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流一个月。农历早春二月,公历3月。巴黎春夜,跟上海一式似样冷。卢森堡公园隔壁,一所医院病房,张海刚刚发梦,三魂六魄,飞出窗门,先绕公园一圈,飞到塞纳河上,又绕巴黎圣母院飞一圈,跟钟楼上卡西莫多打招呼,跟外墙上怪物雕像吹牛皮,便飞过西堤岛,飞过卢浮宫,飞到埃菲尔铁塔之巅。俯瞰夜巴黎,像漂泊海上巨轮,灯火辉煌,咖啡馆,跳舞厅,小剧院,电影院,喧哗直冲霄汉。唯独安静是两只公墓,蒙帕纳斯公墓,拉雪兹神甫公墓。魂灵头更加轻了,碰着大西洋刮来的风,便往法国东边飘,飘过白雪皑皑勃朗峰,飘到意大利波河平原,看到米兰大教堂,看到圣西罗比赛,米兰德比,蓝与黑赢了红与黑,张海心里不适意。但他落不下来,云里飘啊飘,飘到亚得里亚海,飘到匈牙利平原,飘到喀尔巴阡山,一直飘到乌克兰乱世。飞越战区上空,地面飞来高射炮弹,地对空导弹。到了俄罗斯,雪还没化,河川还结了冰。越过乌拉尔山,西伯利亚森林黑暗无边,从欧洲边缘曼延到太平洋。穿过层层叠叠的云,镶嵌一汪绵长湖泊,像条蚕宝宝,银白色反光的冰面。飘过外兴安岭,飘过黑龙江,便到了中国,地面上更亮,更闹忙,东北人烧烤味道,纵贯东三省,渡过渤海,飞越山东半岛,飞过长江,进入上海地界,魂兮归来。从天上看上海,简直是光的渊薮,荡漾几亿种荧光生物。汽车城,汽车坟场,共享单车坟场,在明亮,密集,高耸的淫威下,上海的暗淡,疏朗,低谷,反倒成了奢侈品,非卖品,易碎品,暗得恰到好处,暗得风生水起,真正暗戳戳,才能烘托上海的明亮,密集,高耸。每一部报废车子,都有一个魂灵头,不甘寂寞,跃跃欲试。看到有人飘下来,所有魂灵头叫起来,快点下来搓麻将,斗地主,四国大战,解解厌气。张海看到一条深沟,又看到一部宝马X5,天窗打开,车里困了一个男人,此人便是我。我手捧一只行星齿轮,恰是张海亲手所做,十八年前送我的礼物。张海的魂灵头落下来,落到我的身上,幽幽扑上我的面孔,鼻头里,眼皮下。魂灵头再往里钻,钻到我的毛细血管,我的心里厢。托梦里,他还是从巴黎出发,开了红与黑,穿过欧洲,穿过西伯利亚,穿过贝加尔湖,冰面开裂,沉入湖底。
春夜,他从巴黎深夜第六区的医院惊醒,听到一个男人唱沪剧:夜已深沉人寂静,听窗外阵阵雨声与雷鸣,想起今日发生事,思绪纷纷难安寝……悠悠飘出病房窗门,飘到卢森堡公园,淹没在巴黎夜空。沪剧变成法语,小护士贴了他的耳朵问,可惜听不懂。大胡子医生来检查,他可以动手指头,翻眼皮,张嘴唇皮,但不能讲话,不好下床走动。他不记得自己名字,从啥地方来,要到啥地方去,困了多少日子,他活了多少岁,长啥样子,细巧呢,还是粗鲁,单眼皮,还是双眼皮,一概不知。但他晓得,自己是个男人,每日早上,下头会肿起来,护士姑娘帮他排出一泡小便。护士每趟转身,臀部包了白裙子,丝袜雪白粉嫩。他抬起手指头,慢慢交靠近,想要触摸丝袜下的肉,这大概就叫性欲。但他伸到一半,心里吓牢牢,手指头缩回来,还有其他东西,更加有力道,叫人直角挺硬,也叫人作茧自缚,自相矛盾。他拼命想啊想,脑子先是一摊糨糊,又像散黄的蛋,更像输液管里的葡萄糖,闪过一道道光,一块块橡皮,侵入太阳穴,侵入一个小房间。他想要进去,防盗门坚固,跑来一个小姑娘,掏出钥匙板,十几把钥匙,一根一根试过来,终归有一把没错。打开房门,他看到一张蒙尘的办公桌,一摞厚厚的书,《静静的顿河》《牛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鲁迅全集》《巴金全集》。《牛虻》书页里飞出两只蛾子,翅膀扑扇扑扇,空气里写满了字,金颜色的字,每个都像方块,一是一条杠,二是两条杠,三是三条杠,四稍微复杂点,他用普通话读,用上海话读,还有一点点扬州话,江西话。他认得几千个中国字,方才晓得,自己是中国人。但是中国蛮大,他可能从上海来,也可能从扬州来,甚至江西来的。上海在啥地方呢?太平洋西岸,长江入海口,黄浦江拿上海分成两半,苏州河又拿浦西分成两半。苏州河边有老多工厂,北岸的造币厂,南岸的面粉厂,澳门路的春申厂,一车间,两车间,厂长办公室,职工浴室,锅炉房,还有仓库。魂灵头里的小房间,已经跟随这爿工厂,进了焚尸炉,变成骨灰。他又记起一部车子,仓库里开出来,上半身的红,下半身的黑,像一本书的名字。他的头又痛了,橡皮飞入太阳穴,钻遍每一根血管,拿他的眼乌珠挖出来,舌头掏出来,喉结剥出来,心脏捏得粉粉碎,还要拿他的魂灵头,一点点从天上收回来,从地下收回来,移山填海的力道,终归回到心里。
一个月后,巴黎的春天,牵丝攀藤地暖起来,病房窗门外,卢森堡公园,姹紫嫣红开遍。一只小蜜蜂,活了三千万年,琥珀里复活,撞碎透明棺材,悠悠然飞来,停了他的嘴唇皮上,窸窸窣窣,落下亮晶晶花粉。他打一只喷嚏,肌肉点火,神经启动,人像弗兰肯斯坦,病床上弹起,双脚落到地板,双手撑了墙壁,推开病房,跌跌冲冲。他寻着一面镜子,看到自己面孔,陌生的面孔,完全不认得了,捡垃圾般头发,这辈子最长的胡子,额角头爆出粉刺,他用手指甲挤掉,白的酱汁,红的鲜血,黑的刺头,飞溅,狂飙。喉咙要烧起来,小护士用吸管喂他吃水,一如沙漠甘泉,慢慢打开黏膜,气流震动声带,舌头不再是石头,开始柔软,湿润,活络,终归讲出两个字,回家。
隔天,警察来了,配了个中国人翻译,讲一口温州普通话。翻译告诉他,今年1月份,塞纳河边,巴黎圣母院对面,他困倒地上,头部重伤,已经昏迷,大小便失禁,幸好送到医院,捡回一条命。他身上无任何证件,也没手机,没钱包,无法判断身份,国籍,可能是法国华人,也可能是中国游客,或者日本人,韩国人,甚至越南人。这种情况,只好由政府买单,让他困在公立医院。医生讲他醒不过来,要么变成植物人,要么翘辫子。一个月前,他的情况恶化,生命体征下降,医生下了死亡通知单,判决他活不到天明。这一夜,他是魂舍分离,从濒死之中,睁开眼乌珠,恢复知觉。医生护士都被吓煞,无从解释,如何起死回生,最后归结于生命力。他听不懂法语,英语也是困难,只好困了病床,慢慢恢复,锻炼肌肉,直到能走路,重新讲话,听起来像中国话。翻译问他,你是谁?他想了想,莫名悲伤,还是不记得,就像隔了一张糖纸头,可以透光,却是前世今生,黄泉人间。医生批准他出院。他在医院冲淋,剪头发,剃胡子,揩面孔。镜子前,他又年轻十岁,下巴光光,一层青皮,法令纹淡下去,眼乌珠清澄,一生一世,犟头倔脑。三个月前,他受伤昏迷时的衣裳,医院一直保留,现在物归原主。外套内插袋里,滑出一张明信片,巴黎圣母院的黑白照片,好像蛮有年头。他决定,先去明信片上的地方看看。
这日黄昏,他出了医院,像苦役场出来的冉阿让。穿过卢森堡公园,荡到塞纳河边,两只脚是自由的,两只眼乌珠也是自由的,他可以看路上漂亮姑娘,可以看树梢上的火烧红云,看古老的房子跟教堂。但他并不觉着自由,反而心里难过,因为对自己尚一无所知。当一个人,没名字,就没自由。他走到莎士比亚书店门口,隔了塞纳河,望了巴黎圣母院,屋顶上翻腾黄颜色烟尘,橘红颜色火焰,一团团黑烟升起,扑散夜空。警报声响起,消防队来了,警车来了,教堂里奔出失魂落魄的人,大家掏出手机拍照片,拍录像,还有尖叫,落眼泪水。有人在胸口画十字,有人跪地祈祷。他昂了头颈,看到巴黎圣母院尖塔,正在分崩离析,一边烧了通通红,一边烧了墨墨黑,就像金陵塔,塔金陵,金陵宝塔第十三层,十三层宝塔有五十二只角,五十二只角上有金铃,风吹金铃旺旺响,雨打金铃唧呤又唧呤,这座宝塔造得真伟大,全是古代劳动人民汗血结晶品啊,名胜古迹传流到如今……巴黎圣母院《安魂曲》,尖叫声,嚎哭声,遮天蔽月的烟尘中,八百年的尖顶断裂,所有星星月亮,齐齐坠落下来。他也跟了一道断裂,坠落,五内俱焚。烧红的地狱,烧焦的天堂,该死无葬身之地的,死无葬身之地。该万箭穿心的,万箭穿心,刻出一个名字:张海。
他是张海,统统想起来了。1月,原定从巴黎飞回上海的早上,张海开了红与黑,停到塞纳河边,巴黎圣母院眼皮底下。这部老爷车死而复生好几趟,早该寿终正寝,不可能再开一万六千公里回上海,就算用集装箱海运回去,结局一样是报废。张海亲了风挡玻璃,既是吻别,也是永别,红与黑一生,终归画上句号,留了塞纳河畔,也算是善终。此地有老多旧书摊,他觅着一张古董明信片,一百年前风景,巴黎圣母院黑白照片。张海没还价,二十欧元买下来,答应给小荷的礼物。张海去乘地铁,赶回拉雪兹神甫公墓,傍晚要上飞机,陪了厂长回国。街头开始聒噪,像炸油墩子的油锅,一点点飞溅到面孔上,烫出一只只血泡。又像他做过黄牛的演唱会,几百人穿了黄马甲,举了各色旗子,五颜六色标语。他们从法国各地而来,从诺曼底,从普罗旺斯,从阿尔萨斯,从科西嘉岛。他们像从大仲马的书里来,有的像达达尼昂,有的像阿多斯,有的像波尔托斯,有的像阿拉米斯,不是我为人人,人人为我,而是个个怨恨,人人愤懑。黄马甲小青年,黑头盔警察,黄与黑的较量,一边是冰山,一边是洋流,撞出千山万雪。玻璃橱窗敲碎,模特衣裳剥光,红颜薄命。汽车烧起来了,路易威登烧起来了,唾沫星子烧起来了,荷尔蒙烧起来了,冬天北风都烧起来了,怒火冲天,烟雾腾腾,一天世界。中医讲法是阴虚火旺,急火攻心。催泪瓦斯飘出来,像一团魂灵头,气势汹汹,变化莫测,飘到张海眼睛里。他便开始悲伤,落满眼泪水,鼻涕水,不是泪腺在哭,真是心里在哭。枪声响起来,惊心动魄的三秒钟,有人奔起来,有人趴下去。只有张海,挺直后背,立在马路当中,莫知莫觉,无处可逃。他望了巴黎圣母院,望了哥特式尖顶,好像屋顶上的白雪,一点点烧成烈火。一枚橡皮子弹,旋转而出,闪闪发光,直角挺硬,绕了巴黎圣母院飞一圈,又绕卢浮宫飞一圈,最后贴了塞纳河飞,气流掀起一层层水波,终归飞回老地方,绕了莎士比亚书店飞一圈,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只觅着一个中国人,便觑定他的太阳穴,验明正身,手起刀落。橡皮子弹钻进去,钻进脑子,钻进记忆,钻进悲欢离合。子弹钻啊钻,钻进魂灵头,钻进春申厂的小房间,钻进永动机图纸里。张海飞出去了,像一只沙袋,被人夯了一拳头,剪断了吊绳,掼倒在地。意识消失瞬间,有人拎走张海的包,护照,手机,皮夹子,所有证明身份之物没了。只留一样,便是巴黎圣母院明信片,插了外套袋袋里。血涌出张海的额角头,困在塞纳河边,巴黎圣母院对过,莎士比亚书店门口,乔伊斯,海明威,兜兜转转的地方,距离长眠不醒,只隔一张糖纸头。
三个月后,大梦方醒,回到此地,张海还是张海,巴黎圣母院已是一团火海,小荷的梦成真了。眼门前铺开一张铅画纸,画出小荷的面孔,莲子的面孔,还有我的面孔。大团眼泪水,像刚烧开的热水,扑簌出眼眶,升起嗞啦嗞啦蒸汽。张海一转身,看到个中国小姑娘,举了手机拍照。他说,能借我用下手机吗?小姑娘被他吓着,连连摇头,转身逃去。张海心急火燎,看到中国面孔就上去问,横解释,竖解释,人家就是不肯借,拿他当作骗子。终归寻着一个好心人,愿意借手机给他,开口“空你去哇”,原来是日本人,手机没装过微信,只好作罢。山重水复,张海碰着个法国小姑娘,她在上海蹲过两年,听得懂几句中文,便借了手机。张海登录微信,切换自己账号,好友里翻出小荷,当场拨了视频通话。
张海手指头在发抖,巴黎圣母院也在烈焰中发抖。换算时差,上海应是凌晨四点,小荷肯定困熟了。张海等了四十秒,好像四十年这样长远。每日早上,小荷六点半起床,开车去长兴岛,江南造船厂上班,夜里必要关机,免得被打扰。张海准备按掉,等到上海天亮再打。这时光,视频电话接通了,小荷还困了眠床,甘泉新村家里,莲子抱了妈妈,小手揉了眼睛,头发长得更密更黑。小荷困死懵懂,面孔浮肿,眼乌珠没神,望了巴黎的张海。张海失踪的日子里,小荷的手机没关过,半夜摆了床头,等候他的消息。莲子叫起来,爸爸,爸爸。小荷手机掼到地板,再捡起来,她的手在抖,屏幕天旋地转,张海看了头晕。小荷抱了女儿,娘俩哭哭笑笑,又在床上跳啊,翻跟头啊,席梦思床垫要跳穿。一万公里外,小荷看到巴黎圣母院在燃烧,似是梦中风景,莲子笑得更加开心,好像外国放焰火,爸爸给女儿的礼物,毕生勿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