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片刻之后，图威斯特飞奔下楼冲进大厅。一些顾客瞪大眼睛环顾着四周，其他人则举着手中的酒杯呆若木鸡。然后，那些苍白的面孔渐渐恢复了血色，人们开始迅速低声交谈起来。所有人嘴里都在说着海妖的名字。是海妖发出了阴森的号叫吗？大家似乎都对此深信不疑，但叫声的来源却众说纷纭。大多数人认为是在西边，从飘窗那里传来的；有些人觉得是从很近的地方传来的；还有人认为声音来源于更远的地方，是从大海的方向传来的。大厅里乱作一团，几乎没人注意到赫斯特警官的到来，除了迫切等待他的图威斯特。
跟其他人一样，警官面色煞白。这天晚上，客栈里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恐惧。警官也听到了那可怕的尖叫声，他正准备发话，此时客栈老板声如洪钟的发言盖过了所有人，他大声吼着让人们安静下来。可就算是他，也不得不喊了两次，嘈杂的交谈声才最终停了下来。老板要求听到尖叫声的人都报告一下，回答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场面又变得热闹起来。这一次，他费了很大的劲才让人群再次安静下来。
“我刚刚不该这么问，”客栈老板紧绷着脸说道，“你们当中有谁没有听到尖叫声？”话音刚落，大厅里陷入一片死寂。大家向四处投射出审视的目光，警觉地观察着哪个不幸的人会举手。几秒钟过去了，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有任何表示。老板重复了他的问题，依然没有得到回应。
“那么，”老板用激动的声音颤抖地宣布，“这意味着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不祥的海妖的叫声！如果大家都听到了，那就说明她邪恶的咒语已经失效了！至少她不会在莫顿伯里兴风作浪了！从今天开始，她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如此轻易地找到受害者！先生们，我相信这个老巫婆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现身了。为了庆祝，我请大家喝一杯！”
这番话引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没过多久，大家似乎都把刚才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老板已经开始忙于应付客人们的催单了。那天晚上，莫顿伯里的人们似乎比平时更口渴，也更兴奋，因为他们认为厄运已经被驱散。唯有阿兰·图威斯特和警官坐在大厅的角落里，显得与客栈客人的欢快气氛格格不入。
“那叫声真是让我毛骨悚然。”警官向图威斯特解释道，“当时我离客栈大约还有十米远，我有些恼火，因为把我从法尔茅斯载回来的司机坚持在路口拐角处就停了车，借口说再远一点就很难掉头了……我猜他是急着赶回家，导致整个行程开得飞快，像个聋子一样根本听不到我在说什么！当我听到有人跑过的声音时，便加快了脚步……那人离我很远，而且外面很黑，我什么也看不见！总之，当我走到客栈附近时，这可怕的尖叫声就响了起来！我吓得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然后又传来了第二声长长的号叫……”
“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我不知道，”赫斯特失神地回答，“但它确实离得很近……可能就在我前面，又或许是在客栈那边……真的很难确定，包括第二声尖叫，我也无法判断具体位置……您知道，我当时一个人在外面，先是听到了匆忙的脚步声，而且还看不太清楚……我真是害怕极了！等我恢复平静，朝客栈门口走去时，就看见了您……”
警官突然沉默不语，他的眼神开始变得阴沉，随后又郑重地补充道：“但是，图威斯特，我还忘了告诉您最重要的一点：今天斯托斯伯格告诉了我一件令人十分震惊的事！”
“跟杰森有关吗？”
“当然，除了他还能是谁？但是，根据我们刚刚收到的信息，他的情况简直可以称为荒唐！荒唐到令人抓狂！我这辈子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您听我说……”
（二）
杰森·马勒森坐在壁炉前，静静品味着杯子里的白兰地。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火苗，似乎很放松。然而，他偶尔也会抬起头看着帆船模型，额头上露出因苦恼而挤出的皱纹。此时的他陷入了沉思，接着又喝了一口白兰地，仿佛是为了驱散内心的痛苦。
他听到客厅的门被打开，然后莉迪坐到了他身旁。莉迪静静地看着火炉，她搓动着双手，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时钟在七点四十五分响起，似乎在催促着她开口。
“杰森，我有件事……”
“我猜，是跟埃德加有关吧，对吗？”她的丈夫嘲讽地回答。
“埃德加？不是！我甚至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你也注意到了吧，他没有回来吃晚饭。是小奈莉……她说下周不能来干活儿了，因为她要去姑妈家……”
“呵，好吧，这已经是近十天内的第二个‘好消息’了！朱莉娅、奈莉，更别提伊丽莎白，她已经杳无音信了！”
“你明明知道，她在休假期间患了百日咳，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康复！”
“那下周谁来替她工作？”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已经想过了，可是目前还没能在村子里找到合适的女佣人选……”
杰森·马勒森点了点头，再次陷入沉思。此时，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客厅的门被打开了，威廉·卢卡斯走了进来。这位前推销员刚在扶手椅上坐下，外面又传来了脚步声，接着便是门吱嘎作响的声音。
埃德加突然闯入了客厅。他看起来神色匆忙，一张脸煞白，茫然地四处张望着，甚至没有注意到房间里其他人的存在。然后他朝酒柜走去，笨拙地打开它，玻璃器皿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他在柜子里翻找着，然后拿出一瓶威士忌和一个杯子，将威士忌倒满了酒杯，猛地喝了一口。他的眼睛变得模糊，同时开始轻声咳嗽。然而，他咽了咽唾沫，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酒。
马勒森夫妇和卢卡斯看得一脸惊恐。
“埃德加！”莉迪惊呼道，“你怎么了？”
年轻人转了转眼睛，没有给出任何回答。他站在原地，就像一个被打晕的拳击手。然后他缓缓走向房门，离开了客厅，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在走廊中慢慢消失。
“他看起来不太对劲啊！”沉默片刻后，威廉评论道。
“对，你说得没错。”杰森皱着眉头说，“我从未见过他喝威士忌，从前他可是滴酒不沾……”
“他看起来像是撞见鬼了……”
“不一定。一点小事就能吓倒他，一只蜘蛛都能把他吓得卧病不起！”
莉迪突然起身离开了客厅。两位表兄弟面面相觑，摇了摇头，然后倒了第二杯白兰地。随后，威廉谈起了女人的母性本能，那是一种源自远古时期的、与生俱来的神秘情感。不过，他没来得及展开这个话题，因为不到十分钟，莉迪就回来了，她的脸上写满了深深的焦虑。两个男人立刻明白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莉迪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断断续续地说道：“埃德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愿意见任何人……他只告诉我他看到了……天哪，太可怕了！……快，我们必须通知侦探！”
（三）
赫斯特警惕地朝四处看了看，然后俯身向他的同伴低语：“我们向法国警方申请，调出了帕特里克·德根的相关信息，斯托斯伯格今早才刚拿到。首先是关于他的出身：原来他并非法国人，而是英国人。他是汉普郡一位男爵的儿子，从小就是个无法无天的顽童，年轻的时候更是无恶不作。十七岁时，他离开家乡与一位年轻寡妇一起去了法国生活。骗取了她的财产之后，他又开始接二连三地欺骗其他女人，并且屡试不爽……警方追捕了他一段时间，差一点就能抓住他了，却被他逃回了英国避难。正好在那个时候，英国开始招募第一批前往比利时前线的志愿军。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洗清家族耻辱的好机会。就在那个时候，他结识了杰森·马勒森。”
“难怪他如此精通英语，”阿兰·图威斯特说，“但我不明白，这究竟有什么好令人震惊的。”
“马上您就知道了。正如我们所知，此人应该已经在前线战死。他拥有高超的棋艺，他的外貌与杰森·马勒森几乎一模一样，这些细节都无须再提。但是，我们现在还掌握了一些与他性格相关的信息。如果仔细回想庄园主从战场上回来以后的变化——帕特里克·德根是个谈吐得体、穿着优雅的人，他总是精心搭配他的领带。不仅如此，他还是个幽默健谈、机智风趣的伴侣。他喜欢白兰地和法国文学，尤其喜欢看一些名家写的风流韵事。除此之外，他不喜欢动物。唯一具有辨识度的就是他那细长的小胡子，每当陷入窘境时，他就会不停地捻着胡须末端……”
在这短短的几秒钟里，图威斯特感到自己的理智正在慢慢瓦解。这些描述与他所认识的杰森·马勒森完全一致。无数细节在他的脑海中涌现，图威斯特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些细节十分蹊跷：为何向杰森提议下棋时，他显得如此犹豫不决；为何他自己的狗会朝他大声咆哮；为何他的态度如此令人生疑；他经常整理自己的领带，尤其是在妻子面前；他还总是忍不住摆弄着自己的小胡子；他特别喜欢白兰地。还有一处更重要的细节，他的书架上摆着一些法语书，这些书的作家正是以写风流韵事而著称……更何况，这些书在庄园主的藏书当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当有人注意到这些书的时候，他的反应也十分奇怪……所有的细节都足以说明问题。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图威斯特终于开口，“据我们了解到的情况，如果那些证词和心理特征信息都准确的话，一位战前忠厚的乡村绅士，在战后归来之时摇身一变，成了像帕特里克·德根那样风流轻浮的年轻贵族后裔。也就是说，这个杰森是个骗子！可是，我们分明已经确定了他的身份！”
警官的脸涨得通红，他攥紧拳头说：“这就是让我抓狂的地方！我们手里既有证明他清白的确凿证据，同时又有证明他罪名的证据！我们一番调查，却得出了自相矛盾的结果！这简直不可理喻！我从没见过这种事！一件事要么是真的，要么是假的！它只可能存在或不存在，不可能有第三种情况，对吧？图威斯特，您说是不是？我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我也摸不着头脑了，”图威斯特点点头说，“但也许是我们弄错了。人们总是倾向于认为一件事情只能是真的或是假的——为什么不能‘亦真亦假’呢？为什么一件事不能既是正面，又是反面呢？”
警官突然顿住，凝视着自己的同伴，似乎对图威斯特的精神状态也产生了怀疑。
“一件事既是正面又是反面？”他语速缓慢地重复道，“一个女人可以是男人，一个小矮人可以是巨人，一只老鼠也可以是大象，您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这个意思。”
“抱歉，我不太明白。”
“别担心，我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我也在怀疑自己。但是，我正在尝试理解，想办法解开这个悖论，我想，一定有办法可以解开它！”
警官清了清嗓子，语气缓和地说：“您恐怕是把神秘现象和悖论混为一谈了。在我们这些可怜的人类头脑能够理解的范围内，神秘现象通常是可以解释的东西……”
“我完全赞同！”
“而悖论是无法解决的。这是一种逻辑上的对立，没有解决办法！”
“这点我也同意！”
“那么您还坚持刚才所说的吗？一件事可以是正反两面？”
“事实似乎证实了这一点。”阿兰·图威斯特谨慎地回答道，“我承认，这样的推理有些离经叛道，但我们可以确定的是：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
此时，一位访客走进了客栈，图威斯特和赫斯特马上认出了那是威廉·卢卡斯。只见他满脸通红，神情凝重，完全不似往常的轻松。他焦急地在大厅里环顾一周，发现这两位伦敦来客后，便立即朝他们走去。
威廉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们说：“你们赶紧来庄园一趟……埃德加……他看到了海妖，却没有听到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