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庄园主走后不久,阿奇博尔德·赫斯特也因故告辞。他与法尔茅斯警察局的局长约定了会面,后者可能会给他透露一些消息。
阿兰·图威斯特点燃了烟斗。杰瑞米·贝尔则抽着雪茄,深深地陷在他的扶手椅中。日光渐渐暗淡下去,阴影在宽敞的房间里越拉越长。书本和摆件在房间的各处角落里苏醒过来,在壁炉火光的照耀下,它们身上的烫金装饰开始在黑暗中闪烁起来。
“图威斯特先生,您来这里究竟要做什么?”词典学家突然问道。
“我已经告诉过您,我是应马勒森先生的邀请来到这里的。他请我来帮他解开阁楼闹鬼之谜……”图威斯特停顿片刻,继而补充道,“解开幽灵的秘密,还有粉色房间的秘密……”
“所以,您来这里是为了给出理性的解释吗?”
“也许是吧。我曾不止一次拆穿打着神秘主义的旗子招摇撞骗的人。如果真是灵异事件,我会想办法解释那些现象的意义和起因,在一定程度上也会使那些……鬼魂得到安抚。”
杰瑞米·贝尔红润的脸庞上泛起一丝微笑,他一边轻轻地抽着雪茄,一边用余光打量着自己的客人:“您的工作就是解答神秘事件吗?”
“虽然我在这件事情上可谓是倾尽全力,但幸运的是,我还有一笔小小的年金收入。我得承认,这门科学几乎没法养活任何人!”
“所以您做这份工作完全是出于热爱?”
“可以这么说。”
“在这些神秘事件中,您究竟在追寻什么呢?您曾想过这个问题吗?”
“没怎么想过。也许,是一种未知的诱惑吧。实际上,我从小就对这些事充满了热情。我从开始记事的时候起,就一直很喜欢那些难解之谜。”
“难解之谜就像高等妓女,喜欢她可是件危险的事。图威斯特先生,您要小心一点!她拥有致命的吸引力,魅惑的香水味让男人们沉醉其中!她令他们兴奋,让他们永浴爱河,成为她魅力的俘虏,可她从不会完全展示自己的神秘!”
阿兰·图威斯特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贝尔先生,这么说,您对此好像很了解?”
“也许吧。因为我是文字爱好者,这两件事在本质上并无太大区别。它是一项引人入胜的调查,与侦探工作有些许类似——在一条又一条线索、一份又一份证词的指引下,顺藤摸瓜地找到罪犯。并且,如果你想要找到事情的起源,还得走过迂回曲折的道路。为了揭开谜底,我要穿越时空,去询问那些不再言语的逝去之人,我要找到那些拉丁人、古希腊人,甚至走得更远。在文字的世界里,神秘而厚重的谜底深藏在人类的过往之中。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迷宫,一开始的时候我们愉悦地进行探索,但最终都会宿命般地迷失其中。我们的疑问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难以攻克。我必须承认,我已经在这黑暗的曲径中迷了路。时至今日,我已步入晚年,却依然在寻找光明。所以我要提醒您,这是个恶性循环!一件谜案后总会紧跟着另一件谜案,如此反复,没有尽头!而且,您看您才刚来不久,手里就有了两件未解之谜,然而第三件谜案已然来临:那就是庄园主的身份问题。”
“但这件事现在已经明确了!”图威斯特愉快地大声说道,“多亏了您的帮助!”
“今天确实已经明确了,但是明天呢?而且,还有很多问题没有得到解答,很多奇怪的现象等待解释。我可以向您保证,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奇闻逸事!如果您想对发生在莫顿伯里的所有怪事做出解释,那我可以直接告诉您,您可有的忙了!近几年来,我们这个村子里就曾发生过好多起诡异的突然死亡事件,也许您已经有所耳闻了。”
图威斯特讲述了他所知道的相关信息,并提到了关于发出死亡尖叫的海妖的神秘传闻,以及村民对那位离群索居的牧羊女产生的怀疑。
最后这一点突然一语惊醒了词典学家:“我知道这件事,但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这位年轻姑娘之所以有时会发出尖叫,正是因为这些人,因为这些蠢货!他们对她极尽嘲讽之词,甚至会在喝醉的时候打骂她!有好几次我都不得不出手把他们打发走!这些畜生!但是跟几头驴能说清什么道理呢?最终,她开始害怕所有人!所以,她有时才会发出尖叫声!”
“她叫什么名字?”
“英格丽德。她是伊恩·尼尔森的女儿。伊恩是附近的一个牧羊人,二十多年前就过世了。实际上,他的坏名声源自他的妻子海拉。海拉当时确实患上了癔症,但据我所知,她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是因为她的尖叫声和易怒的个性,人们就把她看作危险的海妖。而且,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于难产,甚至比她的母亲去世得更早。她的母亲也曾引起同样的质疑,因为她身上具有某些海妖的特质……但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无论如何,这些愚蠢的谣言都深深毒害了年轻的牧羊女,虽然我并不觉得她过得有多么悲惨。英格丽德聪明伶俐,能够领略到生活的真谛,也懂得欣赏生命中最本质的东西。这也是她选择了跟父亲一样的职业,继续放羊的原因……”
“所以,她不像人们说的那样,是个愚蠢而弱智的野蛮女人?”
词典学家的脸上蒙上了一层不快的阴影。“当然不是!”他双臂举向天空,大声吼道,“这些蠢货,他们只能看到事情的表面!况且,我本人就曾承担对她的教育,她怎么可能是个弱智!”
阿兰·图威斯特难以掩饰自己的惊讶。
“没错,就是我本人。”老人用拳头拍着胸脯继续说道,“伊恩·尼尔森是个忠厚老实的家伙,但是除了他的羊群,他什么都不懂。在妻子去世几年之后,他也撒手人寰,是他年迈的母亲继续抚养幼小的孙女。小女孩在学校里备受排挤,不想去上学,所以我就开始负责她的学业。那时候,她每个下午都会来这里。我可以告诉您,她一点都不蠢。比起某些村民,这个小女孩可强多了!”
“这还要多亏了您的教导!”
“我很难否认,虽然这么说很不谦虚。”杰瑞米·贝尔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骄傲,“但是,图威斯特先生,您得去见见她。她一个人住在山坡上,就在她父母的农场里。我相信,能与您这样的人说话,她一定会感到很高兴的。”
“希望她不要用尖叫来迎接我就行。”
“重要的是,您得听到尖叫才行……”
“您可能是想说,希望我听不到吧?”
“不,要是这样的话,反而意味着您的死亡……”
图威斯特皱着眉头,陷入了沉默。
“我恐怕不太明白,”他终于说道,“海妖的尖叫到底是致命还是不致命……”
词典学家也一脸困惑地转头看向客人:“年轻人,我刚刚已经跟您说过了。但我觉得您好像对海妖不太了解,且听我跟您解释……”
(二)
与此同时,在庄园宽敞的客厅里,马勒森夫妇正围坐在火炉旁。杰森点燃了一支烟,紧张地吐出一小口烟圈。莉迪则轻轻靠在丈夫的肩膀上,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炉膛里的火苗。
“你觉得他还会来吗?”她突然问道。
“我上哪儿知道呢?我跟你一样都看了他的信,信上只说会在今日茶点时刻到达,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已经快六点了,我们就这样苦等,你不觉得有些愚蠢吗?他很可能有事耽搁了,或许要到晚上,甚至明天才到呢。你们也不差这一天时间。说实话,你有多久没见到你的表弟了?”
“应该已经超过十五年了。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大概十二岁。威廉·卢卡斯和我是同龄人,我们都是1895年出生的。”
“你们是表兄弟吗?”
“是的,而且他是我仅剩的亲人了,我们的长辈都已过世。我的父亲跟我一样是个独生子,而我的母亲只有一个妹妹,她嫁给了一个美国人,也就是卢卡斯姨父——卢卡斯是他的姓,我这样叫他是因为这种叫法听起来很美式。总之,威廉是我唯一的亲人。”
“噢!”莉迪的眼神落在丈夫的脖子上,突然惊叫起来。
“怎么了,亲爱的?你怎么跟看见鬼了一样?”
“杰森,你的领带!跟你的外套完全不配!墨绿色和蓝色!你戴领带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但我总不能现在去换了吧?”庄园主反驳道,语气里有些愠色。
“杰森,我都认不出你了!你今天出奇地紧张!是因为表弟的到来让你如此紧张吗?”
“也许吧……”
两人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莉迪突然问道:“不过,他这次来拜访只是出于礼貌,还是有什么具体原因?”
“为什么这么问?”杰森一脸不解地看向妻子。
“因为……因为我觉得有点奇怪,仅此而已!你们许久未见,现在他却突然出现……还有那个图威斯特先生!”
“他来这里是出于别的原因,你很清楚这一点!”
“好吧。可是短短几天之内就来了两个陌生人,平常我们一整年都几乎见不到什么人!”
“你这是在责备我吗?”
“不,杰森,这不是责备!”她突然站起来说,“但这些事把家里搅得鸡犬不宁,你应该也感觉到了吧?我们不习惯这样!你、我,还有埃德加,我们都一样!”
杰森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打开烟盒,平静地说:“关于威廉表弟,他来这里也许并不是单纯地为了维系亲属关系。他最近继承了他父亲在丹佛北部的田产,我猜想,他是想把我从我父母那里继承来的田产合并到一起,因为两家的田产离得不远,这样他就拥有了一大片田地。但是,也可能是我想得有点多……到时就看他是否会提起这个问题吧。——不过,亲爱的,关于你自己的表弟,我的看法就更加明确了:他就是个一事无成的家伙,这么多年只会在我们的庇护下生活!”
莉迪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杰森!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埃德加是个如此脆弱的男孩……如果让他自生自灭,谁知道会发生什么?照顾他是我们的责任!”
“他毕竟也是个二十三岁的人了!几乎是个男人了!他整天不是在乡间游荡,就是呆呆地看着大海,应该要好好历练一番了!”
“你明知道,他是在寻找写作的灵感!”莉迪颤抖着回答道。
“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曾游荡在田间,但却是出于别的原因。我的双脚踩在淤泥里,留在那里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亲爱的,你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这个问题你该去问问他,因为我觉得他实在是有些奇怪!不过,他一直都很古怪。他从来不会正视我的眼神,像是被我吓到了一样!而且,我们跟图威斯特教授一起去楼上的粉色房间时,埃德加的态度也让我很纳闷……”
莉迪沉默片刻。她呆呆地看着火炉,在这几秒钟的间隙里,几乎一动不动。
“这不是很正常吗?”她突然说道,语气已经变了,“他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也知道正在发生什么……”
“也许吧,但是他本可以换个态度。我特地请来这位伦敦的专家,就是为了把这个谜案弄清楚。然而,我最起码可以说,埃德加没有做出任何努力来进行配合!他逮到机会就溜走了!但是他的证词是十分重要的,你的证词也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不是在做梦,我不是个疯子!莉迪,你明白吗?”
这位一家之主不自觉抬高了嗓音。莉迪死死地盯着他,一脸的震惊。
“杰森,你这是怎么了?最近这段时间,你似乎很不正常……我感觉,你好像在害怕什么……可是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楼上的那些脚步声——你难道就不担心吗?”他用颤抖的食指指向天花板,大声喊道,“我们听到这些声音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他是谁?在找什么?他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
莉迪没有回答,而是低下了头,再次凝视着壁炉里的火苗。那一头柔软亮丽的乌黑长发在火光中映出紫红色,为她美丽的脸庞平添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色彩。然而,她清冷的蓝色眼眸里没有任何光芒。
长久的沉默后,莉迪问道:“说起来,埃德加去哪里了?刚刚他不在房间里。吃过午饭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三)
“那是让人寒彻心扉的叫声!极为残暴,极其尖锐,是人们能想到的最为凶恶的声音!人们说海妖的叫声让人非常难以忍受,哪怕是在暴风雨的晚上,船上所有船员都宁愿从甲板上跳下去!”
杰瑞米·贝尔的语气十分阴森,似乎红润的脸上流露出的担忧还不足以表明其恐怖的氛围一样。
“没人知道这个海妖是谁。”他用说教的语气继续道,“有人说这是个面无血色的女人,会用一把破梳子梳头,当她发出尖叫声时,她的脸庞会变得十分骇人;有人说这是种海里的生物,只为宣告某人的死期而上岸;还有人说这是条会飞的美人鱼,会突然出现在云霄之中,带着同样诡异的意图。但是,他们无一不认同一件事,那就是她总是预示着死亡。那些没有听到她的叫声的人会无药可医,最后死去。
“一般来说,这些事总是发生在月光明朗的深夜。比如,几个酒伴正要离开客栈,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叫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其中一人说道:‘兄弟们,你们听到了吗?’另一人回答:‘听到什么?’第二天,没有听到声音的人就会在悬崖边上摔下自行车暴毙,或是因为其他事故而身亡。有时候,尖叫的海妖会针对特定的人群,比如一家人,或是某个地方的所有居民。在莫顿伯里,克兰斯顿一家人就遭遇了这样的情况。”
阿兰·图威斯特聚精会神地听着老人的讲述,后者深陷在他的扶手椅中,安静地抽着雪茄,眼神不时地从夹鼻眼镜里瞟出来。
“在我的记忆中,总有人在谈论村里的这只海妖。人们总是或多或少地听到过她的叫声,甚至有些人在走出酒吧醉得天旋地转的时候瞥见过她也说不定。但人们对她的描述不尽相同,也十分模糊。我已经告诉过您,因为伊恩·尼尔森一家人,尤其是他的妻子海拉,也就是英格丽德的母亲,因为她那瘆人的尖叫声,关于海妖的描述才变得清晰起来。而这一切的源头,还要归结于海拉的母亲玛莎,因为海拉的尖锐叫声是从她那里遗传的。人们还传说玛莎是个不知检点的女人——这一切是真是假,我不得而知,我只是听过一些关于她的传闻。据说,她出生在地中海的一个岛上,是西西里岛还是马耳他岛,我已经记不清了。她的性格像拉丁人,说话的时候嗓音很尖,极具特色。她的丈夫是个脾气温顺的渔夫,当她对自己的丈夫发火时,人们在老远的地方都能听得到。有人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发出致命叫声的美人鱼’,这个外号一直流传了下来。话说,她本就是个漂亮的女人,年近五十,风韵犹存。
“那件事情发生在这个世纪初,当时玛莎还没有住在尼尔森农场,而是在村头的一个小房子里。那时的她刚刚失去了自己的丈夫,是个亟需安慰的寡妇。有几次,人们看到她和查尔斯·克兰斯顿爵士在一起,您知道的,就是莉迪·马勒森的祖父。他是村子里最有威望的人,一个已婚男士竟然和一个贫寒渔夫的寡妇在一起!于是村民开始嚼起了舌根。不仅如此,曾有人在村子外看到他们在一起,甚至还听到了某些叫声!玛莎的叫声从灌木丛中传出,简直不堪入耳……然后,就发生了衣柜倒下、出轨情书被发现的事,这便坐实了人们的猜想。
“海妖是在第二天晚上发威的,就在小客栈里。虽然声音并不大,但坐在窗边的人都听到了她的叫声。所有人都听到了,除了查尔斯·克兰斯顿爵士。”
杰瑞米·贝尔停顿了一下,老庄园主的名字似乎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火苗在壁炉里发出微弱的噼啪声。然后,他用低沉的嗓音继续说道:
“从那时开始,查尔斯·克兰斯顿爵士的生命就只剩下了几个小时。当天夜里,他死得极为离奇!您不妨听听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