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三位同伴越听越困惑,图威斯特继续说道:“这个问题三言两语实在是说不清楚。之前的调查让我们陷入了无法解开的复杂局面,甚至陷入了真正的悖论。但我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这种性格可能源自我的爱尔兰血统,或许更有可能源自我的母亲。要知道,她被认为是我们那里最固执的女人。这个挑战似乎超出了人类的智力范围,但我仍然没有放弃。我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一百次,一千次,甚至无视正常的逻辑。最终,多亏了您不经意间的启发,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什么启发?”贝尔迫不及待地问。
“您告诉了我关于‘冰冻人’和碰碰岩的故事……”
老词典学家放声大笑,然后说道:“您竟然不知道碰碰岩?年轻人,您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阿兰·图威斯特淡定自若地继续说道:“最终我得出了如下结论:战后回到庄园的男子既是骗子帕特里克·德根,也是杰森·马勒森。虽然这听起让人感到困惑,但请容我细细道来——所有看似荒谬的细节,都将为我们揭晓答案。
“一方面,我们可以从各种迹象判断出,战后回到庄园的人就是帕特里克·德根。他的品位、阅读习惯、着装方式、性格、棋艺,以及狗对他的恶劣态度,甚至包括他捻胡须的特殊癖好,等等,都说明了他就是那个冒名顶替者。而且,这件事本就疑点重重,一个臭名昭著的骗子长得与马勒森几乎一模一样,这不可能是纯粹的巧合。我相信,这世上有很多匪夷所思的巧合,它们无处不在,还经常愚弄我们,但这个情况属实超出了可接受的范围。帕特里克·德根肯定从中做了些手脚。
“另一方面,我们已经通过两次记忆测试确定了马勒森的身份。所以,我们大致可以得出以下结论:马勒森去参战,战后回来的人却是帕特里克·德根,但这几天我们遇到的人似乎又是真正的马勒森。这个假设对我来说十分荒谬,完全不可理喻,毕竟冒名顶替一次已经很困难了,更何况现如今还涉及了两次冒名顶替。在第一次冒名顶替发生后,帕特里克·德根取代了庄园主马勒森。然而马勒森并没有死,他活着回来并重新夺回了自己的位置。
“最初我只是进行了简单的概率计算,并不完全相信这就是事实,尤其某些事实的出现更是推翻了这种假设:我初到庄园时,曾和庄园主提到上述的一些细节,当时的庄园主对此做出了非常可疑的反应,比如当我突然提到书架上的那些古怪藏书时,他表现出明显的窘迫,这不免让人对他的真实身份产生了怀疑。
“在这个不可思议的推测中,还有另一个反常之处:与我对话的这位马勒森,他在行为上表现得和德根一样,或者说他试图模仿德根,这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然而我还是在思考,如果第二次顶替奇迹般地发生了,那也应该是借助了某个特殊事件,就像第一次顶替是利用了长期参战这个契机一样。乍看之下,好像并没有什么特殊事件发生,又或许是我疏忽了,但我还是一直在寻找庄园主曾经离开人们视线的那个契机。
“接下来,我还发现了一些其他的事,这似乎又再次说明了并没有发生第二次顶替:庄园主好像一直处于恐惧之中。令他如此害怕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那扰人清梦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那个被德根谋杀的前线战友杰森·马勒森。德根取代了马勒森的位置,如今马勒森的幽灵回到这里,来到德根的梦中纠缠他,使其良心无法安宁。我认为庄园主的恐惧不是装出来的,因为他试图控制住它,而且毫不在意地向我们透露他黑暗的过往。因此,这让人几乎确定庄园主就是帕特里克·德根这个冒牌货。
“我差一点就把二次顶替的推论束之高阁,就在这时,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贝尔先生说过的话。当我把这些简单的词语和一些令人震惊的巧合机械地联系在一起时,突然感到醍醐灌顶,真是造化弄人啊!你们听听看下面的解释……
“首先,是这个放在马勒森家客厅壁炉上的帆船模型,莉迪称它为‘泰坦尼克’号,因为下面的那些白色水晶看起来像造成沉船事故的冰山。这是一场众所周知的悲剧,所以大家对这样的命名都习以为常。但我注意到,杰森·马勒森本人非常讨厌这个名字,因为它让杰森想起了‘阿尔戈’号沉船事故。这里发生了两次巧合事件。我曾跟庄园主提起他的名字和船的名字的关联,杰森和‘阿尔戈’号——神话故事中的杰森也曾在旅程中历经磨难,而现实世界中的杰森也如同那位同名英雄,最终死里逃生。当时马勒森的脸色就变得十分苍白,但他用灾难创伤作为借口敷衍了过去。后来,因为他冷漠的性格,埃德加在不经意间称他为‘冰冻人’,马勒森再次表现出强烈的抗拒,然而这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称呼罢了。后来,他甚至不停地提起这个绰号。那时的我还没有将这些联系起来,但这些词语已经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冰山、‘泰坦尼克’号、‘冰冻人’、‘阿尔戈’号、海难的受害者、幸存者杰森。当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后,一个可怕的结论呼之欲出。”
图威斯特停了下来,视线慢慢地转向词典学家。
“在这之后,贝尔先生跟我提到了碰碰岩,不久前赫斯特警官也曾偶然在我面前提到过,这让我突然灵光一现。对了,刚才忘记说了,其间我注意到马勒森曾抱怨帆船模型的位置发生了古怪的移动,而实际上那只是因为台灯的位置变了。有可能是女佣打扫房间的时候移动了,但这无关紧要。我们需要关注的是,台灯位置的远近对‘泰坦尼克’号的位置产生了一些视觉影响。多亏了贝尔先生,现在我知道了什么是碰碰岩,这种致命的岩石会突然移动,把入侵者压得粉身碎骨,并阻挡‘阿尔戈’号的通行。马勒森乘坐的‘阿尔戈’号遇难原因至今都没有定论,我在想是不是‘碰碰岩’从中作祟,使得‘阿尔戈’号触礁沉没。在通向灯塔的必经之路上,一块岩石在海底移动,撞破了‘阿尔戈’号的船壳……
“这是个几近天真的幼稚想法,但它使我联想到另一件事:壁炉上不经意间被人移动的台灯。有没有可能,岸边的灯塔就像这壁炉上的灯,被人移动了……当然,白天是行不通的,但是在夜里,制造这种幻象简直易如反掌。只需熄灭灯塔的灯,在另一个地方点燃明亮的灯火,这样就等于移动了一座灯塔,也意味着海底的礁石被移动了,就像碰碰岩一样。在凄风苦雨的黑夜里,那伸入海中的长长岬角,成了船只的致命陷阱。不幸的是,在一些走私犯的档案中就曾有过这样的先例,为了打劫船只,一些非法之徒曾毫不犹豫地采取类似手段。
“在思考的过程中,我一直忍不住地想:‘阿尔戈’号海难事件后面藏着一只罪恶的手,自然,这一切都是杰森一手策划的。这是个可怕的推测,而且它仅仅基于一些文字上的联想。但经过更加深入的思考后,这个想法像岩浆一样在我的脑海里涌动,它缓慢而坚定地前进,用炽热的文字写下了可怕的真相,结论越发清晰,似乎所有那些曾被推翻的细节和信息,最终都变成了揭发马勒森的证据。现在,结论已经毫无疑问:马勒森就是这场可怕海难的罪魁祸首。此外,曾经被我束之高阁的双重顶替的想法再次浮现在脑海中。这与我的最新推论十分契合,可以说完全融为一体。先生们,就这样,我把这幅骇人的拼图一块一块地拼凑了出来,这也许是史上最诡计多端的罪行。”
说到这里,图威斯特沉默了。不知是出于寒冷、困惑还是厌恶,在场的三位同伴似乎也变成了“冰冻人”,众人陷入了冰冷的沉默。
终于,贝尔开口了:“所以,杰森·马勒森策划这场沉船事故,只是为了除掉冒名顶替的德根,重新夺回自己的位置?”
“没错。”
“那他为何要牺牲数百人的性命来除掉一个冒名顶替者,难道不能直接揭发德根吗?揭发一个骗子对他来说毫无风险,不是吗?”
“我们会讲到这个问题的,”图威斯特回答说,“您会明白他的选择其实非常有限。‘阿尔戈’号海难事件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个契机,通过这件事,马勒森夺回了自己的身份。然后我又想到了他脸上的那道伤疤,此事也十分诡异。战后归来时,冒牌马勒森的脸因为一道疤痕而毁了容,一年后,他因海难事件接受了医生的治疗,在治疗期间,伤疤得到了明显的改善。这种解释似乎合理,但我无法相信。为了更清楚地说明这个问题,我打算从头开始讲述这个故事。
“我猜,骗子帕特里克·德根很早就在制订如何取代马勒森的计划。我没有相关证据,但这似乎更合乎逻辑。他可能制订了一个明确的计划,其中就包括系统性地销毁可能暴露他身份的各种文件。军事档案的丢失可能是得益于战火,但我敢肯定,那场烧毁民事档案的神秘大火,肯定与德根脱不了干系。从此,能证明马勒森身份的最后一份官方文件就这样化为灰烬。
“战争接近尾声时,德根认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足够冒充他的朋友,于是便利用了一场混战,对马勒森发出致命一击,将他留在了敌方炮火不断轰炸的地方。我不知道马勒森是如何成功逃脱的,但他活了下来,毫无疑问,他受了重伤,战争结束以后几个月才得以露面。他的记忆也有可能受到了创伤。当他一年后回到家乡时,很快就明白过来,不过,也许在这一年中他已经听到了关于自己被顶替了的传言。于是,他决定秘密地把身份夺回来——这其中原因我们等会儿再来讨论。但马勒森该如何做到这一点呢?我想,他可能在白天伪装成渔夫到客栈打听消息,晚上便趴在庄园的窗户前监视德根。趁那个骗子去朴次茅斯的时机,他抓住机会重新夺回了自己的位置。
“首先,他杀死了德根,将他毁尸灭迹;随后便购买了一张去朴次茅斯的船票;之后又特意挑选了一个恶劣天气,乘坐‘阿尔戈’号回程。当然,他没有登船,而是返回莫顿伯里,前往灯塔——他已经花了很长时间观察过往船只的航行轨迹。夜晚降临的时候,他熄灭了灯塔的灯光,在靠近内陆的更远处点燃了一团火,然后便静静等待着‘阿尔戈’号在熄灭的灯塔附近撞上礁石。他密切关注着遇难的人们,我不清楚他是否知道这场海难会导致如此惨剧,幸存者如此之少……不过,冒牌马勒森已经死了,所以他不会有危险。最后,他跳入水中假扮成幸运的生还者,趁着夜色和混乱混进人群,这再简单不过了……”
“这太可怕了!”卡明斯医生震惊到发抖。
“是的,”图威斯特阴沉地点了点头,“我不知道当时的马勒森是否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什么滔天罪行,但他后来肯定意识到了,我们现在已经明白了这一点。无论如何,这场海难给他留下了精神创伤,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他变得焦虑、沉默,总是心不在焉,所有的怪异行为都被身边的人理解为海难的创伤后遗症。而且,他还在自己身上制造了一些伤口,主要是在脸上,显而易见,与德根脸上的疤痕在同一位置,只是他没能下得了狠手,没有勇气在脸颊上划得过深。为了解释伤疤的外观变化,他捏造出了所谓出色的外科医生的故事。不得不说,这场海难对他来说真是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如果他单纯制造一次意外事故来除掉德根,由此夺回自己的身份,这很容易让人生疑。但面对这样一场空前的海难,人们的注意力肯定都集中在众多遇害者和少数幸存者的身上,谁还会去思考那些可怜的受害者是否是被谋杀的呢?
“最后一个问题:马勒森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不简单地揭发冒牌马勒森,一举夺回自己的身份?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首先得知道,帕特里克·德根已经在村子里待了一年。人们可能已经注意到他的一些变化,比如他出色的棋艺,但是他已经成了众人眼中的杰森·马勒森,他已经通过了最艰难的考验:获得了他的妻子莉迪·马勒森的认可和接纳。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老实说,我不确定莉迪是否真的相信丈夫回到了自己身边,也不知道她是否意识到,自己的丈夫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也许她感觉到了,但又宁愿把疑虑压抑在内心深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在我询问莉迪的时候,她已经爱上了这位新的伴侣:他不仅有着高超的棋艺,而且擅长取悦女人,在这方面他可以说是个专业人士。他举止优雅,穿戴精致,总是殷勤周到,我们的罗密欧一定是动用了他所有的魅力来征服莉迪·马勒森。真正的杰森·马勒森在窗后窥探这对夫妻时,应该马上明白了这一点。毫无疑问,他必然沉浸在无尽的仇恨和嫉妒之中。一个他如此欣赏的朋友,不仅背叛了他,企图谋杀他,还夺走了他的身份、庄园、事业和妻子!更让人气愤的是,妻子似乎还爱上了这个恶棍!
“马勒森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复仇。这个恶棍罪该万死,单纯的揭发太便宜他了!而且,如果他揭发了那个冒牌货,莉迪会作何反应呢?她会毫不犹豫地接纳真正的马勒森吗?到了那个时候,马勒森就成了背叛妻子,把她的情人送进监狱的罪人。要知道德根是个极具魅力的情人,连马勒森都自叹不如!
“毫无疑问,马勒森肯定会绞尽脑汁思考这个棘手的问题,同时继续窥视着这对夫妻。看到他们如此恩爱,他的仇恨和恐惧与日俱增。他认为如果揭发德根,他将彻底失去重新夺回妻子的机会。如果不想失去莉迪,他就必须取代帕特里克·德根,也就是说顶替这个冒牌货,并且所有的一切都不能让他的妻子察觉到。‘阿尔戈’号海难事件发生后,杰森·马勒森开始竭尽全力在各个方面模仿他的对手——正是这一点误导了我们,以致我们在调查过程中感到非常困惑。我们原本以为,冒名顶替者在试图模仿真正的庄园主,然而事实恰恰相反,这位庄园主在竭尽全力模仿那个冒牌货,至少在妻子眼中看起来如此。杰森开始注重打扮,跟他读同样的书,开始喝白兰地,养成了捻胡须的习惯,偶尔开一些轻佻的玩笑,脸上总是挂着殷勤愉快的笑容。
“我观察到了这些细节,尤其是在莉迪·马勒森出现时,他像是重新振作起来似的。当妻子不在时,他便恢复了往日散漫粗犷的做派。”
“这太不可思议了!”赫斯特一拳打在掌心上,大声吼道,“您的解释完全合理,但该死,这太疯狂了,谁敢相信呢?”
“您需要证据吗?我可以给您提供证据,而且这比任何线索都更具说服力——这个证据就是国际象棋。您现在明白了吧,为什么在成为象棋高手后,马勒森无法再次证明他的才华:因为他已经重新变成了自己,他本人只是个棋艺平平的玩家。他很聪明,对我的问题都给出了令人满意的解答,唯独对国际象棋这件事无法解释。每当我提议切磋棋艺时,他总是毫不犹豫地拒绝,因为这是他的致命弱点,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不想为他犯下的罪行辩解,但我们还是应该试图理解他。他经历了战争的残酷,目睹了战场上横尸遍野、生灵涂炭的景象,连他最好的朋友都企图谋杀他,他因此深受打击,战后的几个月里,也许一直处在迷失的状态中;好不容易返回家乡,却发现妻子爱上了与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一系列的打击令他精神崩溃了。在策划仇杀计划时,他的头脑异常清醒,但我认为他肯定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不过,遇难者的绝望呼救声让他的良心受到了谴责,最终被可怕的回忆浪潮吞没。也许,他也曾想方设法掩埋脑海中这场悲剧的画面,但最终他的内心还是被悔恨所侵蚀,夜夜难以入眠。他开始做恐怖的噩梦,听到头顶上传来的脚步声……那自然是幽灵的脚步声,是在海难之夜命丧黄泉的男男女女的冤魂,还有被他杀害的帕特里克·德根。尽管对于谋杀后者,他没有任何悔恨,但还是会把他与其他受害者联系在一起,因为德根才是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
“这些悔恨使得马勒森终日惴惴不安,无时无刻不在与自己的良心做斗争,这一点我们都感受到了,但却完全理解错了,从而得出了南辕北辙的结论:我们认为是帕特里克·德根因杀害了庄园主而良心不安;实际情况却是庄园主在谋害德根时犯下了滔天罪行,因此感到悔恨万分。”
“真是快疯了,”警察长叹一口气,然后小声说道,“我们所有的推断既是正确的,同时又是错误的。现在,我终于明白您说的‘既存在又不存在’是什么意思了……”
“亲爱的赫斯特,您应该明白,当人们提及‘泰坦尼克’号以及称呼他为‘冰冻人’时,他为何如此难以忍受了吧?他就是一座冰山,不是撞毁‘泰坦尼克’号的那座冰山,而是毁灭了‘阿尔戈’号的冰山!这些称谓令他想起了自己的可怕行径!他生前最后一段时间里,经常喃喃自语地说着这些话,最终跳下了悬崖。这至少证明了他还算有点良知,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罪恶。”
杰瑞米·贝尔若有所思地叼着雪茄,然后评论道:“年轻人,我认为您的解释完全说得通。不得不说,我甚至还能回想起马勒森在海难之后发生的变化……弗雷德,您怎么看?”
“我觉得图威斯特先生的解释很有道理,而且,马勒森所有的怪异举动到现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不过,”贝尔抖动着雪茄说道,“我还有一个问题:那两把折断的梳子,到底是谁把它们放在了案发现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