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清明,本该是倒春寒,雨纷纷,没想着,多云转晴,最高气温二十三度,好像热天快到。小长假,路上潮潮翻翻,还是我开车,带了我爸爸,我妈妈,我娘子,儿子菜包,坐得扑扑满。昨夜,我爷爷来托梦,关照今年清明,想要看看菜包,他的长房重孙子。到了墓园,二十年前,周边全是农田,油菜花黄,牧童遥指杏花村,现在嘛,皆是连绵不绝工厂。爷爷奶奶墓碑前,按照常规流程,摆出酒水小菜,水果祭品,点上三炷香,烧锡箔,冥钞,轮流磕头,烟熏火燎,热得人汗流浃背,面孔通通红。扫墓完毕,每人吃一只青团,便是寒食。儿子问我,爸爸,寒食节是什么啊?刚上幼儿园,菜包是全班唯一会讲上海话的小囡,等到上小学,老师都讲普通话,小囡只听得懂上海话,再也讲不来了。我说,两千六百年前,晋国大忠臣介子推,一门心思跟了公子重耳,流窜列国,饿得前胸贴后背,便切了自己大腿肉,送给公子重耳搭搭味道,后来重耳翻身发达,当了晋文公,介子推呢,不但是大忠臣,还是大孝子,不想当官,只想陪了老娘,隐居山林,晋文公下令放火烧山,要拿他赶到山下,结果呢,介子推抱了老娘,一道被烧死。菜包大笑说,他是不是傻?我爸爸惊说,此地是公墓,不好笑,没规矩。我说,晋文公心里后悔,从此规定,这日不准生火,只好吃冷饭冷菜,就像青团,还要祭祖扫墓,就是寒食节,因为跟清明太近,后来合并了。我爸爸说,我也是头一趟晓得,菜包啊,再给太爷爷,太奶奶磕两只头,保佑你考试及格,功课门门绿灯,不要再给老师牵头皮了。
下半天,全家再去镇江乡下,去给我外公外婆扫墓。我的朋友圈里,除掉新马泰,巴厘岛,日本韩国,欧洲十国游,还有蛮多人在上坟。厂长,小荷,莲子,祖孙三代,上半天,先去浦东川沙,给小荷爷爷扫墓;下半天,小荷开了车,三人横穿上海,到了苏州凤凰山,给张海外公上坟。张海娘带了双胞胎女儿,海悠跟海然,也从江西赶到苏州,墓地上碰着儿媳妇,还有自家孙女,谈不上冰释前嫌,但都牵记张海,落了几滴眼泪水。冉阿让跟女儿征越,还有现在的娘子“山口百惠”,一道去给死掉的老婆上坟。费文莉也是两场,上半天,带了造大飞机的儿子,去给死在日本埋在上海的老公上坟;下半天,去给埋了将近三十年的建军上坟。神探亨特女儿雯雯,带了老娘跟小囡,捧了爸爸的骨灰,赶了正清明入葬,雯雯老公还在监牢,三套房子卖掉,散尽家财,她只好重新出来上班,供女儿读书。香港王总在宁波老家,四明山中,捧了小王先生骨灰,入葬王家祖坟,老老王先生坟墓之侧。千年难见,甘肃狄先生发了朋友圈,独自开车进祁连山,盘山路到雪峰,给无期徒刑死后的老父扫墓。万里之外,保尔.柯察金跟儿子大疆,来到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生产建设兵团公墓,给埋骨黄沙的知青战友上坟。这一日,方才是中国人最盛大的节日,关乎信仰,关乎往昔,关乎人间,关乎阴间,关乎老祖宗,关乎生老病死,还关乎下一代,分量怕是比过年更重。想到下一代,我给小荷发了微信,只问一句,东西准备好了吗?小荷回复,好了,明日收快递。
第二日,我收到快递。拆开是个密封袋,好几根头发丝,细细长长,发根毛囊齐全。这是莲子的头发。原来,刚从江西回来,我就给小荷打电话,拜托她一桩事体,请她拔五根女儿头发,不好用剪刀,必须要带毛囊拔下来,才好检测DNA。小荷问我,哥哥,你不要吓我。我说,我怀疑,张海是我的同父异母兄弟。小荷顿了顿说,好,我帮你,万一我的女儿,跟你有血缘关系,我要有权利晓得。收着莲子头发,我去了司法鉴定中心。五个工作日后,我拿着鉴定报告,结果有点意外,也是失望。我跟莲子毫无血缘关系,张海不是我的同父异母兄弟。这样讲来,便是我瞎想了。我想跟我爸爸道歉,走到门口又回来,我爸爸都忘记掉了,再去提醒他做啥。
我拉开抽屉,寻出我写给张海的电报纸。走到灶披间,我打开天然气,火苗像舌头伸缩,舔着了电报纸上数字,6643 2981 2053 0226 4583 0132,意思是“速归我们等你”。这一组组电报码,二十四个阿拉伯数字,声嘶力竭惨叫,面孔扭曲,皮肤黝黑,肌肉嗞嗞喷出油脂,直到烧成灰烬,又像黑蝴蝶翅膀飞舞,我打开窗门,它们纷纷飘散到苏州河去了。要是张海已在阴间,必能收到这份电报,我想。
烧好电报,我想起有一年夏天,我在北京签售《谋杀似水年华》。当时光,我跟张海已不相往来。排队签名完毕,刚要散场走人,一个女读者迟到,穿了小裙子,稍有几分姿色,跟我差不多年纪。我给她签好名,她叫我在扉页加一句“张海,生日快乐”。我的手指头一顿,帮她写好,再问,张海是谁?她说,是我老公。她是北京本地口音,我的脑子马上被撕开,塞进一片广场,又塞进一根国旗杆,最后塞进一座纪念碑。我向她笑笑,多问一句,张海是你的中学同学吧?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又问,1995年,冬天,你去过天安门广场,看过升国旗吗?她先是一笑,又是一惊,点头说,好像有过,我还在念初中。我看看旁边,反正没别人,低声问,我能留你的电话号码吗?她笑了,扬扬眉毛,写了张小纸条,抄给我电话号码,娉娉袅袅走了。回到上海,我终究没再跟张海联系,也没打过这只电话号码,一直困在我的手机里,名字备注成“人民英雄纪念碑女孩”。两年前,我重新碰着张海,本想告诉他这桩事体,但看他已经结婚,小荷是他娘子,还有了小囡,便不好多讲。
还是人间四月天,苏州河静水深流,春风卷起树叶子,撒满黑夜铜钱,一床粉身碎骨破絮。我拨出“人民英雄纪念碑女孩”电话。对方是北京移动,铃声响半天,一个女人接电话,哪位啊?我说,我有个朋友,他叫张海。她说,找错人了,我们离婚五年了,你直接找张海要债吧。我说,你记得吗,二十多年前,天安门广场上,还有一个张海。她说,你谁啊?神经病吧?我说,你别急,我是……一千三百公里外,传来清脆的两个字,傻×。然后,手机嘟嘟嘟响。我坐阳台上,看月亮。我笑了,咯咯咯笑起来,像打了一通恶作剧电话。我娘子出来,看我一眼说,神经病。
其实呢,我还经常牵记起千禧年,张海陪我一道去北京领奖,一道在天安门广场溜达,一道立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头,一道坐了京沪线硬卧列车,穿过午夜的南京长江大桥,就像两根火车轨道,飞过银河星辰,永远平行,彼此对视,永不相交。我开始写一本新书,关于春夜,关于春申厂,关于我爸爸,关于厂长,关于小荷,最要紧的,关于张海。白天我在公司,每日开不光的剧本会。夜里,我蹲了电脑前写小说。二十年前学的电报码,如今基本忘记光,只好用拼音输入法。我用了不少上海话,比方“事体”“困觉”“清爽”等吴语词,文言文里也有,五四时期亦有,鲁迅先生,茅盾先生都用过,自能入白话小说。但不用“侬”“阿拉”“白相”“结棍”等,因怕北方读者不懂,并在普通话中有一一对应的“你”“我们”“玩耍”“厉害”。或用相近发音代替,比如“辰光”就用“时光”,一目了然,且有古意。还有一大变化,老早我欢喜写长句子,现在这篇小说呢,改成短句子,三个字,逗号,四个字,逗号,甚至一两个字,标点符号之间,鲜有超过七八字的。本书通篇,皆是第一人称,看似便当,实则难写。毕竟不是写我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尤其一个张海,神龙见首不见尾,总是云里雾里。要是第三人称,上帝视角,从洪太尉讲到高俅,从高俅讲到王进,从王进讲到史进,从史进讲到鲁提辖打死镇关西,又从花和尚倒拔垂杨柳讲到林冲夜奔,再到雪夜上梁山,就像一幕滑稽戏,各自粉墨登场,众声喧哗,闹闹忙忙。但我偏偏不唱滑稽戏,而是要唱独角戏,自说自话,像张海一个人唱“金陵塔,塔金陵,金陵宝塔第一层,一层宝塔有四只角,四只角上有金铃,风吹金铃旺旺响,雨打金铃唧呤又唧呤……”。再讲故事,悬疑方面,跟我老早小说不好比,但又保留厂长悬念,张海命运悬念,至今还是未知数。推理破案呢,倒是有1990年春申厂的凶杀案,直到神探亨特烧成灰,建军哥哥之死,还是无头悬案。还有一点,这只漫长故事,大半皆是真的,事体是真的,心情是真的,欲望是真的,我也是真的,还有我一家门,从我爸爸直到我儿子,统统是真的。真归真,却不是非虚构,而是如假包换的虚构。最后这句,好像自相矛盾,有语病,无所谓。
4月中旬,春光大好。我大概上辈子是英雄模范,上上辈子是抗日英雄,上上上辈子是同盟会英烈,上上上上辈子是太平天国,因而今世吉星高照,小说渐入佳境,写到后半夜才困。上床没一歇,听到嗡嗡声响,好像蚊子在飞,又像蜜蜂在飞,不止一只,成千上万的蜜蜂,黑烟云集的蜜蜂,从床板开始,到墙壁,到天花板,飞出轰隆隆声响,好像楼上楼下,隔壁邻居,所有老夫妻,小夫妻,千军万马,集体吃了乌龟,甲鱼,蛇虫,八脚,同时开始造二胎。不对,不妙,大事不好,我睁开眼乌珠,床架子坍塌,天花板落下来,墙头崩坏倾倒,砖头天女散花,窗外白雾嚣张,白光夺目。我爸爸穿了困衣,冲进来说,儿子,快逃啊,地震啦。我打开阳台,推开一盆凤仙花,一盆夜来香,此地只是两楼,还有一层车棚。我跟爸爸翻身跳出去,经过车棚上头,爬到地面,爷俩没啥受伤。我说,不对啊,这是海防路老房子,我们又回来了?我爸爸说,不谈了。我爸爸拉了我的手,一道往外狂奔。我说,妈妈呢?我爸爸说,你忘记啦,你娘今夜住了市委党校。我又说,我娘子呢?儿子呢?我爸爸说,他们在菜包外婆家里。话音未落,我的耳朵差点震聋,背后七层楼房子,像一堆乐高积木,土崩瓦解,砖块碎石横飞。我一把压牢我爸爸,就近倒地,就像碰着空袭,机关枪扫射,弹片从头顶飞过。我的脑子乱转,啥情况,上海会得大地震?这强度,最起码十级。我爸爸说,快往苏州河边逃,那面有空地,不会被房子压死。我说,爸爸,苏州河边,现在全是高楼,跑去送死啊。天上星星落下来,宇宙涂成血红,地下发出巨响,四周烧起大火,烈焰穿空,噼里啪啦乱响,好像人死之后,头七回魂夜,焚烧遗物。瓦砾废墟之中,爬出一个男人,全身灰蒙蒙,血淋嗒滴,面目模糊,抓牢我的手说,阿哥。我惊说,你是?他又抓牢我爸爸说,师傅。我爸爸说,你是张海?男人点头说,我是小海。我心头一热,紧紧抱牢他,再不放开。我在发抖,他也在发抖,我爸爸抱牢我们两个,他的身体暖热,慢慢交说,1969年,珍宝岛战役,我在黑龙江当兵,沈阳军区高炮62师,准备第三次世界大战,对面原子弹就要掼过来了。一只小蜜蜂,又嗡嗡嗡飞来,天下万物,唯独它,不怕地震,停在我的眼睫毛上。然后,爆炸。
梦醒了。儿子菜包困了眠床,身坯越来越壮,呼吸声音粗重。我的后背心像在水里,床铺浸湿。春夜,凌晨三点。天花板蛮好,墙壁也蛮好,既没歪,也没裂缝。我跑到阳台上,苏州河一如既往流淌。无人知晓,上海刚刚死里逃生。我打电话到我爸爸妈妈家里,铃响的几秒,我的手在发抖。我妈妈接了电话,还没困醒,声音有气无力。我说,爸爸还好吧。我妈妈说,蛮好。我说,叫他听电话。等了半分钟,我听到我爸爸声音,他是没好气说,儿子啊,啥事体。我说,没事体,想听听你声音。我爸爸说,脑子搭错了,又在熬夜打字吧,几点钟啦,早点困觉,钞票是赚不光的,身体当心,你也不小了。电话挂断,我的面孔上,下巴上,还有胸口,落满眼泪水。
儿子菜包惊醒,面孔哭哧乌拉,抱牢我说,爸爸,你哭了?我揩一把面孔说,我没哭,你呢?菜包说,我做噩梦了。我揩揩他的眼泪水说,梦到什么?菜包说,着火了,我害怕。我说,爸爸在这里,别怕。我亲亲儿子额角头,又亲他心口的琥珀,张海送的礼物,让菜包欢天喜地。这枚波罗的海琥珀里,封印一只小蜜蜂,正是我梦中所见。几千万年前,它停了松树上,候分掐数,溢出一摊树脂,完完整整困死,一场飞来横祸,成为永恒一种,直到挂上我儿子头颈。菜包说,爸爸,送我这块琥珀的人是谁?我说,他是爸爸最好的朋友。菜包说,他在哪里?我说,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菜包说,你又骗我。我摇头,笑笑。
这时光,手机收到一条推送,突发新闻,来自法国巴黎,夜空通通红,一片火红围困中,巴黎圣母院,升起滚滚浓烟,遮盖星辰。还有一条直播视频,巴黎圣母院的哥特式尖塔,烈焰冲天,烧得不成样子,裸露八百年来骨架,像菜包手里玩具,眼乌珠一眨,拗成几段,天崩地裂,从高空坠落地狱。视频声音里,除掉猎猎的火烧声,砖瓦木头坠落声,还有男男女女尖叫声,半边面孔都发烫了,鼻头里嗅着焦味道。我抱了菜包,想起刚刚的梦,拍拍头颈说,今夜是啥日子啊,不是我爸爸托梦,不是张海托梦,而是巴黎圣母院托梦,卡西莫多跟埃斯梅拉达托梦。
我觉着头顶发热,好像头发烧起来,吃一口冷水压压惊。我哄儿子回到眠床,待他困熟,我进了书房,开电脑上网。千真万确,全巴黎都是目击证人,圣母院尖顶已灰飞烟灭,等于直接火化。特朗普建议从空中灭火,法国人回答要是如此操作,等于灭顶之灾。后半夜,我彻底困不着,盯了电脑跟手机,看直播,看网友评论。有人传来无人机照片,从天上看巴黎圣母院,好像一副十字架燃烧。不幸中万幸,卡西莫多的钟楼没烧坏,雨果发觉的希腊文“命运”,死里逃生。黎明,窗外渐渐清亮,苏州河泛了雾气,水鸟开始活络,肚皮终归饿了。巴黎时光,刚到子夜,网上传来照片,耶稣受难时光戴的荆棘王冠,千难万险,抢救出来。我困倒电脑椅上,手机又响一记,小荷发来微信,老清老早,只有一条语音,张海有消息了。我的心脏停了两秒,又翻了个身,跳到喉咙口,迫不及待,回一条微信,人在哪里?小荷说,巴黎圣母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