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在阿兰·图威斯特的耐心安抚下,埃德加才清晰地叙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当时他散完步正准备回家,大约在晚上七点四十五分经过了客栈。客栈门前通往庄园的路口处有一个公共喷泉,喷泉后面是一片灌木丛。突然,海妖的头从灌木丛中冒了出来。一开始,埃德加只是对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生物以及它的奇异外观感到惊讶,然而,当他看到海妖那张苍白的脸、翻白的双眼和紧握在手里的半截梳子时,他才意识到海妖正在尖叫,而他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吓得拔腿就跑,赶紧躲进了庄园。
尽管埃德加尽力描述了海妖的外貌,却无法给出更详细的画面。他们的照面只持续了几秒钟。昏暗中,他只看到了她偏深色的长发、狂怒的眼神、苍白的肤色,还有那张被仇恨扭曲的脸,没有注意到其他特征。
在跑向庄园的路上,他也没有听到海妖发出的第二次尖叫。马勒森夫妇和卢卡斯认定埃德加是在晚上七点四十五分后不久回到家中的。客栈的许多亲历者,包括图威斯特本人,都听到了海妖发出的尖叫声。从客栈跑回庄园只需三分钟到四分钟,时间点大致是吻合的,埃德加本该可以听到连续的两次尖叫声—这声音并不算特别响亮,只是音调极高,让人感到阴森可怖。不过,尖叫声没能穿透庄园的厚墙,庄园里的人都没听到任何动静。
被反复询问之后,埃德加也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证词,仿佛经过对事件的回顾后,让他看得更加清楚了。
“在散步的时候,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他双手握紧摆放在膝盖上,“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白日梦……”
“平时这种情况也经常发生吗?”赫斯特问道。
“是的,经常发生。如果我不停地想象一件事情,最终就会相信它是真实存在的……”
“比如——?”
诗人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我总是在想着一个人……一个我非常珍惜的人,不幸的是,她已经不在我身边了……我的想象如此真实,有时候我甚至感觉可以触碰到她……”
“我想,您说的总不能是那个可怕的海妖吧!”警官开玩笑地说。
“当然不是。但想到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总之,我的意思是,这个海妖长得和噩梦里的模样完全一致,这太不可思议了,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您的解释听起来很有道理。但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尖叫声。所有人都听到了,只有您没有听到。”
“我知道,”埃德加有气无力地回答,眼神却停在了帆船模型上,“当我进入忘我的状态时,就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声音。”
他的眼皮耷拉着,满脸透着悲伤,不像是说谎的样子。那双修长的手微微颤抖着,诗人开始感受到自己的情绪。
赫斯特深深吸了口气,犹豫着说道:“好吧,暂时先这样吧。我很高兴您能这么想。不过,您还是要提高警惕,我建议您今晚不要离开房间,明天最好也不要独自去悬崖边散步。换作是我的话,我一定会闭门不出……”
“没错,”莉迪严肃地表示同意,“这样更安全。天哪,埃德加,你看上去疲倦得要命。你该去睡觉了。嗯……先生们,如果你们没有其他问题要问他的话,那……”
“目前就问这么多吧,”赫斯特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说,“我们明天有的是时间再谈。”
埃德加顺从了表姐的建议,没有表示抗议。他向访客们道别,然后离开了客厅。
卢卡斯评论道:“看来威士忌对他可是大有益处啊!不过他已经喝得烂醉了。看得出来,这家伙一点酒力都没有。”
“埃德加从不喝酒。”莉迪说道,目光依然注视着埃德加身后关上的客厅门。
“对了杰森,我们来点上等的香槟怎么样?”卢卡斯接着说道,“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们喝一点不为过吧?”
杰森应允着起身。
警官脸上突然展现出一丝诡谲的微笑,他满脸通红地问道:“马勒森先生,说到白兰地,我倒有个小问题要请教您,也想问问您的夫人。据我了解,从战场上归来后,您就突然爱上了这种饮品,是吗?”
庄园主略感吃惊,然后笑了起来:“是的,没错。要知道,我们可是在战壕里待了三年,喝了那么多的水,而且只有水喝。曾经很多战友都发誓,只要能够活着离开这个地狱,就再也不会喝一滴水!”
“我明白,”赫斯特假装会意地说,“但我想说的是,您以前更喜欢喝的是啤酒而不是白兰地!至少客栈里的一些常客是这么说的。是不是,马勒森夫人?”
“确实是这样,但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您想说什么?”马勒森眯起眼睛问道。
“我是想说,帕特里克·德根也非常喜欢喝白兰地。”
“您还在怀疑我的身份吗,警官先生?”马勒森放下酒杯,揶揄地说道。
“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完全是。我就不跟您卖关子了,我今天得到了一些关于帕特里克·德根的情况,他曾经是您的朋友,我会把这些信息都告诉您。马勒森先生,现在事情已经变得扑朔迷离,令人难以忍受,我希望这些谜团能得到您的解答,因为我必须承认,这些事情在我这里是无法解释的。”
在随后的一刻钟里,警官讲述了法国警方对这名诈骗犯的最新调查结果,并仔细分析了庄园主战后以来发生的性格变化,不仅如此,这些变化都与帕特里克·德根出奇地吻合。
等警官结束陈词,马勒森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他看起来仍然一身轻松。
“那么,您想知道什么?”他问道。
赫斯特毫不客气地反问:“您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转变?”
“有很多原因……”
“好吧,那就先解释一下,为何您突然变得像德根一样如此注重着装,如此看重您的领带?”
马勒森思考片刻,闻了闻杯中的白兰地,然后抿了一小口:“关于白兰地的问题,我刚才已经做出了部分解答,现在我会说得更详细一些,而且,这也将顺带回答其他的问题。当我遇到帕特里克·德根之后,他的性格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如您所知,我们长得很相似,但他比我优雅得多。虽然我也常常听闻关于他的一些谣言,但能够成为他的朋友,让我感到非常自豪。他是个风趣幽默、魅力四射的人,总是给人惊喜,总能说出各种各样的趣事……”
“一个骗子想让受害者放松警惕时,肯定会表现得和蔼友善!”赫斯特嘟囔道。
“我不得不承认,德根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显然,我们没有机会去光顾上流社会的社交场所,但每当我们在战壕里苦苦煎熬时,他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向我描述他从前的生活,这样怀旧的情绪使我备受感染。纵使他已不在人世,他的影响仍然留在了我身上。我渴望成为一个像他一样的人,经历了三年血腥泥泞的生活之后,我想换一个人生。我开始品尝他喜爱的白兰地,因为我们在战壕里喝水的时候,他总是跟我念叨着白兰地是天上琼浆;我开始留起他那样的胡须,因为我觉得留着胡子的他十分优雅;我也开始戴起漂亮的丝质领带,他却再也没有机会戴了……以上就是我的解释。您可能会对如此简单的解释感到有些失望,但警官先生,您不能否认,事实往往就是最简单的。”
赫斯特观察着其他人,想看看他们会作何反应。莉迪·马勒森似乎在挑剔地审视着自己的礼服,卢卡斯品着他的白兰地,而图威斯特似乎完全陷入了沉思之中。
“我猜,您还会模仿他捻弄胡须的习惯,对吗?”
“大概是吧。三年来,我每天都看着他这么做,当然也养成了这个习惯。”
“那又该如何解释您的狗的反应?为何您如此急于摆脱它?”
马勒森抚了抚胡须,立刻露出了笑容:“那是因为它变得很危险!它对我表现出如此威胁的态度,我只好这么做。您得知道,我心里也很不好受……毕竟我的老伙计把我当成了小偷。”
“这就是令人费解的地方——它为何会把您看作威胁?”
庄园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对此,我也做了一些猜想,但是很抱歉,我没有任何办法证明这些猜想。塔索特也不会说话写字……塔索特是狗的名字。”
“您说说看。”
“我觉得可能是我身上的气味发生了变化。众所周知,狗对气味十分敏感。经历了三年的战争岁月,我的身边充斥着汗水、泥泞、鲜血、火药和堆积成山的尸首,我必定已经沾上了它们的气味,塔索特肯定是嗅到了这种尸体和死亡的气味。这个分析就由你们自行判断了。虽然我不能保证这就是正确答案,但这似乎是可能性最大的解释。”
赫斯特警官点了点头,摩挲着下巴。不可否认,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合理。他再次转向图威斯特,后者也提出了疑问:“我曾在书架上看到了几本萨德的小说,那些书大多是关于神秘学和奇幻文学的。它们在书架上显得十分突兀,因为那是您唯一的法语书……而帕特里克·德根也恰好爱读这类书!这些书为何会出现在您的书架上,您对此如何解释?”
“可是图威斯特先生,您自己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那些是帕特里克·德根的书。他去世后,我无法排解对他的思念,所以保留了这几本遗落在他床底下的书。”
图威斯特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您似乎对所有问题都对答如流,骗子德根先生。”
“这并不是我的功劳,因为这一切都是事实!不要忘了,它们刚刚在您的面前得到了证实!”
“确实,”卢卡斯也愉快地表示赞同,“我觉得现在是时候把这些旧账抛到一边了。”
“马勒森先生,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图威斯特摩挲着下巴插话道,“这个问题跟您的棋艺有关……”
“只要有空闲时间,我就会和我的伙伴帕特里克一起下棋!”庄园主略带不悦地说,“您说得没错,帕特里克是个名副其实的象棋大师,有了这样一位老师,我的棋艺自然就突飞猛进了。”
“确实如此。马勒森先生,我很想与您下一局棋,上次我好像已经邀请过您了。我认为自己还算是个优秀的棋手。如果能和本地最优秀的棋手切磋技艺,我将不胜荣幸。人们都说,自从您回来以后,您就成了全村最厉害的棋手……”
马勒森顿了一下,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一般来说,我只跟自己下……”
“我知道,那也是德根生前的一项才能,您自然是继承了他的衣钵。但既然周边的高手已经是您的手下败将,您总不能拒绝和我小试一局吧?”
杰森·马勒森犹豫片刻,然后回答:“当然可以。不过我们改天再约吧,今天我感觉不太舒服。”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紧急的事。”图威斯特平静地说道,他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庄园主,后者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沉默良久后,马勒森说:“图威斯特先生,顺便问一下您的调查有进展了吗?”
“您是指关于阁楼上幽灵的调查?”
“当然了!不要忘了,这才是我请您过来的目的。”
“说实话,我并没有取得太大进展。在此期间发生了太多事情……”
“那我可太清楚了,因为我碰巧成了您最主要的调查对象,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调查对象。”
莉迪挽住丈夫的胳膊,安抚地说道:“杰森,你觉得我们还有必要继续关注这件事吗?你不觉得这是在小题大做吗?也许我们只是在做梦。”
“做梦?”马勒森吃惊地说,“难道埃德加、你,还有我,我们三个人都在做梦?紧锁的房间被自动打扫干净了,里面的灯还亮着,这也是在做梦吗?”
“也许不是,”莉迪低着头回答,“但我觉得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比如那个威胁到埃德加命运的诅咒。你觉得他真的遇到了危险吗?”
“埃德加,埃德加,埃德加!”马勒森恼怒地重复着她的话,语气里满是不悦,“要我说,埃德加就是个胆小鬼!”
莉迪把手抽了回去:“杰森,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他是在做白日梦,他自己也承认了!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他不过又是在做梦,因为埃德加绝不是遇事果敢冷静的人。他就是个幻想家,终日浑浑噩噩,只活在自己的幻想中,对现实世界毫无概念!如果他能在泥泞的战壕中摸爬滚打几个小时——我可是在那里待了整整三年!如果他像被追捕的野兽一样,必须时刻想着明天是否能活着,我可以向你保证,他定会从梦中惊醒,回到现实世界中来!”
“这难道是他的错吗?他还这么小,而且你也知道,他无法承受那样的事情!”
“没错,我完全清楚,他就是个懦夫,一个动不动就吓破胆的胆小鬼!”
“杰森,你太恶毒了!简直没心没肺……你……你就是个‘冰冻人’!”
面对妻子的指责,庄园主的态度缓和下来。“你误会我了。我想说的是,我们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然后他又皱着眉头补充道,“‘冰冻人’?为什么我是‘冰冻人’?”
“因为你太冷漠,你的话让我全身冰凉!”
“这比喻可真新鲜……”
“不是我说的,但是……”莉迪咬了咬嘴唇。
“是埃德加说的,对吗?他把我当成‘冰冻人’?真是让人高兴呢。不过别担心,我也会为他找到一个合适的名字的……”
赫斯特清了好几次嗓子,然后果断地插话:“我们已经偏离话题了。鉴于埃德加沉迷幻想的性格,他的证词可能有失偏颇;但考虑到您的家族历史,我认为还是应该对这件事保持谨慎。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必须严格遵守我们的指示。”
“马勒森先生,您相信魔鬼的存在,对吗?”阿兰·图威斯特直截了当地发问,像是刚从沉思中苏醒过来。
犹豫片刻后,庄园主回答道:“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这么认为。您为什么这么问?”
“我在回想这个世纪初以来一直困扰着这个地方的一系列事件。我们已经谈过这个问题,而我对此也越来越确信:那些悲剧、神秘现象以及众多的巧合,比如粉色房间里摇摇欲坠的衣柜轰然倒下,正是在查尔斯·克兰斯顿向魔鬼发起挑战之后。由于倒下的衣柜,一封揭示他不堪之情的信件被发现,随后海妖现身,不久之后他就突然死去。然后便是他的儿子……人们普遍认为,向魔鬼发起的挑战是随后一系列悲剧的根源,魔鬼的自尊似乎受到了伤害,它想要证明蔑视它的人将会受到严惩!更何况,自从您来到庄园以后,它似乎也在对您进行报复……
“你们的家庭生活被战争打破。先是经历了战争的痛苦,战后生还,又遭到人们对您身份的怀疑,接下来又经历了海难。直到目前,您都安然无恙地脱身,正因为您是个‘冰冻人’,我的意思是,您像冰山一样坚强。然而,最近您的阁楼开始闹鬼,还有今天这件事,这奇怪的叫声……”
马勒森一言不发,脸色惨白,眼睛紧紧盯着阿兰·图威斯特,后者继续说道:“您刚才问我的调查进行得怎么样了,我说还没有取得太大进展,事实确实如此。但是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这——切都是魔鬼在作祟。为了扭转命运,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恐怕这不会是一场公平的较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