走。
当日上路,从北到南,纵贯江西省。路过上饶,鹰潭,抚州等地,皆不停留,山川苍翠蓊郁,要么红土大地。天擦黑时,到了一座县城,群山环绕,烟云蔽日,易守难攻。城里倒也闹忙,竟有万达广场,沃尔玛超市,华谊兄弟影院。先到酒店入住,价钿不贵,条件不错,就是枕头被单发霉。天亮,我们父子出门,开到一居民小区。我爸爸说,空手上门不好吧。我去隔壁水果店,买了两斤智利进口车厘子,还算新鲜。小区蛮新,有电梯,张海娘已等候多时。张海后爹也在家里,颇为客气,递出两支芙蓉王。我笑笑谢绝。我爸爸头一趟吃芙蓉王,回敬一支软壳中华。张海的双胞胎妹妹,皆不在家,老大海悠,大学毕业,到上海寻了工作,在一家游戏公司上班,做美术特效,现在五角场租了房子;老二海然,这两年在广东打工,原来在深圳富士康,装配iPhone手机,后来又去珠海,伟创力电子工厂,组装华为手机,她在厂里谈了男朋友,安徽人,过年带回家里看过,张海娘基本满意,准备中秋结婚。张海娘的新房子,三室两厅,一百六十平方米,装修倒不便宜,粉红颜色马桶,湖蓝颜色地砖,马赛克天花板,马尔代夫风格墙纸,雅典卫城台灯,窗帘布吊满中国结,让人眼花缭乱,七荤八素。客厅书架上,从明晓溪排到东野圭吾,还有两本我的小说。张海娘说,海悠欢喜读书,念初中就买了你的书,被老师没收过几本。我只是笑笑。讲好女儿,讲好房子,张海娘才讲起儿子,落了眼泪水说,我这儿子啊,样样皆好,就是不孝,没看他为亲娘做过啥事体,他外公留下来的房子,统统给媳妇一家人还债,只留给我一百万,在上海连只卫生间都买不起,我就回江西买了这套房子,他又脑子搭错,跑了几万里路,寻回来断命的丈人,自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死蟹一只。我说,张海去寻厂长,是老毛师傅临终遗言。张海娘说,老头子中风十几年,脑子一摊糨糊,还好没讲去捉西哈努克亲王。讲到中晌,肚皮皆饿,张海娘也不开火仓,现在人想得穿,出去餐厅吃饭。张海后爹买单,四个人吃了江西菜。我爸爸辣得吃不消,只好大口吃水。张海娘的吃口呢,早已在此地被同化了。
吃好中饭,张海娘带我们去看兵工厂。山路七弯八绕,春天浓雾之中,藏了一片废墟,绿树杂草覆盖,墙上攀满绿藤,屋顶坍塌,徒留残垣断壁。武器仓库造在山洞里,据说一座山都挖空,只为防御美帝空袭。山上路滑,雨滴在青草上,湿,潮唧唧,叫人窒息。我搀了我爸爸走路,张海娘跟她老公健步如飞。张海娘说,大三线,小三线,晓得吧。我说,晓得。张海娘说,江西就是小三线,兵工厂造在山里,毛主席老人家讲,备战,备荒,为人民,我刚来江西时光,二十岁出头,知识青年,兵工厂里有好几千人,上海老师傅就有不少,几十台上海拉来的机器,主要造高射炮,支援越南人民,打败美帝国主义。我爸爸自豪说,我们沈阳军区高炮62师,不但在对抗苏联第一线,还参加过抗美援越,太原保卫战,打下过美国轰炸机,用的就是此地造的高射炮,可惜我在指挥连发电报,没机会去越南。张海娘说,1979年,厂里风向又变了,改造榴弹炮,对越自卫反击战。我说,倒是闹忙的。张海娘说,张海在兵工厂长大,我跟他爸爸都住厂区,我带你们去看看。张海娘爬山是活络,荒烟蔓草中,寻到一栋三层小楼,墙面脱落,俱被绿植覆盖,窗门里阴森森的。我爸爸举了莱卡微单乱拍。我说,我的小说拍恐怖片,倒是可以来此取景。张海娘说,张海的亲生爸爸呢,也是厂里职工,他是福建知青,永远分不清“胡”跟“福”,长得倒是登样,眼乌珠大,张海不及他的一半。张海娘讲起前夫,并不忌讳现在老公在旁边。我爸爸说,张海从没提起过他爸爸。张海娘说,这只断命男人,我跟他结婚没几天,听说恢复了高考,我也想去考试,但要经过厂里政审,规定一对知青夫妻,只好有一个参加高考,我就让出这只名额,让我爱人去试试运道,他的高考分数下来,只差一分,没考上大学,还是留在兵工厂。我爸爸讲一句实话,小英啊,算了,你要是去高考,大概要差几十分吧。我心里一惊,生怕张海娘的暴脾气,天王老子都要让她三分。张海娘却笑说,老蔡啊,你讲了也对,我是没这命,知青回城政策出来,我也有机会回上海,但是张海刚养出来,我舍不得跟爱人两地分居,放弃了这只名额,后来再想争取,已经来不及,我的兄弟姊妹们,统统回到上海,寻着了工作,唯独我留在江西,真是恨煞了。张海娘长吁短叹,现在的老公拍拍她后背,倒是恩爱。张海娘又说,张海小时光,兵工厂日夜加班,机器响了不停,张海跟他爸爸跑到车间,看了机床冲压零部件,看了榴弹炮一只只装配出来,这只小鬼讲长大也要造机器,造大炮,我还骂他没出息,不过中东打仗几年,厂里效益真不错,过年还发缝纫机,脚踏车,黑白电视机。我说,必是两伊战争,萨达姆下的订单。张海后爹说,好景不长呢,等到两伊战争打完,接着打海湾战争,订单不来了,兵工厂慢慢停产了。张海娘说,工厂军转民,张海爸爸打了辞职报告,要回福建老家去做生意,我当然不同意,特会讲清爽1,要是敢辞职,我就跟他离婚,想不到呢,这只杀千刀的,真的从厂里辞职了,我就真的跟他离婚了。我爸爸说,小英,你是冲动了。张海娘说,是我脑壳不灵光,终归觉着兵工厂是吃皇粮,就算吃不饱,绝对也饿不死,要是辞职到了社会上,变成个体户,这么等于盲流,社会渣滓。我说,这一年,张海多少大?张海娘说,小学五年级,隔年春节,我带张海去福建寻爸爸,却是扑了空,原来他出国了。我说,福建人流行出国,去日本,去美国,还有去欧洲。张海娘说,我是命苦啊,孤儿寡母,留在此地,厂里又下岗了,兄弟姊妹不让我回上海,怕我回去分房子,这记惨了,我也变成盲流,只好走南闯北,倒卖羽绒服,羊绒衫,马海毛,还要带了儿子,去北京,去广州,还好有老李帮我。张海后爹笑笑说,我跑长途,经常带她一起走,就在一起了。张海娘打断老公说,你不要插嘴,我改嫁给老李这年,收到一封国外来信,贴了意大利邮票,张海拆开信封,装了一张明信片,好像是啥的足球队。我说,AC米兰。张海娘说,对的,就是这只米兰,张海讲是他爸爸寄来的,原来真的出国,到了意大利,就在米兰打工。我说,张海是AC米兰的球迷,因为他的爸爸在米兰,九十年代,又是AC米兰全盛时期。张海娘说,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张海给他爸爸回信,但一趟也没收到过回音,再后来,我的双胞胎女儿,海悠跟海然就出生了。张海后爹说,香港回归那年,张海一定要去福建,打听他爸爸消息,我就开着卡车,带他去了一趟,那地方在海边,一半人做生意,一半人出去偷渡。张海娘说,我听到各种讲法,有人讲张海爸爸被意大利警察捉到,关了遣返营里,被南斯拉夫难民打死了,有人讲他加入黑手党,变成一个杀手,身上背了十几条人命,在欧洲蛮有名气。我说,不可信,意大利黑手党,主要在南方,在西西里岛,在那不勒斯,米兰倒是还好。张海娘说,还有一种讲法,他认得一个意大利女人,两个人不要面孔,勾搭成奸,还办了婚礼,拿到合法身份,生了一对子女,在米兰开了家中餐馆,不肯回来了。
我拍了大腿说,张海这趟去欧洲,不单是去巴黎,寻厂长“三浦友和”,他还是去意大利,去米兰,寻自家爸爸。我爸爸说,张海没跟厂长一道飞回来,奈么就讲得通了。我的后背心发热,春雨滴了身上,马上就被蒸发,这趟跑到江西,不虚此行,按图索骥,就能寻着张海下落。张海娘说,想得多了,我告诉你们吧,张海爸爸根本就没出国。我爸爸说,你讲啥?张海娘说,当时光,福建沿海都在走私,他倒卖日本录像机,没几个月,就被公安局充公,亏得裤子都没了,想要偷渡去国外,还要给蛇头交钞票,他是两手空空,只好去了海南。我说,张海不晓得吧?张海娘说,一直不晓得,我本身也不晓得,十多年前,这只男人回了江西,偷偷摸摸寻到我,想要问我借钞票,我才明白啥的意大利,都是骗人的,从米兰寄到江西的信,是他托了偷渡去意大利的亲眷寄的,为了让儿子安心,不要到处寻他。张海娘眼眶发红,老公递给她一团餐巾纸,她揩揩眼睛说,这只男人还告诉我,2000年,他寻到上海,等了莫干山路老房子门口,想要跟儿子见一面,正好碰着张海外公,你们晓得的,老头子脾气跟我一样暴躁,他还没中风,身板也是硬,当场打了张海爸爸一顿,叫他再也不要来寻儿子。“钩子船长”又从我的噩梦里钻出来,钩子般的右手,啥人要是被打一拳,基本要进医院。张海娘说,这桩事体,我没跟张海讲过,我是生怕儿子晓得,又跑到海南去寻爸爸,有啥意思啊,最好一生一世不晓得。我爸爸说,小英啊,你应该告诉张海,好让父子团聚。张海娘说,好啦好啦,我也后悔了,三年前呢,这只男人又给我打电话,他在海南,重新讨了老婆,日子过了蛮好,但是没养小囡,他还想寻儿子,我干脆告诉他,儿子在上海结婚了,生了个女儿,就是你的孙女。我说,张海还是不晓得吧。张海娘说,我没告诉他。我爸爸说,小英啊,要是这趟张海平安回来,这桩事体,你必定要告诉他。张海娘说,晓得了,我到底是他亲娘,终归盼儿子还活了。我爸爸说,你还会回上海吧?张海娘摇头说,女儿们都大了,我也想穿了,就在此地养老蛮好,物价便宜,空气也好,老早我们厂里,上海知青好几百,现在大多数回去了,像我这种情况没几个,不是我不想回上海,是上海不想我回去啊。我爸爸说,小英啊,你受苦了。张海娘撩起头发,面孔上露出千沟万壑说,瞎话三千,苦啥啊,现在蛮好,知足了。
下山之际,已是黄昏,春雨停了,春夜来了,月亮升起来,清辉皎皎,落到群山之巅。张海后爹还想请客吃饭,我爸爸说不打扰了,就此别过。我们爷俩兜兜转转,到县城小吃一条街,旺盛,灼热,人声鼎沸,饮食男女,吃烧烤,吃米粉,街头唱卡拉OK,长远没看到这样烟火气了。坐了夜市小矮凳上,我爸爸看了月亮发呆,咳嗽一声,吐出浓痰,慢悠悠说,老毛师傅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统统赶上插队落户,一个新疆,一个内蒙古,一个北大荒,一个云南西双版纳。我说,好像19 49年,宜将剩勇追穷寇,解放全中国,到处插上红旗。我爸爸说,小英是老幺,本身可以留在上海,但她自己报名去江西,支援小三线建设,进了兵工厂,其他兄弟姊妹,只好在农村吃苦头,去云南的后来翻过边境,跑去缅甸闹革命,差点被打死。我说,这只云南故事,我蛮感兴趣,以后可以写小说,但你先讲张海妈妈吧。我爸爸说,有啥好讲,小英爸爸是我的师傅,小英妈妈就是我的师母,但我没看到过师母,生小英时光大出血死了。我说,怪不得,张海从没提过他的外婆。我爸爸说,养到第五个了,老早养小囡死人,没啥大惊小怪,老毛师傅特别欢喜小英,好像她是师母转世而来,但她的哥哥姐姐们,却觉得小英害死了他们妈妈,小英克母,等于丧门星,所以小英跟兄弟姊妹们的关系蛮僵的。我说,晓得了,为啥老毛师傅独独欢喜张海,但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我爸爸说,你这小鬼,烦死了,我头一趟认得小英,她从江西请病假回了上海,老毛师傅让我上门吃饭,就在莫干山路老房子。我说,印象好吧。我爸爸说,我是复员军人,老毛师傅关门徒弟,还没认得你妈妈,欢喜我的小姑娘不少呢,小英年轻时光也漂亮,有点像五朵金花里的一朵,到底是哪一朵,已经想不起来了。我直说,爸爸,老毛师傅是想让你做女婿吧。我爸爸一本正经说,不要瞎讲,我跟小英是纯洁的革命友谊,她回上海是请病假,终归要跑医院,但她本身没毛病,到医院传染上了毛病,三日两头去开药,打针,吊盐水瓶,我是身强力壮小伙子,不怕传着毛病,每趟骑了脚踏车,让她坐了书包架上,一路荡她去医院。我说,再后来呢?有啥故事?我爸爸说,屁故事都没,小英看好毛病,就回江西兵工厂,继续生产高射炮,支援越南人民抗击美帝国主义,在她回去前一天,我请她吃了顿小笼包,就在长寿路。我说,讲到要紧地方了,你们只是吃了顿饭?我爸爸捉急,搔搔头颈说,好吧,吃好饭,又去燎原电影院,看了一场罗马尼亚电影,名字忘记了,也是讲一个厂长的故事,好像是造船厂。我说,《沸腾的生活》,扮演厂长的男主角,是罗马尼亚最有名的大导演,尼古拉耶斯库。我爸爸莫知莫觉说,啥人晓得,反正电影看好,我骑了脚踏车,拿小英送回莫干山路,又隔几年,你也出生了,张海也出生了,小英抱了儿子回娘家,这是我第一趟看到张海。我说,来过我家吧。我爸爸说,让我想想,你只有六个月大,老毛师傅出了事体,手指头被切掉了,只怪我操作机器不当心,师傅却不怪我,张海也是六个月,小英抱了他来做客,你们两个男小囡,困了一张床上调尿布。我说,我妈妈是啥态度?我爸爸说,问这做啥?过去这样多年数,记不清,直到老厂长追悼会上,你跟张海才碰着。听到此地,夜市人群之中,飘过好几张面孔,我觉着都像张海。我盯了我爸爸说,再问一只问题,爸爸,你要老实回答我。我爸爸翻面孔说,没规矩,这是跟爷老头子讲话态度吧。我说,张海是不是我的兄弟?我爸爸说,你讲啥?我摊开来说,一年前,你想去黑龙江,张海开了红与黑,带你到苏州沧浪亭,这日夜里,我就想要问了,我跟张海是不是同父异母兄弟?我爸爸瞪起眼乌珠说,瞎讲。我是咄咄逼人说,今日又有新发现,为啥张海爸爸不要他?做爸爸的不会不要儿子,因为张海不是他的儿子,是你的儿子。我爸爸直摇头,转身就走,离开夜市,去寻车子。我跟在后头说,我会寻到证据的。
回到酒店房间,我爸爸生闷气,打开窗门,吃香烟。我没精神跟他吵,打开笔记本,噼里啪啦打字。突然,我爸爸问我,今日几号?我说,4月1号,春申厂的厂庆日,八十八周年。我爸爸说,清明节快到了,回去上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