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轻的诗人在悬崖边漫步，一头金发和白色围巾在风中飞扬。天边的云彩互相追逐，天空渐渐变得阴暗。他竖起衣领，双手插兜，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脚下就是令人眩晕的万丈深渊，海面上传来骇人的声音。
海面的阴暗色调和氤氲的水雾正是他心情的完美写照。他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只知道前途一片灰暗。人间的欢愉稍纵即逝，令他感到痛苦万分。快乐是一把双刃剑，伴随它而来的便是懊恼。也许，快乐终将消散，懊恼却将伴随一生。
他的脚将带他去往何方？是脚下的漩涡吗？活在这个世上到底有什么意义？他是否做过任何有意义的事？人们都说，每个人在世都有自己要扮演的角色，他多么愿意相信这句话是真的。
在纸上随笔涂鸦，流下苦涩的泪水，倾注无尽的哀伤，抒发自己的情感，他只会做这些。可就连在这些事情上，他也称不上才华横溢，因为他是自己唯一的读者……
伦敦的访客搅乱了枯燥的日常。他看起来和蔼可亲，但是那双蓝色眼睛像是能看穿人的灵魂。图威斯特博士是否能看穿他的灵魂，还有莉迪的灵魂，以及杰森的灵魂？
泪水模糊了清澈的双眼，他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如同风中飘忽不定的火苗。他觉得人生没有任何意义，如果再这样毫不反抗地活下去，他很快就会追随先辈的脚步，被杀人的海妖带走，卷入命运的洪流，葬身无底深渊。
那是一片暗绿色的深渊，湍急的水流卷起无尽的泡沫，正如同脚下的这片深渊……也许，它更能理解他的才华和他的悲哀……
（二）
“那天晚上，查尔斯爵士魂不守舍。”杰瑞米·贝尔大声说道，一脸沉思的样子，丝毫没有注意到雪茄的烟灰落在自己的开衫上，“他也许彻夜未眠，因为前一天晚上，他与妻子的争吵似乎持续了整整一夜。查尔斯爵士与洛蒂原本是一对恩爱夫妻，看起来十分幸福。他出轨的行径被撞破后，洛蒂伤透了心，而查尔斯爵士依然深爱着自己的妻子。他坐在客栈窗边的角落里，朋友们围成一圈，试图安慰他，让他重振精神。大家都认为他是受害者，自然，查尔斯出轨行径的罪责最终都落到了他的情人身上。大家都在窃窃私语：这个海妖，一个渔夫之妻，一定是她给查尔斯下了咒。”
“当时坐在吧台边的我也听到了几句喊叫，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到底是叫声、呼喊还是呻吟，我已经记不清了，总之声音不是很大。查尔斯爵士周围的人也都察觉到了，唯独他没有听到。
“当时并无任何异样，他带着忧郁的心情早早离开了客栈，所谓借酒浇愁愁更愁，他兴致索然地喝了几杯，并没有喝醉。接下来发生的事，我没有目睹，但是有两个客栈的常客一直等到客栈关门，才起身回家。他们经过庄园附近的时候，听到了十分刺耳的叫声，紧接着他们突然瞥见查尔斯在没命地往塔楼跑，仿佛死神在后面追赶他。他急急忙忙、跌跌撞撞地一路跑到塔楼入口。那两人吓得不敢动弹，片刻之后就看到查尔斯出现在塔楼最高处。当时，尖叫声再次响起，黑暗之中突然冒出一个影子。虽然当时天空中乌云互相追逐，不时地掩住月亮，然而月光还是能照亮周围，因此，他们清晰地见证了那件恐怖的事。尖叫声越来越大，可怜的人在危险的高处艰难自卫，那上面几乎没有护栏。那长了翅膀的东西最终把他推了下去。查尔斯掉到了塔楼底下，摔断了脖子，瞬间就没命了。
“好些村民被尖叫声所惊扰，来到了那两位朋友身边。其中有几个马上冲进了塔楼，准备去驱逐那邪恶的生物，但它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很有可能跟来的时候一样，是从空中飞走的。查尔斯爵士没有穿外套，只穿了一件衬衫和马甲，浑身都是与怪物搏斗后留下的累累伤痕。他的脸颊被撕破，脖子遍布抓痕，手臂上血迹斑斑。没有人能对这次野蛮的袭击做出合理的解释。这一次，致命的海妖现了形，并且留下了切实证据证明了她的存在——一具伤痕累累、摔得七零八落的尸体。”
阿兰·图威斯特缓缓点了点头，脑海中浮现出那座塔楼。他完全能想象词典学家刚刚描述的画面。
“故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杰瑞米·贝尔突然站了起来，扶手椅发出吱呀的声音，他继续说，“六年之后，轮到了他们的独生子朱利安，他也成了海妖手下的冤魂！查尔斯去世几个月后，洛蒂也随他而去。在惨剧发生后，洛蒂已经如同行尸走肉，所幸她的独生子是在她去世后才遇害的。我再次提醒您，朱利安就是莉迪的父亲，这么说可能有些不准确，因为莉迪是被收养的……”
阿兰·图威斯特有些惊讶。杰瑞米边说边向他投来奇怪的眼神：“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收养了，因为她的父母，也就是朱利安和玛丽，他们无法生育。这其实是个非常复杂的故事，我就不展开来说了。我们可以就这么认为，莉迪就是克兰斯顿家族的一员，是她父母名副其实的女儿。总之，这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没有任何影响。——莉迪的父亲死的时候，她才十二三岁。比起查尔斯爵士，朱利安的死称不上离奇，但也同样令人费解……”
阿兰·图威斯特看到一丝微笑爬上这位老词典学家的嘴角。杰瑞米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朱利安一点也不像他的父亲。他是个拘谨沉闷的家伙，长了一张苍白阴郁的脸，几乎从不出门。但是那天晚上，朱利安跟一群朋友从飞镖客栈出来，他们刚刚庆祝完某个朋友的生日，看起来似乎十分高兴，甚至有些兴奋。然而，正当他们半醉半醒地走在路上时，周围突然响起了刺耳的叫声，仿佛是一群看不见的鸟在袭击他们，他们马上就被吓醒了。他们什么都没有看见，但所有人都听见了叫声……除了一个人，那就是朱利安·克兰斯顿。他的悲剧命运也就此注定。第二天，他在悬崖边散步时不慎失足摔死。这一次，警方详细盘问了证人，向他们了解叫声的来源和性质，但最终也没能查出结果。为何只有朱利安一人没有听到这些叫声？唯一的解释就是，海妖再次出手，把第二位克兰斯顿家族成员带入了死亡陷阱！”
（三）
这天晚上，阿兰·图威斯特在客栈里独自享用晚餐，品尝着威士忌。词典学家讲述的离奇事件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不禁想，那位思维缜密的警官对此会有何看法。得知警官将会晚归，他便一直候着，每当大门被打开时，总要下意识地看一眼。他已经能辨认出客栈的常客，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出哪些是新来的人。
现在这个进来的人显然是个新客。他提着不少行李，眼神里没有客栈常客的那份淡然，看起来有些不快，甚至是焦虑。他大概三十岁，身材算得上是高大，姿态高贵，嘴唇上翘起的两撇胡须格外显眼，一头亮眼的红发与优雅的蓝色苏格兰西装形成鲜明对比。
客栈里餐桌密集，烟雾缭绕，无忧无虑的人们抽着烟斗热切地交谈，还不忘随时喝上一口啤酒。他艰难地绕过餐桌和正在交谈的人们，最后在阿兰·图威斯特旁边坐了下来，因为只有这里还有几个空位。
他点了一杯啤酒，紧接着向老板询问是否还有空的客房。阿兰·图威斯特心想，莫顿伯里这个偏远的村庄竟能引起这么多游客的兴趣？几天之内，不仅招来了阿奇博尔德·赫斯特和他自己，现在竟又来了一个陌生人，这着实不一般。陌生人又问客栈老板马勒森夫妇是否在家，图威斯特马上就想到庄园主提到的那位很久未见的表弟。当客栈老板给出了肯定回答时，陌生人一脸惊讶。此时图威斯特主动搭话，表示愿意提供帮助。
他的直觉没有错，此人正是庄园主的表弟威廉·卢卡斯。他抱怨自己在庄园吃了闭门羹，并对此感到十分意外，因为杰森早就知道他会来。图威斯特也表示十分惊讶，因为下午他还跟杰森交谈过。杰森早早离场，为的就是接待即将到访的表弟。
威廉·卢卡斯抿了抿嘴唇，继而说：“我确实是迟到了一会儿！我的出租车出了故障……杰森可能以为我不来了！”
“即便如此也还是有些奇怪……您有没有多按几次门铃？”
“有的！”威廉·卢卡斯狠狠点头道，“我在门前的台阶上等了好一会儿，一直在按门铃！您想想，我与杰森上次见面还是在少年时代。我带着众多行李站在那里，心里想着他是否还能认出我来。看这庄园如此之大，也许他们在屋子深处，听不到有人在按门铃吧！但是，我等了一刻钟，依然没有人开门，最终只能放弃，我觉得他们应该是不在家。也许他出去散步了。”
“这个点出去散步？外面风还这么大，”阿兰·图威斯特瞥了一眼灰蒙蒙的窗户，“应该不太可能……而且，您或许也知道，庄园里还住着其他人。无论如何，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您最好还是在这里等一会儿，然后再回去看看。”
威廉对图威斯特的建议表示赞同，这确实是最明智的办法。他慢慢安下心来，一个小时之后，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焦虑。客栈大厅弥漫着愉快而热烈的气氛，这似乎让他十分放松。威廉是个不错的同伴，活泼而健谈，当他透露自己是推销员时，图威斯特丝毫没有感到意外。
“不过，”威廉又解释道，“我现在已经不干那个了！因为就在不久前，我成了农场主！这只是顺理成章的事，因为我继承了家族企业。显然，这更加有利可图，比起……等等，我给您看看，我这里还有一些存货……”
他边说边俯身从行李袋里掏出一个装饰精美的盒子。他打开盒子，从里面抽出一条长长的棕色半透明织物，然后把它放在衣袖上摊开，动作轻柔而缓慢。
“优雅女人只穿盖伊牌长筒袜！盖伊牌长筒袜选用天然蚕丝织成，当然，也有用棉线的款式！穿上盖伊牌丝袜，女人就会魅力四射，简直赛过美人鱼！多漂亮啊，对不对？想象一下，这光滑的丝袜包裹着纤长的腿……您要买吗？我可以给您一个好价钱……”
“买来干什么？”阿兰·图威斯特惊讶地问。
“当然是送给您的太太！”
“我还没结婚。”
“那就送给您的未婚妻。”
“我没有未婚妻。”
推销员皱起眉头，一脸怀疑，然后低声问道：“难道连女朋友都没有吗？”
图威斯特遗憾地摇了摇头，威廉·卢卡斯又继续说：“您再好好想想，每个男人心中总会有那么一个女人……”
阿兰·图威斯特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对，您说得没错……现在我想起来了……”
“啊！这就对了嘛！我敢肯定，没有什么比盖伊牌长筒袜更能讨她欢心了。”
“也许吧。不过有个小问题，她应该穿不了。”
卢卡斯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为什么？难道她……怎么说呢……是因为她的腰有些粗吗？您要知道，盖伊牌丝袜很有弹性……”
“噢，不是腰的问题！她的腰很细！是大腿的问题……”
“大腿？”
“是的，她没有大腿……”
“噢！我的天！”卢卡斯大惊失色，“我猜，是因为她小时候出了事故，对吗？这种事真是太可怕了，我有个朋友……”
“先生，您猜错了。我的朋友没有大腿，只有一条尾巴。”
“尾巴？”
“没错，尾巴，一条鱼尾巴——因为她是迷人的美人鱼！”
卢卡斯的脸阴沉下来，紧接着又赔笑道：“您可把我给骗惨了！”
“您知道吗，”阿兰·图威斯特继续说，“我敢肯定，她不会喜欢这些长筒袜，毕竟您刚才也说了：盖伊牌长筒袜，让女人‘赛过美人鱼！’所以，请您理解。实在抱歉，威廉先生……啊，我看到我的朋友赫斯特警官了，他也许会对您的长筒袜感兴趣……”
卢卡斯又向阿奇博尔德·赫斯特推销起来，但赫斯特警官对此展现出的热情甚至不及图威斯特。显然，推销员给出的高昂价格令他望而却步。然而，当图威斯特向他介绍卢卡斯时，警官十分惊讶，似乎很高兴能认识马勒森的表弟。图威斯特发现他本就自然红润的脸颊泛着不同往常的红晕，不像是被夜晚的凉风吹出来的，整个人表现出难以掩饰的兴奋。
阿兰·图威斯特觉得，警官对威廉·卢卡斯表现得有些过于热情和关注。
警官向卢卡斯提出了许多关于马勒森的问题，末了又问：“那么，您是他唯一的血亲了？”
“没错，我是他唯一的直系血亲了，这点毫无疑问。”
“这么说，您一定很了解他！”
“在孩提时期，我们很熟悉，也经常见面。但这么多年过去了……”
“那太好了，希望我们能有机会聊聊你们过去的事……”
威廉·卢卡斯礼貌地表示并不介意，同时又掏出怀表查看时间。
“老天！”他皱起眉头大声叹道，“已经晚上十点了！时间过得真快！我去看看杰森回来了没有。”
威廉·卢卡斯离开客栈以后，赫斯特的脸上依然保持着斯芬克斯式的神秘微笑。
“我感觉您查到了一些新消息。”阿兰·图威斯特和善地说道，言辞之间是难以掩饰的好奇。
“确实。我去见了法尔茅斯警察局局长斯托斯伯格，从他口中得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关于杰森·马勒森的吗？”
警官点点头：“是的。我告诉您吧，警方早就怀疑他是个冒牌货了。”
“这并不奇怪，村子里的流言蜚语肯定已经流传到警方的耳朵里……”
警官红润的脸上流露出会心的笑容，精心梳理的一缕头发突然掉落在额前，他继续回答：“现在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些怀疑都是有依据的！因为，我刚刚知道了一些细节，足以证明这个家伙并非真正的杰森·马勒森，很有可能就是他的战友帕特里克·德根——根据法国警方的消息，那是个臭名昭著的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