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重逢 六《春夜》|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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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
第9章 重逢 六

巴黎圣母院烧掉次日,张海去了中国大使馆,补办护照要十五个工作日,他办了一张旅行证,加急两个工作日,代替护照回国。小荷问他,飞机还是火车?巴黎到莫斯科有国际列车,莫斯科再到北京,有中国铁路K3次。不过路上漫长,横穿欧洲,西伯利亚,绕过贝加尔湖,经过蒙古国,从北京再回上海,加上两趟换乘,至少一个礼拜。张海决定飞回来,好早点看到娘子跟小囡,哪怕他死了天上。小荷给张海买了飞机票,又转账两万欧元,付了张海住医院账单。回国这日,上海晴空万里,巴黎暴雨如注,像要浇灭巴黎圣母院最后的火头,黄马甲队伍也被冲得粉粉碎。张海先去拉雪兹神甫公墓,芳汀从中国旅游回来,还在焚尸炉前烧死人。浦小白抱了张海,没再乱叫爸爸。张海答应小姑娘,帮她拿爸爸再寻回来。张海到了戴高乐机场,没再错过,上了飞机,心脏怦怦乱跳,准备受罪十几个钟头。但他没再头晕,更没呕吐,还在飞机上困熟,耳水不平衡毛病,顷刻消逝,究竟是橡皮子弹打中脑子的功劳,还是他不再怕飞机了?啥人晓得。

张海回来的航班,小荷没告诉别人。她一个人开车子,跑到浦东国际机场,终归接到老公,验明正身,带回甘泉新村。莲子扒了阳台,在六楼狂喊爸爸,今年秋天,小姑娘就要读小学了。张海回到改装车店上班,好几部车子排队,等他回来修呢。我爸爸每日打电话给他,想去望望徒弟。张海说,师傅,你来看我,阿哥会不开心吧。我爸爸说,瞎三话四,骏骏也想望望你。张海说,师傅,你不是欢喜泡温泉吗,问问阿哥有空吧,他是忙大事体的人,三日两头飞来飞去,我不好意思打扰他。我爸爸一口答应,先打电话问我,我真是出去签售了,日程表扑扑满,一直排到五一长假。但是不巧,冉阿让跟“山口百惠”,已经买好机票,订好酒店,一道去新西兰旅游,顺便带上莲子,还有征越的混血儿子,这两个小囡,等于没血缘关系的兄妹。聚会只好往后推,过好五一长假,小荷被单位外派出差,一带一路任务,印度尼西亚造船厂技术改造。

5月尾巴,最后一个周末,保尔.柯察金从新疆回来,要跟小东见面。小荷从印尼出差归来,面孔晒出小麦色,终归聚齐。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我开了宝马X5,带了我爸爸,儿子菜包,老年痴呆的保尔.柯察金;张海开了绿牌子的上汽荣威,带了娘子小荷,女儿莲子,厂长“三浦友和”,加上阿妹海悠,小姑娘在上海不容易,张海娘拜托儿子多多照顾;征越开一部英国产的捷豹轿车,带了她爸爸冉阿让,后娘“山口百惠”,还有混血儿子,小名黄毛。三部车子,先在忘川楼会合,一道上高架,浩浩荡荡,到了松江,佘山脚下,温泉度假村。此地是冉阿让订的,一来佘山有天主教堂,远东第一圣殿,这两年他经常上山做弥撒;二来是征越的新媒体公司,帮这家度假村做过广告,她来可以打七折,开了七间客房。夜饭订了日本料理,吃三文鱼刺身,寿喜锅涮肉。小荷改回原来发型,大大方方,露出眉角疤痕,若有若无,只有我会细看。菜包跟黄毛,莲子,三个小囡,捧起三只iPad,联机打游戏“吃鸡”。

最后的春夜。天刚黑下来,一只雪球般的大猫,轻轻攀上屋顶头,猫眼放射幽幽绿光。度假村有园林,张海拎一只皮箱子,牵了我儿子去玩耍。我跟我爸爸,小荷跟莲子,一道跟了后头。沿了石灯笼小径,爬上小山坡,葳蕤翠盖之中,有只小巧亭子,名为“春申亭”,正对佘山,望到山顶天文台,还有教堂尖顶,烘出一片剪影。我爸爸递给张海一支中华。张海说,师傅,我戒烟了。我爸爸说,我戒了一辈子,都没成功,你哪能就戒了?张海说,一来呢,小荷要养二胎,封山育林比较好;二来呢,我在巴黎昏迷期间,等于自动戒烟几个月,最吃力的阶段过去了;三来呢,我亲眼看到巴黎圣母院烧掉,据说起火原因,便是一只香烟屁股,真是造孽。天尽头,亮起一根细细红线,夕阳余晖粲然,可惜被高楼黑影戳破,煞了风景。小亭子里有灯,就是蚊子蛮多,嗡嗡乱飞。小荷备了防蚊水,喷了两个小囡身上。张海打开箱子,竟是一只矿石收音机。我爸爸拍大腿,眼乌珠本身浑浊,重新放光,像夜里老猫。菜包凑来问,这是什么?我说,矿石收音机,爸爸小时候做的。菜包笑说,爸爸又骗我。我爸爸说,菜包,真是你爸爸做的,就在你现在的年纪。菜包说,这个怎么充电?我说,矿石收音机,不需要电源。菜包说,不用电?张海说,不信啊,试验给你看看。白月挂天,萤火幽幽,张海在亭子上升起天线。我爸爸说,小海,这只矿石收音机,你改过了吧。张海说,做了蛮多改良,可以收短波了。菜包问,什么是短波?张海说,无线电短波,发射到地球高空的电离层,折射以后能传几千公里,几万公里。菜包说,电离层就像一面镜子吧,我在抖音里看到过。我爸爸说,这你也懂啊,为啥读书不灵光。张海笑说,电离层跟太阳活动不断变化,所以短波不大稳定,像海浪打来打去。我爸爸问,小海啊,现在可以听短波吧,不是收听敌台吧。张海笑说,师傅,你放心吧。矿石收音机响了,菜包瞪起眼乌珠,抓牢我手臂膊,嘘。小荷也抓牢莲子。果然像海浪声音,一层层扑上来,沙沙沙下去,再扑上来,夹了亭子上风声。我调整可变电容,声音越发明晰,一个男人讲话,语速奇快,漱口水般颤音,好像舌头打结,背景音潮潮翻翻,不是电磁干扰,不是短波杂音,而是足球比赛转播,主播讲西班牙语,或者葡萄牙语,基本上是拉丁美洲,好像吃了兴奋剂,响一声“Gooool……”平地惊雷,连绵不绝,小荷是一吓,菜包跟莲子咯咯咯笑起来。可能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河床体育场,也可能里约热内卢马拉卡纳大球场,主播一歇歇是帕瓦罗蒂,又变成卡雷拉斯,最后是玛丽亚.卡拉斯。天上繁星点点,地球另一边的电波,中锋在黎明前死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撞击六万米高空电离层,折射穿越太平洋,荡气回肠的旅行,降落佘山脚下,矿石收音机天线上。足球转播戛然而止,又一片海浪打来,颗粒声布满星空,响起一个男人声音:“北京时间,1998年4月1号,夜里十点钟,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此地是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空中评弹节目,现在为你播出,苏州评弹开篇《宝玉夜探》。”我爸爸面色大变,小荷也抱了女儿,就差落荒而逃,张海拉了她说,不要吓。三弦如同流水,欲饮琵琶马上催,一个苏州男人,低吟浅唱:“隆冬寒露结成冰,月色迷蒙欲断魂,一阵阵朔风透入骨,乌洞洞的大观园里冷清清,贾宝玉一路花街步,脚步轻移缓缓行,他是一盏灯一个人。”好像贾宝玉提了灯,踱了步,上到亭子,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教人听得魂灵出窍,回到故事开始的春夜。

月挂中天,蝙蝠出洞,受了电磁短波诱惑,上下蹁跹。收起矿石收音机,菜包牵了莲子的手,好像兄妹。回到温泉区,终归进入主题。女同志们,小荷,“山口百惠”,莲子,这是祖孙三代,还有征越,海悠,一道去泡女汤。男同志们,我,我爸爸,菜包,张海,厂长“三浦友和”,保尔.柯察金,冉阿让,他的外孙黄毛,一道去泡男汤。进了更衣室,赤了膊,变成白斩鸡,我摘了眼镜,摘掉儿子胸口琥珀,热水碰着琥珀,小蜜蜂要烫死。张海根根肋骨弹出,上海到巴黎之行,体重降了二十斤吗,但他还有力道,抱起丈人老头,放入热气腾腾的中药池,飘满胖大海,何首乌,板蓝根气味,嗅了销魂,号称能治百病,赛过李时珍。冉阿让看了眼红,他也泡进来,胸口挂一只金链条,十字架荡头,先知耶稣戴了荆冠,赤身裸体,摊开双臂,中药池里受难。厂长从巴黎回来,最尴尬是冉阿让,两人再没讲过话,现在一道泡了中药池里,言语倒是稠起来了,像越熬越浓的中药。厂长讲起在巴黎十年,从没泡过温泉,后来脚骨断掉,只好芳汀服侍他热水揩身。下礼拜,他就要回巴黎了,张海跟小荷的意思,就让厂长回去吧,芳汀一直在等老公,浦小白更加需要爸爸。冉阿让头梳清爽,不讲老早事体,只讲垃圾分类。我爸爸泡硫磺池,一股臭鸡蛋味道。我爸爸说,我们这点老头子,既没毒,又不好回收,更不能给猪吃,只好是干垃圾,最后出送西宝兴路,铁板新村。保尔.柯察金也在硫磺池里说,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我们早晚要被扫到历史的垃圾堆里。他的身坯最胖,奶脯肉,腰头肉,屁股肉扑出来,池水逼出去不少,脱了一千度眼镜,等于瞎子。菜包跟黄毛,两个男小囡,一道泡了牛奶池,打水仗,漂纸船,比赛鸡鸡大,闹忙得不得了。我呢,一个人泡在按摩池,热水冲刷颈椎,肩膊,日日夜夜伏案写小说,打键盘,自然吃力。冉阿让爬出中药池,泡到我的按摩池,幽幽地说,要是神探亨特还活了,这只酒鬼,必要泡红酒池。

泡到一半,我跟张海立起来。此地有搓澡工,我们趴下来搓背。张海搓出一条又一条老垢,收集齐后,一字排开,他笑说,阿哥,你看啊,这一条是哈萨克斯坦,这一条是俄罗斯,这一条是芬兰,这一条是波兰,这一条是德国,最后这一条,才是法国。我笑笑说,现在你走过的路,已经比我远得多了。张海说,阿哥,我们多长时光没见过面了?我说,一年多吧,旧年春天到现在。张海说,不对,我觉着老多年了。他也扑了床板,闭了眼睛,哼哼唧唧,搓澡师傅力道蛮大。我说,有桩事体想告诉你。张海说,好。我说,我去过一趟江西,碰到你妈妈,她讲起你的爸爸,他不在意大利,他就在国内。张海顿了顿,又笑了笑,眼角细纹灿烂。张海说,我晓得。我惊说,啥?张海说,三年前,我爸爸到上海,专门来寻过我,就在莫干山路老房子,我完全不认得他了,我爸爸离开江西时光,我还在读小学,只记得他蛮年轻,现在头发秃了,肚皮大了,面孔全是褶子,没变的是福建口音,他跟我讲,他在海南十多年,结了婚,开过沙县小吃,现在退休不做了,住在海口养老。我说,他来寻你做啥?张海说,就是来看我,本身他还担心,父子重逢,我会骂他,但我对他蛮客气的,请他吃了顿饭,又带他到甘泉新村,让我爸爸抱了抱莲子,让小囡叫一声爷爷,然后,我送我爸爸到虹桥机场,让他回海南岛去了。我说,你还恨他吧。张海说,不恨,儿子不会恨自己爸爸的。

搓好背,张海又抱起厂长,放到大池子里。我陪了我爸爸、保尔.柯察金一道下去。菜包跟黄毛也跳进来,热水溅了我一面孔,被我骂一顿。六个大人,两个小鬼,统统泡了大池子里,水温稍微有点高,蒸汽模糊眼乌珠。我爸爸凑到张海旁边问,小海啊,我想起一桩事体,红与黑现在啥地方?张海说,我醒过来以后,又去塞纳河边寻过,再也寻不着了。冉阿让啧啧说,可惜啊。我说,我等了红与黑寻我托梦。菜包游过来问我,爸爸,红与黑是什么?我说,一部车子,在老远老远的地方。菜包趴了我的后背上问,爸爸,为啥人家要寻你托梦?我拿儿子抱到大腿上,看了我爸爸说,关于托梦的由来,恐怕跟我出生当天,发生的一桩大事体有关系。我爸爸说,你是讲春申厂地下,挖出一口青花瓷大瓮缸,因为这桩事体,我错过了你的出世,被你妈妈牵头皮一辈子。我说,前两日,我去上海博物馆,认得中国瓷器研究员,他讲确有其事,可惜青花瓷敲碎了,挖出来一男一女,已经变成白骨,纺织品碎片都没了。冉阿让说,这日我也在场,老毛师傅甩起榔头,敲碎了青花瓷大瓮缸,厂里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小伙子,一个小姑娘,啥衣裳都没穿,光屁股,刚刚接触到空气,冬天风里一吹,马上变成白骨精。我说,上海博物馆分析过青花瓷碎片,釉面浓重青翠,犹如蓝宝石,还有铁锈斑痕,俗称“锡光”,大名叫“苏麻离青”钴料,产自阿拉伯,美索不达米亚,现在伊拉克共和国,萨马拉城,当地有座螺旋通天塔。张海说,原来是进口的原材料。我说,用过“苏麻离青”的青花瓷,只有三个时期,一是元朝末年,二是明朝洪武年间,三是永乐宣德年间,所以讲,你看到的这对男女,已在瓮缸里困了六百年。我爸爸说,年数蛮久了,老毛师傅真是辣手,这只青花瓷大瓮缸,要是没被敲碎,摆到今朝,最起码值一部车子吧。冉阿让说,岂止一部车子,值一套上海静安区的房子。菜包倒吸一口冷气,众人冒了热汗无声,只有冉阿让的外孙黄毛,还在热水里游泳。我说,上博的研究员告诉我,瓮缸里藏了老多香料,经检测是胡椒,肉桂,肉豆蔻,丁香,南洋群岛特产,估计是明朝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时代来的。菜包插嘴说,郑和下西洋,不得了。我说,郑和下西洋的出发地,长江口刘家港,便是今日太仓浏河。张海说,就在上海隔壁嘛,沪太路笔直下去就到。我说,元朝明朝,就有来料加工,国际订单生活,从阿拉伯进口“苏麻离青”原料,在景德镇烧制完成,按照伊斯兰艺术风格,一律植物花纹,绝不可有人或动物花样,再运到刘家港,跟随三宝太监船队,直挂云帆济沧海,去西洋万里,海上丝绸之路,卖到波斯湾,或者苏伊士,去阿拉伯,去波斯,去土耳其,今日在伊斯坦布尔,奥斯曼帝国故宫,收藏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元青花瓷。保尔.柯察金也起劲说,我不禁要问,这只青花瓷大瓮缸,为啥没跟随郑和下西洋,而是埋了苏州河边呢。我泡了热水里说,苏州河古称吴淞江,永乐年间,户部尚书夏元吉,治理太湖流域,黄浦江成为大川,吴淞江反倒变成支流,奠定了上海兴盛的基石,永乐三年动工,永乐四年完工,永乐五年,郑和船队从刘家港起锚出发,春申厂所在地方,六百年前,极可能是吴淞江疏浚工地,距离刘家港不过数十里,绝非偶然。“三浦友和”说,当时光,我刚进春申厂,就碰着这桩大事体,老毛师傅夯起榔头,敲碎青花瓷大瓮缸,露出一对男女,赤身裸体,紧紧抱了一道,像新婚夫妻洞房,还好一阵风吹过,变成了白骨精。我说,瓮葬倒不稀奇,上古到秦汉,都有瓮棺出土,明朝实在罕见,葬了贵重的青花瓷内,绝无仅有,这对男女,到底是啥的来历,何种身份,为啥而死,是犯了大逆之罪?还是双双殉情而亡?还是郑和船队成员?抑或来自西洋海外?靖难之役,永乐大帝诛杀建文帝忠臣遗孤?甚至某种秘密宗教仪式?我是思来想去,绞尽脑汁,犹如一部历史悬疑小说,寻不着合理解释,但有一点确定,这是一对恋人,爱到死去活来,生当同房,死当同瓮,永不分离。我爸爸说,我闻着的香料气味,又是啥意思?我说,大航海时代欧洲人,冬天宰杀牲畜,用香料加工腌肉,可度饥荒,青花瓷大瓮缸内,填满南洋极品香料,爪哇胡椒,锡兰肉桂,马鲁古丁香,巴厘岛肉豆蔻,六百年而不散,反而愈加浓烈醇厚,必是用来防腐,像腌肉腌咸菜保存死人,加上瓮缸极度密封,可以凝固时光,肉身不坏,栩栩如生,直到我出生这一天。菜包拍拍我的心口说,爸爸,我怕了。我爸爸抓了孙子说,不怕,菜包。我说,我的托梦能力,恐怕跟此有关,老毛师傅砸碎青花瓷大瓮缸,囚禁了六百年的魂灵头,终归解除封印,可以六道轮回去了,而我刚好降生世上,这两只魂灵头,便顺了我爸爸这条线,投胎到了我身上,这一对痴男怨女,合二为一,变成同一个人,就是我。我爸爸惊说,瞎讲了,还怪到我头上来了。我笑说,爸爸,我又没怪你,我身上缠了古人魂灵,焉知非福呢。

大池子里阒然无声,我儿子菜包,还有黄毛都不吵了。灯光下,烟霞凝华潮翻,好像一轮残阳,慢慢降落到水面,流出一大摊滚烫鲜血,飘过闪闪发光物事。我全身浸在热水里,有点胸闷头晕,闭上眼皮,吸一口气,潜入水下,轻轻交吐出来。待到眼皮打开,我看到一米九的庞大魂灵,坐在我爸爸跟冉阿让当中,仿佛坐一头大象。不单是亨特爷叔,还有老厂长,老毛师傅,建军哥哥,春申厂所有死人,统统回来了,慢慢交显形,坐了活人身边,相对无言。最后,我看到一对魂灵头,从我身体里飘浮而出,他们是一对少男少女,被囚禁了六百年,又自由了快四十年。照道理讲,这样多人进池子,水要扑出去一半,但水面毫无变化,因为每个魂灵头,只重二十一克。几只池子,各有功能,中药池妙手回春,硫磺池强身健体,牛奶池补充钙质,按摩池治颈椎病,这只大热水池子呢,还能招魂。张海问我,阿哥,你在看啥?我笑说,没啥。

其实呢,我是想起三十年前,也是一个春夜,我爸爸带我到春申厂汰浴。那时光,我住在曹家渡,家里没热水器,冷天特别麻烦,煤气灶上烧老多热水,先用热水瓶,再用铜吊子,慢慢倒进浴缸,或者木头脚盆,须臾即冷,极易着凉。这一夜,天上全是星星,苏州河扑散臭味道,河边夹竹桃开了,红的,白的,倒是蛮香。我爸爸骑了脚踏车,荡了我到春申厂,还有人在加班。职工浴室门口,碰着女会计费文莉,头发湿漉漉,飘一层热气,抱了塑料脸盆。她捏捏我的面孔,手指头雪花膏味道,我老不开心了。男浴室里,我爸爸赤了膊,一身栗子肉,弹眼落睛。我慢吞吞脱外套,绒线衫,棉毛裤,棉毛衫,最后脱内裤,赤了屁股,赤了卵。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爷叔们都来了,正当壮年,赤裸相见,喧哗。老厂长不怒自威,身上飘了酒味;老早退休的老毛师傅,露出铁钩般右手;销售科长“三浦友和”,讲起医院帮忙,娘子终归要怀上了,苦尽甘来;建军面孔后生,足球运动员身坯,教人羡煞。男人们跳进大池子,水温达达滚,像杀鸡拔毛。我的小小身板,要被烫熟,惨叫了跳出来。大家都笑我,我坐了马赛克瓷砖上,给保尔.柯察金搓背,他被搓得惬意,两眼定怏怏,荒腔走板,讲起国际形势,苏联风雨飘摇,美国星球大战,日本春风得意,柏林墙正被敲掉,伊拉克雄心勃勃,听说浦东就要开发,浦西也要更上一层楼,苏州河边工厂区,要改造成中国的鲁尔区,烟囱如同蜡烛,插满河浜两岸,申新九厂跟国棉六厂的纱锭,连起来要绕地球三圈,春申厂还要扩大十倍,变成万人大厂,风光如同宝钢。大家一道笑了,热水溅起来,泼我一面孔。我爸爸跳到热水里游泳,从蛙泳变换到自由泳,最后改为仰泳,姿态潇洒,好像朦朦胧胧水汽中,藏了一只宇宙,星辰挑满天庭,连同职工浴室的马赛克,统统旋转,一刻未曾停歇。我爸爸仰望工厂的宇宙,优哉游哉,一点都不觉着烫,好像当兵时光,游在黑龙江春夜的宇宙下,冰冷的一江春水向东流。于是,我也不怕热水了,跳进池子,溅起炸弹般水花,屏一口长气,潜入幽暗滚烫的水底。我睁开眼乌珠,看到混沌的水,男人们的茂盛腿毛,像郁郁葱葱的海藻。我用力拔出塞头,一股漩涡激流卷来,不可阻挡的力道,拿我卷入下水道,卷入一只青花瓷大瓮缸,卷入苏州河的淤泥,卷入沸腾的大海。

2019年7月6日 星期六 初稿于上海

2019年8月5日 星期一 二稿于上海

2019年8月16日 星期五 三稿于上海

2019年11月25日 星期一 四稿于上海

2020年1月7日 星期二 五稿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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