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奇博尔德·赫斯特惬意地吐出几口烟圈，看到方才的话引得同伴一脸震惊，他显然有一丝得意。

“冒牌货？”阿兰·图威斯特惊叹道，“您是说，从战场上回来的是另一个人？”

“没错，他就是个篡位者，利用战争之便，取代了战死前线的战友的位置。”

“但这很离谱啊！他身边的人应该会识破他啊——首先他就逃不过妻子的眼睛！”

警官又吐出一道细长的烟雾：“您自己也说了，他的脸上有一处伤疤，由于医生一开始就没有缝合好，所以他刚回来的时候疤痕十分难看，这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他的容貌。再加上已经过去了三年，人们的记忆一定会退化，就算是对一个亲近的人也不例外……”

“也许吧……但还是解释得很勉强！他得长得跟原来的庄园主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才行！”

“正是如此！在战争期间，马勒森似乎跟一个长相与自己颇为相似的人成了好友，而且此人……似乎不是什么体面之人。”

“我不敢相信……”

“在这漫长的三年里，他们在战壕里互相讲述自己的生活，互相倾诉秘密。直到有一天，敌方的炮弹将其中一位化为灰烬。这位机会主义者便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调换了证件，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大部队。他自己的脸受了严重的伤，也为朋友的离去流下了眼泪。他被送到了医院……于是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回国后的一切，去收集‘自己’的记忆，以便塑造他的新角色——杰森·马勒森。据说，杰森·马勒森拥有的个人财富十分可观，在此基础上还要加上他妻子的财富。这是一笔十分划算的买卖，尤其是对这种不择手段的冒险家来说。”

图威斯特摇了摇头，他似乎被这骇人的推断搞得晕头转向。他的理智完全排斥这样的指控，脑海里却冒出好几个令人困惑的细节。他想起庄园主人曾谈起死神与他擦肩而过，最终带走了他的同伴。当时的庄园主人流露出十分自然的感动和悲痛，但是仔细一想，这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解释……

“我实在难以相信。”他说道，“也许这在一开始还行得通，但过不了多久，冒充之事定会现形！”

“人最终都会习惯自己的新角色。”警官继续说道，“而且，一般从前线回来的士兵总会受到人们的优待。他们经受了如此大的身心伤害，人们总是会细心地呵护他们，面对他们衰退的记忆也几乎不会生气……换言之，人们会习惯他们的状态和一些奇怪的行为举动。”

“这一切是谁告诉您的？”图威斯特打断道。

“我问了好几个人，他们都拐弯抹角地提到过，尤其是此刻坐在杰瑞米·贝尔旁边的那位先生。他是弗雷德·卡明斯医生，我刚刚与他交谈过。他是村里的医生，是个忠厚老实的家伙，不会轻易诽谤他人。医生告诉我，他认识这里的所有人，这里的人们普遍都对年轻的庄园主抱有某种怀疑。据我所知，在庄园主回来以后，有些人察觉到一些可疑的事情，注意到一些奇怪的变化。比如，他的狗把他认作不怀好意的闲逛之徒，不停地低吼高吠，以致这位所谓的杰森·马勒森先生很快就决定把它处理掉。但是，谣言是在最近才越传越盛的，据医生说就在最近这几个星期，人们似乎确实都在谈论这件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您也知道，就像那句古老的谚语：‘无烟不起火’……”

“确实，”图威斯特伸手去拿健力士啤酒杯，“但还是得弄清楚纵火犯是谁……”

“您的意思是……？”

“我觉得此事十分蹊跷。都已经过去三年了，人们才开始怀疑冒充之事，这也太久了！”

“您刚才不是说‘过不了多久’吗？”

“我的意思是，也许在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内，人们可能会混淆搞错，但他一定会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露出马脚！所以我不相信一年之后他还能毫无破绽，更不相信他竟能瞒得了三年！”

“我只是在转述人们跟我说过的话！”

“那位医生是怎么看待此事的？”

“他也不知道。他十分了解这位庄园主人，认为这确实就是杰森本人，但是他也曾意识到杰森的一些小小变化……而且令他感到困惑的是，杰森·马勒森大约在一个月前向您求助，刚好就是在这些谣言开始传播的时候……”

“所以您从中推出的结论是……？”

“没有结论，我只是发现了这个巧合。不过，这也有可能是杰森·马勒森的诡计，想用幽灵的故事来分散人们的注意力……”

阿兰·图威斯特摇了摇头表示反对：“我认为他应该是真诚的。而且他在害怕……”

“很有可能。但是，也许他害怕的不是幽灵，而是别的事……也许是因为杀了人，如此深重的罪孽让他的良心受到了谴责，他在夜里担惊受怕，甚至看到了幽灵——就是那个在1918年的某一天被他杀死的马勒森，也许是他在战壕里向马勒森扔了一枚手榴弹，事后这枚炮弹被归结于敌军的行为……”

“这更加可恨！”图威斯特叹道，“但这样的情况也不能被排除在外。”他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说道：“我还记得，他曾提到那些战士的幽灵，就像某些版画上画的一样，成排的灵魂升上天空……他甚至还跟我说过自己曾做过这样的噩梦……”

“所以说，您看吧！”

“我承认，这确实令人十分困惑……”

“可以肯定的是，”阿奇博尔德·赫斯特把杯子稳稳地放在桌上，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必须把这件事弄清楚。在我看来，如果您想揭开阁楼闹鬼的秘密，庄园主的身份之谜就是您要着手调查的第一件事。您怎么看呢？”

阿兰·图威斯特耸了耸肩膀，再次朝吧台看去：“当然，您说得很有道理。我也想和这位医生谈一谈……”

赫斯特表示同意。他起身走到卡明斯医生身边，后者也毫不迟疑地站了起来。那位身形庞大的杰瑞米·贝尔向他们投来费解而愤怒的目光，他扶了扶夹鼻眼镜，然后便热切地扬起下巴，举起啤酒一饮而尽。

在这几分钟的攀谈内，弗雷德·卡明斯医生把银边眼镜取下来好几次，用手擦了擦额头。显然，阿兰·图威斯特单刀直入的问题令他十分尴尬。

“先生，您是以什么样的名义来问这些问题的呢？”医生终于问道。

“以个人的名义。但是您也知道，考虑到现在情况十分严重，实际上它应该属于司法部门的管辖范围，今晚赫斯特警官就代表了司法部门。”

警官出于礼节点了点头。

“我们还什么都不能确定。”医生不安地在眼镜上方看去，压低声音说道，“无论如何，我不想仅凭一些流言蜚语就引发骚乱。如果这是没有事实根据的怀疑，一旦人们发现是我挑起了事端，那我就要马上卷铺盖走人了！我可一点都不期盼这样的情况发生！我好不容易才适应了这个地方，克服了很多困难才被人们接受……现在我已经习惯了这里，也更希望在这里安度晚年！”

“目前还不算正式调查，”阿兰·图威斯特申明，“我们只是在收集信息，以便在正式行动前，把情况搞得更清楚……”

“那么，您想知道些什么呢？”医生一脸警惕地回答道。

“是谁告诉您那位死去的战友，也就是与杰森像双生子一样的人的事的？”

“是一个路过此地的百科全书推销员。他当时就在这里，想劝我买他的产品，而杰森·马勒森坐在稍远处，刚好起身准备离开。推销员想起自己在前线见过他和他的朋友，两人惊人的相似度曾令他十分震惊。另外，关于那位名声不太好的战友，战争结束的时候，他听闻此人已经在伊普尔战役中殒命。——您不必问我推销员的名字，这是三四年前的事，我已经忘记了……”

“您熟悉杰森·马勒森吗？”

“我与他算不上亲近的朋友，但也还算了解……”

“您是否发觉他回来以后变了？”

“是有些……但不管怎样，我还是觉得这是同一个人！”

“他的外貌变了吗？”

“可以说变了，也可以说没变。”医生放下眼镜说道，“当时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而且那道疤痕也有些影响他的容貌……实际上，让我稍感惊讶的，是他态度上的转变。”

“您能举个具体的例子吗？”

卡明斯医生陷入了沉思。

“可以。”片刻之后他说道，“我本人是个象棋爱好者，战前我曾与马勒森先生有过几次交手。当时，我总能轻而易举地赢他。他回来以后，我又与他下了盘棋，那一次他打败了我，而且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我的朋友杰瑞米·贝尔，就是现在坐在吧台的那位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因为他也输给了战后归来的庄园主！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十分愤怒，在大厅里掀翻了棋盘，打翻了几个啤酒杯，惹怒了好几个经常光顾客栈的酒鬼，还引发了一次群架。可怜的杰瑞米，以他一百二十公斤的身躯，也难以推开这些报复心极强的醉汉……”

“总之，卡明斯医生，您觉得您所认识的马勒森是没有能力让您惨败的，对吗？”

“对，尤其是杰瑞米——他可是个高手！”

“您难道没有想过，也许是在战争期间，杰森·马勒森的棋艺得到了精进呢？在暂时休战的时候，战壕里的士兵们不是只能以下棋这样的游戏来解闷吗？”

医生灰色的眼眸在两位同伴身上打转。

“我当然想过这个问题，甚至最后也是这样说服自己的，但是他的进步实在令人惊叹。如果你们想了解更多信息，不妨问问我的朋友杰瑞米。他也许是整个村子里最了解杰森·马勒森的人了……”

卡明斯医生转身看向吧台。杰瑞米闭着眼睛，庞大的身躯靠在撑着柜台上的一只手肘上，另外一只手臂则奇怪地停在半空，手里几乎是象征性地举着他的空酒杯，整个人奇迹般地维持着平衡。

“……不过，得看他现在还能不能清醒地回答你们。”

在卡明斯医生的帮助下，这位老词典学家迈着还算得体的步子，成功走到了朋友们的桌子前。

墨丘利是罗马神话中担任使者和传送消息的人物。他头戴一顶插有双翅的帽子，手握魔杖，脚穿飞行鞋，行走如飞。

^{“看在墨丘利的飞行鞋 的分儿上，”他晃动着多层下巴嘟囔道，“你们说的这些事如此离谱，几乎能被看作真事了！我的鼻烟壶还没有乘着时间的翅膀飞走……我杰瑞米可以担保，我十分乐意帮助你们，如果……如果……你们真心觉得，一个醉得像我一样的老河马能给你们带来什么有用信息的话！”}

阿兰·图威斯特对此人的态度颇有好感，于是微笑着说道：“要辨别杰森是否就是自己声称的那个人，除了他的妻子，您似乎是最有发言权的人……”

杰瑞米的灰色发髻垂在额头上，他在夹鼻眼镜后斜眼看了看说话的人，然后威胁地说道：“年轻人，永远别相信女人，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女人就是地狱之门，这是众所周知的事！”然后他做了个含糊不清的手势，继续说道，“你们问我是否熟悉杰森？那当然了，他的法语还是我教的呢……那时他才这么高……”他把宽大的手放到膝盖处，“或者这么高……”然后又把手放到酒杯的高度，“也许还要再高一点……这不重要……”

他拿起啤酒杯，再次慷慨激昂地喝完一整杯，样子奇怪地睁着眼睛打量自己的同伴们，像是在尽力保持眼睛睁开的状态，然后他总结道：“但是我不太明白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想请您帮忙验明他的身份，但此事必须低调，您可以巧妙地问他几个问题……”

杰瑞米·贝尔想了想，满意地搓了搓手：“我明白了……就是一个小测试。那你们走运了，我可是玩这种游戏的高手！”

“不要做得太明显。”阿兰·图威斯特强调。

词典学家严肃地上下打量着他。“年轻人，我明白，我可没喝醉！明日下午请和杰森到我家来……”说完他思索片刻，扶了扶眼镜，迷糊的眼神中突然闪现一丝清醒，“我就说有个朋友向我询问一张前线地形图！没错！我们以此为借口，就可以讨论一番……等讨论完毕，我就可以明确告诉你们是不是他！”

“那您呢，您是否也曾怀疑过他的身份？”

“老实说，我已经怀疑了好几个月了，尽管现在我相信他就是杰森。但是，人总会有判断失误的时候，作为你们的忠仆和酒神的门徒，我也一样！这是个好主意，我们需要求个心安！我以奥林匹斯山所有森林之神的名义起誓，如果他真是个狡诈之徒，我将义不容辞地揭发他……”

“看在老天的分儿上，低调点，杰瑞米！”卡明斯医生恳求道。

“看在宙斯雷霆的分儿上，你们可以相信我！”人高马大的杰瑞米猛地一拳砸在桌上，愤怒地申诉，“我就是低调的化身！”

说罢他站起身来，坚定地迈出第一步，接着的第二步已经有些犹豫，然后就开始走得踉踉跄跄。弗雷德·卡明斯医生赶紧过去扶他。

然而他的努力也只是徒劳。在一片愤怒而惊讶的尖叫声、杯子的破碎声和人们的抗议声中，这位令人尊敬的杰瑞米·贝尔整个人重重地倒在了一张摆满各式饮料的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