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跟踪马勒森的警察强忍着哈欠,心想他的“猎物”也该原路返回了吧。今天的工作比之前几天更加痛苦,因为赫斯特警官要求他比之前更加谨慎,这可把他累坏了。他不断前进,后退,左右奔跑,绕路而行,还要在没有掩护的地方保持距离,一旦有机会就要尽量接近目标,真是艰辛的任务。这一切都是为了避免让目标有受到监视的感觉,然而此人明知自己时刻处于监视中。警察感觉自己才是这场狩猎的“猎物”,他已经像兔子般东奔西走了一个多小时。幸好,马勒森想休息一下,他这才得以松了口气。
庄园主又继续前行了,但又突然停了下来……
他们之间隔着大概四十米的距离,警察能清楚地看到马勒森的身影,不过并没有特别关注马勒森的一举一动,只是让他停留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但突然间,警察看到他做了一个十分突兀、令人费解的动作——只见马勒森向前倾去,紧接着听到一声恐怖的尖叫,然后他就消失在眼前。
警官张大嘴巴惊得目瞪口呆,他凝视着马勒森消失的地方,呆了几秒钟后径直跑了过去。到达现场以后,他从峭壁上探身往下看去,发现庄园主扭曲的身体躺在了离峭壁顶端二三十米之下的地方。他仔细搜查周围,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实际上,从出门散步到现在,除了受害者,他就没看到过其他人。这个地方荒无人烟,只有海鸥在空中盘旋,尖锐的鸣叫声划破了周遭的寂静。
警察的心怦怦直跳,他沿着崎岖的山岩艰难地爬下去,费尽力气才来到这个可怜人的身边。如他所料,现在已经无力回天,马勒森的头泡在了血水中。此处虽然是沙质地面,但在摔落过程中,他不幸地撞到了几块凸出的岩石。警官俯身怜悯地注视着马勒森的尸体,突然,他被一个奇怪的东西吸引住了……
(二)
那天早上,法尔茅斯警察局局长办公室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赫斯特坐在椅子上,面对着一把空椅子,椅子的主人斯托斯伯格双手背在后面,怒气冲冲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桌上是局长整齐码放好的卷宗,赫斯特带回来的皱皱巴巴的文件袋在一旁显得十分突兀,不过袋子里装着的东西却不同寻常:一把折断的旧羊角梳。
“我们在受害者旁边的沙地上找到了它,就在距离他右手约三十厘米的地方。”阿奇博尔德·赫斯特清了清嗓子,解释道,“在稍远处两三米的地方,还有一些被海浪冲上岸的贝壳。那里位于小海湾的末端,涨潮时几乎完全被水淹没,所以我们可以认为这把梳子是被海浪冲上岸的,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把梳子没有在水中停留太长时间,因为它并没有被海水侵蚀……当然,也可能只是某个来散步的人随手扔在那里的。”
斯托斯伯格扶了扶玳瑁边框眼镜,斜眼看了看赫斯特,然后说道:“我记得这个海湾很难进出,是吗?”
“没错,但我认为有可能是某个在峭壁小径上散步的人,把这把梳子丢弃在那里的。”
“您把它跟另一把梳子比对过了吗,就是您在庄园卧室里找到的那把——在马勒森夫人撞到头的地方?”
“那是当然,”赫斯特用非常职业的口气说道,“但这两截梳子并不是同一把。这一把是角质的,那一把是乌木的。”
斯托斯伯格再次扶了扶眼镜,嘟囔道:“可能只是巧合吧。”
“是的先生,但原则上,我通常会避免先入为主的想法。我觉得,作为有职业素养的警察,应该再继续跟进……”
“得了吧,不要给我提什么理论!”警察局长冷冷地打断了他,“现在可不是说大话的时候!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您,让您保护一个人并破解这个案件,然而,到目前为止,您的表现可算不上出色。无论有没有梳子,我只需要您查出罪犯的名字,找到合理的解决方案,并且要快。否则,人们可能会指责我草率地将这个棘手案件交给其他部门……至于您,亲爱的,用不着我提醒,这事关您在伦敦警察厅总部的仕途!”
“我知道……”赫斯特一脸窘迫,小声地嘟囔着。
“那么,我需要的是成果,而且越快越好。那位负责跟踪马勒森的警察,您总该认真审问过了吧?”
“当然!他是我们唯一的目击证人。我让他重复陈述事情的经过不下十遍,如果他在监视中有所松懈,因为怕担责而撒谎的话,一定会露出马脚。但他的叙述没有任何破绽,每次的陈述内容都是一致的:除了马勒森,他没有看到任何人。事发时,他正站在一条岩石狭道里,因此他的视野受到了限制。但他发誓没有任何人接近马勒森,将他推下悬崖。他看到庄园主独自一人站在悬崖边,身子往前倾斜……遗憾的是,他只能提供这么多信息。至于庄园主,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已经一命呜呼。他身上有多处骨折和擦伤,至少能明确他的死因:他是在坠落的过程中摔断了骨头。”
斯托斯伯格取下眼镜走到窗前,背对着赫斯特。
“也就是说,这有可能是一起自杀案。”他说道。
“是的,我也这么想,”赫斯特表示同意,“因为庄园主最近的情绪十分低落……”
“这是继年轻诗人之后的第二起自杀案件。这还不到十天,也太频繁了!对于第一个案件,我可以理解,因为众所周知,马勒森夫人的表弟情绪并不稳定。至于马勒森……我们需要非常充分的理由才能解释这种假设,赫斯特,您明白吗?否则,我们就得寻找其他解释!之前就有人听到了尖叫声……更别提其他疑点了,更何况,还有这两把梳子!——对了,您有没有想过去盘问一下那个住在山里的野丫头,就是那位尼尔森小姐?据说她的母亲和外祖母曾被怀疑与海妖的故事有关联。”
“先生,第二起悲剧发生后,我还没有时间去盘问她。但坦率地说,我觉得这两把折断的梳子更加证明了她的清白,而不是加重她的嫌疑!因为这些梳子会使人想起海妖的传说,引起人们的怀疑。如果有人故意把梳子放在那些地方,我想那一定是为了误导我们去指控她……”
斯托斯伯格仍然凝视着窗外的街景,然后提醒道:“您知道,公众的看法常常会被我们忽略。我对这些事情也有着很丰富的经验。这些流言蜚语实际上都是基于真实的事实。对村民们来说,八卦几乎是他们的第二职业,因为他们没有其他休闲方式,只能相互窥探、评判着邻里乡亲的每一桩怪事,窥视着窗帘后面的一切。如果我们轻视他们的证词,那将是愚蠢的,因为这些证词提供了大量的细节,而细节背后往往能得出接近真相的结论。在我看来,不考虑他们的猜疑,甚至全盘否认他们的话,是个极大的错误!”
两人陷入了沉默。局长突然的态度转变让赫斯特感到十分惊讶,但他心里清楚,解决这个案件的确迫在眉睫。
斯托斯伯格咬着眼镜腿继续说道:“您看,如果我们稍微给这个牧羊女施加一点压力,进行更深入的盘问,最终我们会找到……真相。”
“恐怕我没有很好地理解您的意思,”赫斯特警官结结巴巴地说,“如果她没有嫌疑……”
局长缓缓转过身,用冷静而冷漠的目光看着年轻的警官,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像个爬行动物:“不,我想您非常明白我的意思。我们必须尽快破案,甚至可以不择手段……”
(三)
傍晚时分,赫斯特、卡明斯医生和阿兰·图威斯特相聚在老词典学家家里。警官临时把这些人召集过来,因为他认为想要迅速破解案件,只能仰仗村里两位智者的帮助。
杰瑞米·贝尔喜欢担任导师的角色,但他似乎对调查的进展也颇感兴趣;马勒森坠落后,卡明斯医生是最早赶到现场的人之一,他对这起新的惨剧感到非常震惊;图威斯特则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听完赫斯特警官的解释后,他一言不发,深深陷入沙发中,似乎想要被人遗忘——要不是从烟斗里冒出来的烟圈,大家真的可能忘记了他的存在。
“今天下午,我在英格丽德·尼尔森小姐那里待了将近两个小时。”赫斯特不断向后撩起叛逆的刘海儿说道,“我对她进行了长时间的审问,采取了跟审问监视马勒森的警官一样的办法。我让她重复叙述了这两次悲剧的案发经过,实际上,两次案发时她都没有不在场证明:因为她当时独自一人在家。我尝试了各种方法想逼她露出破绽,但她都没有落入圈套。她的回答简单明了,甚至可以说有点顺从。这令我困惑,甚至让我恼火,我不由得抬高了音量!更可恶的是,我甚至觉得她对我的审问早有准备!”
“这很正常,”杰瑞米·贝尔揉了揉鼻子上的绷带,“她已经习惯了。毕竟一有命案发生,她总是会受到怀疑。”
“我知道!”赫斯特回答道,“但我只是在履行职责!我只是在审问和案件相关的嫌疑人!”
“您审问其他人的时候,也用了同样的方式吗?”
“没有。”警官懊悔地承认,“除了马勒森夫人外,我没能有机会盘问其他人。昨天上午,也就是在悲剧发生的几个小时前,卢卡斯先生离开了莫顿伯里。——话说回来,说到尼尔森小姐,贝尔先生,我想知道您的看法,毕竟您曾教导过她,应该很了解她。您认为她与这两起案件有什么关联吗?”
词典学家狠狠地瞪了赫斯特一眼,毫不掩饰他的轻蔑。
“看来您没有我想象中那般敏锐啊,警官先生!我已经明确表达过自己的观点了。更重要的是——”他用粗大的手指摸着鼻子和脸颊上的绷带说,“为了劝导某些冥顽不灵的人,我已经做出了牺牲!您能体会吗?在我这把年纪,像我这样的博学之士,却被迫像个流浪汉一样动手打架。但我发誓,如果有需要,我愿意再干上一架!我不仅能对付恶棍,还能对付那些徒有其表、只顾自己利益的懦弱之徒!”
“我猜您是在骂那位……警察局长?”赫斯特一脸担忧,结结巴巴地问,“您……不会是想揍他一顿吧?”
“他就是找打!”杰瑞米·贝尔愤怒地说,差点没扶住他的夹鼻眼镜,“他如此无耻地逼迫您,为了破案不择手段,活该被打上一百大板!但是,我会用别的办法来对付他。比如,在某个揭幕仪式或者市政庆典上,我会在他的地盘上向全世界展示他的真面目——一个金玉其外的败类!一个以剥削纳税人为生、满嘴恶臭的大胖蟾蜍!绝对不能让他的唾液危及诗人和善良的人们!”
“但他是个位高权重的人。”赫斯特叹道。
“年轻人,您要是觉得我不自量力,那您就大错特错了!”
尽管和词典学家感同身受,但是出于破案的压力,警官还是暂时持保守态度。他转向医生问道:“卡明斯医生,您有什么看法?”
“我同意杰瑞米的观点,”卡明斯医生无奈地回答,“我和他想法一致,但我没有他那样表达的勇气。我只能负责治疗伤口和擦拭瘀血……”
众人一言不发。
赫斯特率先打破了沉默:“可是,这些案件后面一定有个凶手。当然,我说的是最近发生的两起暴力死亡案件,过去的事情不归我管。我可以相信莉迪·马勒森的表弟确实是自杀了,但这位庄园主死得实在蹊跷……唉!肯定是有人趁机找到了什么邪门的手段,把他除掉了。”
“很有可能,”杰瑞米·贝尔表示赞同,“关于埃德加的死,我同意您的观点。我们目睹了那场悲剧后,我思考了很久,除了自杀之外没有其他解释。至于杰森·马勒森,您说的也许是对的……在搜寻幕后黑手之前,我们得先思考一下凶手的行事方式。弗雷德,您当时在现场,对此您有什么想法吗?”
“关于梳子的疑点倒不成问题,凶手只需在受害者坠落后从上方扔下去即可。”
“我说的是,如果他是被人推下去的,凶手如何能做到不被发现?”
“唔,我觉得凶手可能藏在旁边,用一根长杆把他推了下去。或许,凶手就藏在岩石后面,警员没能察觉到……”
“那位警员并不这么认为,”赫斯特打断道,“我问过他这个问题,他向我保证,如果有棍子或类似的东西,他一定能看到。”
“如果他是被一块大石头砸中了头部呢?”贝尔猜测道,“如果凶手的动作足够精准迅猛,那完全有可能避开人的视线。更何况,那位警员可能并不像他声称的那样警觉……弗雷德,您有没有在杰森的头部发现可能由硬物撞击而造成的伤口?”
“至少有十几处,”医生不住地摇头,“他的头部受到了剧烈撞击,在这种情况下,什么假设都有可能成立。”
赫斯特摇摇头,然后叹了口气:“我觉得这样下去不会有任何进展。也许更明智的做法是先找出有杀人动机的人。嫌疑人名单应该不会太长……甚至一只手都能数过来。就我个人而言,只对三个人产生了怀疑:英格丽德、莉迪,以及表弟卢卡斯。尽管马勒森只是克兰斯顿家族的赘婿,但牧羊女也有可能视他为克兰斯顿家族的代表,因此而憎恨他。至于其他两位嫌疑人,请大家说说你们的想法……”
犹豫片刻后,卡明斯医生说话了:“威廉·卢卡斯是在悲剧发生的那天早上离开的,我觉得此事有些蹊跷。这似乎给他提供了一个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但这还亟待验证。至于动机,我听说这位农场主希望从他的表兄那里购买土地,但马勒森似乎没有同意。”
“确实。”赫斯特表示同意,“而且,作为杰森·马勒森唯一的亲属,他可能会继承马勒森的一部分财产——我指的是他的个人财产。没错,您说得对,我会立即对这条线索展开调查,任何可能性都不能放过。”
“那我就来负责解释第三位嫌疑人的动机吧,”贝尔开心地说,“可能是跟女人有关。多少案件的元凶最终都被证实是跟女人有关。凶手是他的女人,也就是他的妻子。而且,一个妻子除掉丈夫的动机可能有很多种。我就随便说几个,首先,继承丈夫的财产,这难道不是种可能吗?尽管从财产上来看,莉迪并不贫穷,她的财产可能比杰森还多。因此,这个动机或许不够充足,但我们不能将其排除。其次,我认为是出于仇恨,这是典型的夫妻问题,有时不一定是非常深刻或顽固的矛盾,鸡毛蒜皮的事也可能成为导火索。这种情况下,我们就只能进行单纯的猜测了,而且是非常主观的猜测。”
“也就是说,我们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警官嘟囔道,“这三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可疑,都有作案的动机。换句话说,我们的意见可能无法达成一致。”
赫斯特沉默片刻,目光冷冽地环顾四周,然后又不服气地继续说道:“但我们必须找到解决办法。这些事必定是可以解释的。凡事都有因果。”
赫斯特的发言没有得到回应。警官看着陷入沉思中的图威斯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思绪:“图威斯特,您今天似乎不太健谈啊。从前的您总是口若悬河,今天是变聋了,还是变哑了?”
“没有变聋,也没有变哑。”图威斯特毫不在意地回答。“我的朋友,看看现在几点了?”他转向时钟,“再过十分钟就是六点了。如果快马加鞭,您还能去邮局给斯托斯伯格发个电报。说真的,您告诉他一句话就足够了。”
赫斯特察觉到有些不对劲,疑惑地挑起眉头:“一句话?什么话?用来说明什么?”
“案件已解决。”
赫斯特惊讶地瞪大双眼,结结巴巴地说道:“案件已解决?您该不会是在说您已经破案了吧?”
“您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啊,年轻人!”杰瑞米·贝尔扶了扶夹鼻眼镜,对图威斯特说道。
“案件已解决?”赫斯特仍然不敢相信,“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没有开玩笑。”图威斯特回答道,“我原本希望为马勒森夫人保留一些体面,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因为某人的仇恨或懦弱,无辜的人们正身处险境,继续沉默将使我成为帮凶。要知道,杰森·马勒森并非受害者,而是一个真正的杀人凶手。他为自己犯下的可耻罪行感到追悔莫及,最终自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