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瑞米·贝尔住在村子边缘一座带围廊的舒适矮楼里,这里的主室和他本人的风格如出一辙,空间无比宽敞,只是天花板有些低矮。但凡墙面有一丝空间,都被书架贪婪地占据;但凡地面有一平方厘米可用空间,都被家具凶猛地吞噬。书在这座房子里无处不在,它们堆满了书架和家具。这些书或被整齐码放,或被散乱放置,有的被翻开,有的呈半掩状,有的被塞满书签,还有的被挤在各式书立中。这些书立从希腊神话人物形象,到简单的花岗岩石块,样式不一而足。
“书就是我的天地。”接待客人时,杰瑞米·贝尔说教般地说道。此时老旧的时钟连续敲响了三下,像是在与沉睡的知识代表们对话,向它们通报这些闯入者的到来。
“书籍和文字,就是我的生命,”说罢他又调皮地补充道,“但是啤酒和威士忌还是得排在前面,它们是见证友谊的忠仆。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为了这次会面,我们也可以小酌一杯,如何?”
杰森·马勒森、赫斯特警官和阿兰·图威斯特都拒绝了这个提议,不过却接受了主人事先准备好的咖啡。一刻钟后,四人开始俯身观察一幅地图。地图上画的是索姆河,各种线条如蛇形蜿蜒,穿梭在不同的城市中——苏瓦松、贡比涅、佩罗讷以及圣康坦。
即索姆河战役,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规模最大、伤亡最惨烈的一次战役。
“用黑底白色虚线画出的是英法联军攻击之后的前线范围,这次攻击战 是从1916年7月1日开始的。”杰瑞米·贝尔用粗壮的食指顺着线条边画边说,“黑色虚线画出的是1917年1月1日盟军已经掌控的范围。这看起来似乎已经很细致,只不过我的朋友依然不甚满意,他请求我画出僵持线……我亲爱的杰森,这就是我想求助你记忆的地方了……”
接下来的技术性讨论无关紧要,只是为了引出一些闲聊话题,有助于形成一种其乐融融的氛围。谈话中间穿插的各种各样的回忆、逸事和玩笑,都是为了隐藏词典学家的意图,避免引起杰森·马勒森的怀疑。现在,他又拿出了他的白兰地酒——这可是马勒森的弱点。
“你们知道吗,”他指着庄园主对其他两位客人说道,“我认识这位先生的时候,他还不到十二岁。对不对,杰森?”
杰森友好地笑了笑,表示同意。
“你当时明明住在隔壁村,却常常来这里。”
“我很喜欢来您家。”马勒森环顾四周,眼神里充满了怀旧之情。
赫斯特警官以及图威斯特博士目不转睛地盯着杰森,他们分析着庄园主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
“这间房间里装满了书籍和宝藏,”庄园主继续说道,“您的幽默风趣,还有您跟我讲过的故事……但我可不是唯一来这里打扰您的孩子!”
“杰森,你一点也没有打扰到我!我过去就喜欢孩子,现在依然如此!比起大人,孩子们更能给人带来惊喜!而且,一般来说,那些不再给我带来惊喜的人,我也就丧失了对他们的兴趣。”
“您还通过游戏的方式教会了我们很多东西!”
“没错,这就是我的教学方法。”词典学家从夹鼻眼镜里微微掀起眼帘,回答道,“生活只是一场游戏,或是一场大戏,只不过,有些演员确实比其他人更具天赋……”
“没错。”杰森把白兰地酒杯举到嘴边回答道。
“就像某人,学法语的时候就是比别人吃力一些,你还记得吗?”
“当然了。您当时用尽了各种搞笑的办法,手舞足蹈地想教会我……”
“但是你得承认,我还是取得了一定的成果。”杰瑞米·贝尔大笑着说道,“我相信你一定还可以背出某些段落,对不对?”
“贝尔先生,在这件事上我可就没有您那么乐观了!我的记忆力远远不如您!您的记忆力就像人们说的那样……”
“我知道,我有大象一样过目不忘的本领,亲爱的,我知道。人们总把我比作这个动物,这倒没什么不好——我都开始期待脸上长出一根象鼻来!但是杰森,说到你的记忆力,有些事我确信你一定还记得,比如那个关于‘四位姑娘’的谜语!”
词典学家开始用一种轻松的语气朗诵起来:“草地上有四位姑娘,就算是下暴雨的时候,她们也从来不会弄湿自己。请问她们是谁?”
周围一片沉默。警官和阿兰·图威斯特任凭想象恣意,仿佛看到四位身着蕾丝罗衫的优雅姑娘,淘气地在整间房子里漫步。即便如此,两人的注意力仍然牢牢地系在马勒森身上。只见他神情淡定,终于断言:“对,我记得……这四位姑娘就是奶牛的四只乳房。”
“你看吧!”杰瑞米·贝尔用掌心拍了拍额头,大声说道,“总是会留下些回忆的,只是有时候要用力摇晃,它们才会苏醒过来!我还确信,你一定还记得关于‘伊索的休憩’那句话!”
那一瞬间,他们似乎看到贝尔过去的学生脸上惊慌得一阵抽搐。
“伊索的休憩?”他眼睛大睁地重复道。
“对,伊索的休憩……正在休息的伊索……”
马勒森的脸上再次泛起微笑,赶走了方才满布的疑云:“正在休息的伊索,没错,我当然记得!我怎么能忘记这位伊索老先生呢?您可是把他的名字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那么你还记得那句话吗?”杰瑞米·贝尔怀疑地询问道。
一种文字排列形式。把句子调换顺序,无论是正着读还是倒着读,意思仍然相同。
译作“伊索留在此处休息”。——译者注
“那是句回文 ——‘Esope reste ici et se repose’ ,正反方向读起来都一样。”
“太棒了!”词典学家点着头,满意地说。然后,他指着壁炉旁的柳编篮,微笑着问道:“你还记得拿破仑吗?”
“拿破仑?”马勒森惊讶地看着这位老先生,“这我就毫无头绪了……您不是在说拿破仑·波拿巴吧?”
“显然不是!”
阿兰·图威斯特和阿奇博尔德·赫斯特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言未发。
“拿破仑,拿破仑……”杰森·马勒森紧张地摩挲着胡须说道,“话已经到嘴边了,可就是说不出来……”
“这位老‘波拿巴’,戴着那顶有名的两角帽,还有伸进背心里的那只手!”
“我还是想不起来……我想我得认输了……”
“亲爱的,你已经很接近正确答案了……”
“啊!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那是您的猫,那时它总是在这里,就在壁炉旁边的篮子里!有一天,我把木偶上的一个两角帽戴在了它头上,后来您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拿破仑,我们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那只猫如此温驯,十分滑稽却又一动不动,帽子遮住了它的耳朵,它一身白毛上点缀着黑色斑点,就像皇帝的大衣!没错,它就像个皇帝!只不过是个没落的皇帝,看起来悲伤而滑稽!我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对我来说,这场景好像就发生在昨天……我得承认,我只知道拿破仑是英国人最喜欢的法国敌人,除此之外,我没看出这跟法语能有什么关系。”
“确实没什么关系。”杰瑞米·贝尔看着篮子温情地微笑着。要不是因为之前三人有所预谋,警官和他的朋友都差点被这个眼神给骗了。“只是看着它从前常待的位置,突然想到了这件趣事。我的好拿破仑,我真是太想念它了!”
过了一会儿,下午四点半的钟声敲响。庄园主说自己该回去了,因为有个很久未见的表弟马上就要到了。他整了整领结,套上外套,感谢词典学家的款待,又向两位伦敦来的朋友致以敬意,随后便离开了。
他匆忙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街道上,时钟缓慢的嘀嗒声再次充斥了这个寂静的房间。
过了一会儿,阿奇博尔德·赫斯特发话了:“我觉得,他走得有些太突然了……”
“警官先生,您总是看到坏的一面!”词典学家大笑着说,“您还这么年轻就已经患上职业病了!要我说,杰森已经成功地通过了测试!你们也看到了,他完美地答出了所有的问题!”
“他也有迟疑的时候,”赫斯特反驳道,依然一脸怀疑的样子,“您甚至还给了他提示!”
“鉴于问题的难度,这是很正常的。若是回答得太过直截了当,才会让我感到惊讶!你们想想这都过去多久了!无论如何,我可以跟你们确认,这不是个冒牌货!除非他是个无比机灵的顶尖骗子。图威斯特先生,您曾对我说,您也学过法语,是吗?”
“是的。”
“您听说过这些谜语吗?”
图威斯特摇了摇头,表示没听说过。
“只有地道的法国人或者是像我一样潜心钻研法语的人才会知道这些谜语。既然这个家伙不是法国人,我就可以认定,他只能是在我这里听过这些谜语!”
“那也不一定,”警官反驳道,“这个狡诈之徒也有可能从杰森·马勒森本人嘴里听说过这些!因为他们是朋友,又在前线共同度过了三年时光,他们有的是时间诉说自己的一生!”
“您好好想想,这猜想真是有些过头了。诚然,三年时间里他们可以互相倾诉很多事,但不可能是所有事情!除非这个骗子从一开始就计划要与他交换身份,比如从战争刚开始的时候。这样一来,我们就得考虑这或许是一桩名副其实的谋杀案了,而且是有预谋的、冷血的谋杀案!”
“我们已经想到了这样的可能性!”赫斯特大声说道。
“即便如此……”杰瑞米·贝尔摇着头反驳,“他从朋友的嘴里得知我的猫叫什么名字,这的确是有可能的。但是,那只可怜的猫戴上滑稽的帽子,引得我们发出了由衷的笑声——我不相信他能知道这些。此人确实就是杰森·马勒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