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次不会再让她得逞！”第二天下午，阿奇博尔德·赫斯特在斯托斯伯格的办公室里断言，“海妖不会再得手，也不会再有命案了！”
法尔茅斯警察局局长五十岁出头，身形笨重，还有些驼背。他额头低陷，布满皱纹的脸却充满了光泽感，看起来像个两栖动物。他戴着一副玳瑁边框眼镜，一双圆鼓鼓的眼睛总是透过厚厚的镜片淡然地盯着对话者。那套完美的米色套装，给其貌不扬的他增色不少。
他平静的口吻与赫斯特激动的语调形成了鲜明对比。
“亲爱的赫斯特，您知道吗？今天您将正式接手这个案件。我刚刚收到了电报。我跟您说这些，是想让您意识到这个案子的重要性……”
“您不用担心，我深知这个案件有多重要！毫无疑问，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从一开始就明白了！”
斯托斯伯格清了清嗓子，柔声说道：“没错，亲爱的，这毋庸置疑。不幸的是，到目前为止，调查结果并不令人满意……”
赫斯特气恼地摇了摇头：“先生，这可不是一桩普通案件！即使在伦敦警察厅，我也没听说过如此错综复杂的邪恶案件。但相信我，我们最终会解决它，不会再有命案发生了。”
“那就再好不过了，因为这关系到我们的声誉。您可能已经注意到了，这里的人们遇到任何神秘事件，都倾向于认为那是超自然现象。海妖的再次现身必定会让这些脆弱的心灵惊慌失措……甚至可能引发暴力事件，而我们的任务恰恰是要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我非常清楚，先生。”
“很好。也许您可以跟我详细介绍一下有关最近这次事件的情况，并谈谈您的行动计划。”
“好的，先生。”赫斯特用毛茸茸的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其实，海妖这次发出的警告和给年轻诗人的警告几乎一模一样。那天晚上，马勒森去客栈时，在灌木丛中看到了海妖的脸，她面容扭曲，看起来十分可怖。马勒森被吓得魂飞魄散，以致无法做出准确的描述。当他意识到海妖正在尖叫，而自己却听不到声音时，就马上逃回了庄园。那声尖叫响起时，我和我的朋友图威斯特都在客栈里，大厅里所有人都听到了。没过多久，马勒森的表弟卢卡斯过来告知了我们马勒森的遭遇。我们立即跑去询问他，但收获并不大。这个可怜人已经崩溃了，而且他喝得酩酊大醉。不得不说，自从埃德加去世后，他就一直在酗酒……至于安全措施，我已经命令庄园主不要擅自离家，除非有我们的通知，还派了两个人对住宅周围进行监视。”
“你们不会无限期地把马勒森软禁在家吧？”
“不会，当然不会！根据以往的经验，命案总是在海妖发出尖叫声后的四十八小时内发生。如果我们能顺利度过这个阶段，我认为就是个很好的信号了，也算破除了这个黑暗传说的诅咒……因此，若几天内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马勒森就可以恢复自由——当然，我们还是会随时监视他。”
“这听起来很合理，”斯托斯伯格局长沉吟道，“换作是我，也可能会采取同样的措施。无论如何，也只能这么做了，总不能把庄园主终身软禁起来……”
（二）
距离海妖发出尖叫声已经过去了二十四个小时，马勒森仍安然无恙地坐在壁炉前，他的妻子和表弟就在他身旁。赫斯特警官和阿兰·图威斯特刚刚离开，走之前又多次嘱咐他要格外小心。
“都是些无稽之谈！”庄园主突然对着壁炉开始嚷嚷，仿佛在与它对话，“当时我的确是吓坏了，但我根本不信有什么邪恶的海妖！”
“可是，”卢卡斯反驳道，“你确实见到她了吧？”
“那一定是幻觉！比尔，你记得吗？当时你还提醒我要少喝一点。嗯，你说得有道理……我想我确实是喝太多了。”
“也许吧，杰森，也许是你喝太多了。我很高兴看到你已经清醒过来，但你还是谨慎一些为好啊。”
“我不想再相信海妖的传说。”杰森坚决地说。
“难道你忘了发生在埃德加身上的事了？这还不到一周呢。”
“不……我……我……但埃德加是自己失足跌落的……”
“那我们听到的尖叫声呢？”
“可能是他自己发出来的。”
“还有那个在塔楼纠缠他的影子呢？”
“我可能是在做梦……那是在大半夜里。”
“那你的意思是，他突然失去理智，以为自己在被海妖追赶，闯入塔楼，爬到塔顶，假装与怪物搏斗，发出可怕的尖叫，然后跳了下去？”
“是的，大概是这样的。”庄园主窘迫地说，“我再说一次，我不想再相信海妖的传说了……”
卢卡斯一脸难以置信。他久久凝视着自己的表兄，然后说道：“不得不说，我实在是搞不懂你了，杰森。你似乎仍感到恐惧不安，却又拒绝相信海妖。”
马勒森一口气喝掉杯中的酒，然后坚定地宣称：“没错，就是这样。我才不怕那个海妖！我想出门自由活动……”
卢卡斯皱着眉头询问莉迪的意见，但她似乎完全没有在听他们说话，只是一门心思地织着刚起针不久的毛衣。她没有展露出一丝表情，只有炉火的光芒在她的脸上跳动。
（三）
赫斯特得知庄园主的态度发生转变后，立刻在第二天晚上登门拜访。守卫在庄园周围的两名警员称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马勒森一直闪烁其词，警官没能得到更多细节信息。庄园主越是支支吾吾，警官就越发急躁。
“真是奇怪啊，马勒森先生，”图威斯特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您曾花费许多时间研究神秘现象，拜读涉及这一主题的各种书籍，您一整面墙的藏书都说明了这一点。您也承认自己相信神秘力量的存在，甚至相信魔鬼的存在……”
“没错，”庄园主冷冷地回答道，一双眼睛发着光，“我仍然相信，并且会继续相信魔鬼的存在。事实上，我也许是在场所有人中最相信它的人……”
图威斯特目不转睛地盯着马勒森，继续问道：“您相信魔鬼的存在，是出于什么特殊原因吗？”
“是的，”马勒森的眼神开始变得空洞，“我有过……一次亲身经历，它证明了魔鬼的存在。”
“您有确凿的证据吗？”
“对我来说，证据毫无疑问是确凿的。但是……”
此时钟声敲响了十点，他的话被钟声打断了。马勒森看了一眼钟表，然后转头向警官说：“现在我们已经度过了关键的四十八小时，我想海妖的诅咒已经失效了。赫斯特先生，我可以自由行动了吧？”
“您不会今晚就出去吧？”警官惊呼道。
“不会，但是明天……”
“我认为最好再等一天，以确保万无一失。”
庄园主叹了口气：“如果您坚持，那我就再耐心等待一天。但您要知道，您的要求已经有些过分了。我习惯了每天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每天都要出去散步，否则很快就会生病……”
（四）
离开庄园后，赫斯特向他的朋友倾诉：“我不理解，他为何会突然重新振作，这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仿佛有一股神秘力量想让他放松警惕……”
“就像听到了海妖美妙的歌声一样？”图威斯特暗示。
“不要拿这些事情来开玩笑！”警官结结巴巴地说道，“胜利尚未到手，我们才赢下一局而已。若是明天这个时候，我才能更安心。如果之后没有任何特殊情况，我想我们就可以让庄园主自由活动了。您怎么看？”
图威斯特沿着通往村庄的石子小径缓缓前行，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脸上满是困惑和不满。
“老实说，”他叹了口气，“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思考了。我成功地排除了一些疑点，但整个谜团仍未解开。但愿我刚刚没有说中吧，并不是海妖之歌正渗入他的脑海，呼唤着他，吸引他走向外面，走向大海……”
“如果是这样的话，”赫斯特几近无奈地回答，“那我们也无能为力了……图威斯特，告诉我，您真心相信这个海妖的存在吗？如果是，那她可能是谁？”
“我觉得她必定是海拉的女儿，也就是两姐妹之一……”
“是的，但究竟是谁呢？英格丽德，还是莉迪？”
“如果这个邪恶的海妖就是莉迪，那她在过去的四十八小时内有足够的时间去除掉她的丈夫，毕竟他已经处于她的股掌之上……”
“那就只能是牧羊女了……”
“对我来说，这种可能性更小——这个判断是出于不同的原因。”
“所以，就像杰森·马勒森声称的那样，海妖并不存在。”
图威斯特没有立即回答。他把手指撑在唇边，脸上露出了笑容：“我最近对这两个海妖进行了很多思考。我们应该让她们互相见个面……”
警官斜眼瞥了瞥自己的同伴：“是要比比谁更漂亮吗？”
“当然不是，我有其他考虑。首先，我很想看看她们的反应，但更重要的是，我认为她们的和解是一件好事。马勒森夫人也没有反对，我相信英格丽德内心深处也希望这种亲近，她也希望能结束这个荒谬而古老的氏族斗争。但她不会主动迈出第一步，因为她的自尊心不允许……”
“您有什么打算？”
“我决定亲自安排，”图威斯特说，“因为除了我，也没人会去做了。”
（五）
海妖发出警告后的第四天，杰森·马勒森终于迈出了门槛。他看起来十分开心，像是常年被关押的囚犯终于重见光明似的。他已经被严正警告过不要靠近那座塔楼，但是这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困扰，因为他对那座古老建筑物并没有特别的兴趣。
马勒森注意到有人在远远地跟着他，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心想：“如果警察有这等闲工夫，那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带着这种重获自由的感觉，他沿着海岸小径继续前行，一路欣赏着壮丽的海景。
傍晚时分，他回到了庄园，看起来精神抖擞。经历了一连串悲惨的日子，此时的他感到异常振奋。不过，他在客厅里发现了一位稀客：英格丽德·尼尔森。她、莉迪以及阿兰·图威斯特正在一起喝茶。牧羊女完全不似往日装扮：她抛弃了黑色裤子和厚厚的羊毛衫，换上了颜色更加明快的夹克和褶皱裙，甚至还穿着长筒袜！长长的头发盘在头上，使她显得格外优雅。这样的转变实在是让人大吃一惊。
马勒森走过去向她致意，表达了他的惊喜，并加入了他们的谈话。图威斯特看起来兴高采烈，诙谐幽默地主导着谈话。杰森察觉到了莉迪的焦虑和情绪波动，但她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表现得非常镇定。英格丽德则无法掩饰自己的尴尬，她的动作有些许生硬，好在那笑容可掬的亲切脸庞缓解了这种尴尬。马勒森被这两姐妹的样貌相似度震惊到了。尽管她们长得并非完全相同，但都有着相似的身材、面容和明亮的眼睛。他之前在山坡上看英格丽德放羊，那时的她总是穿着宽松的毛衣，头发在风中飞舞，他从未想过她与莉迪竟如此相似，也从未注意过她。
他们讨论着盖伊牌长筒袜，纷纷对长筒袜专家的缺席表示遗憾。正说着，威廉·卢卡斯就突然出现了。这位前推销员一本正经地说着笑话，大言不惭地吹嘘着盖伊牌长筒袜的优点，把女士们逗得乐不可支。这次茶话会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这样的愉悦氛围与最近的悲惨事件形成了鲜明对比。
但这天夜里，庄园主再次倍感焦虑。他觉得自己听到了脚步声，吓得惊醒过来。然后他起身去找妻子，但莉迪正在沉睡。于是他又躺下，再次入睡，但是楼上的脚步声再次在他的头顶响起。他爬到阁楼上检查了一番，在粉色房间前停留了一会儿，愁眉苦脸地看着门，最后终于下决心进去了——那里一个人都没有。他再次回到床上，却怎么也无法入睡。
第二天的散步远不如前一天那么愉快。那只紧追不舍的“看门狗”让他感到心烦意乱。他知道，在离他三十米左右的地方，有个警察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让现如今的他感到无法忍受。过了一会儿，他再也忍受不住，去找了那个便衣警察。他指着周围广阔的空地和大海，质问他哪有什么危险。
警察说他无权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在执行上级的命令，并表示这个问题可能需要与他的上级讨论。马勒森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随后他欣慰地发现，便衣警察已经拉远了监视距离。
他一路走啊走，爬上一道岩石狭道时，突然听到有个声音正在叫他。这声音近在咫尺，不可能是警察的声音；而且听起来异常温柔，也不像是男性的声音。
他四处张望，但没有看到任何人，然后他继续前行。不一会儿，又听到有人在呼唤他。他的眼睛紧盯着岩石上每一处起伏的线条、每一条裂缝，但没有任何发现。只有几只海鸥在低空飞过，发出沙哑的叫声，打破了海浪拍岸的单调声。直到他抬头看向高地上的岩脊时，才发现有一道身影闪过。一个十分奇特的身影……
难道是他幻视了？还是因为被囚禁的这几天消耗了太多能量，导致他出现了幻觉吗？
他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那个身影已然消失。
他只好继续前进，心里不免一阵狐疑，不停打量着四周，始终在怀疑他的视觉是否准确。过了一会儿，正当他准备安下心来的时候，他好像又看到了新的幻象，这次比之前更短暂，而且形象截然不同：那是个戴着圆形头盔的士兵。
一个士兵。
他在康沃尔看见了一个二战时期的士兵。
难道他已经疯了？他耸了耸肩，将这一切归咎于因疲劳而受伤的神经，对了，还有可能是因为最近的酗酒行为。然而，此刻他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眼前不断浮现出往日的画面。
一回到庄园，他就感到一阵压抑，身心俱疲，此时赫斯特警官又来打听情况。接待他的时候，马勒森毫不掩饰地表达了他对监视的不满，希望尽早停止这场闹剧：“警察难道没有其他事情要做吗？非得要追踪安守本分的市民吗？”看到马勒森的怒火，赫斯特感到十分吃惊，并承诺以后会更加谨慎。
上床睡觉前，马勒森又喝了几杯白兰地。卢卡斯告诉他已经决定在本周末离开，并再次试图开启购买土地的谈判。马勒森毫不客气地让他滚蛋，然后就上床休息了。那晚，他彻夜未眠，好几次听到了楼上的脚步声……
是那个士兵的脚步声……
这些声音在他狂热的脑海中发出回响，他的眼睛大睁着，无数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伊普尔、战壕、炮弹、如草芥般倒下的战友……“阿尔戈”号的沉没、悲惨的求救声、女人和孩子的哭喊声……不幸的人们被汹涌的海浪拍到岸边的巨石上，为数不多的幸存者被推到了海滩上……
上帝啊，这场噩梦究竟还要持续多久？
第二天，他很晚才出门散步，因为早上去送卢卡斯，下午快三点钟的时候才到家。那天的海岸线上几乎没有风，天边乌云密布。这次，尾随其后的警察自动与他保持了一定距离。显然，这位警员已经接到上级指示，而且也越来越不相信海妖的诅咒。
沿着海岸线走了一个小时后，杰森·马勒森突然感到一阵倦怠，莫名的忧郁使他想起了埃德加。尽管他对这位诗人满怀怨恨和愤怒，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和埃德加感同身受。他似乎能理解那位可怜的年轻诗人在生命中所经历的孤独、挫折、自我封闭和难以言说的苦闷。
他停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了灯塔后的海湾，于是想去那里转转。自从沉船事故发生后，他从未回过那个地方，但在这一天，他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他站起身来继续前行，就在这时，他听到有声音在呼唤他。和昨天一样的声音，但距离更近了……那是一种柔和、轻快而又悦耳的声音……
这声音是从身后的高地传来的，还是来自下面的海湾？仔细环顾四周后，他突然看到一道身影如魔法般在两块岩石之间出现……
只不过这道身影离得比昨天更近了……
杰森·马勒森吓得僵住了。
不，眼前所见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