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11月底,整个英国都沉浸在一片哀悼之中。亚历山德拉王后因突发心脏病离世了,当时她正在爱德华七世位于伦敦附近的桑德灵厄姆宫中度假。
得知这个消息时,阿兰·图威斯特刚在普利茅斯火车站下车,顿时悲从中来。他十分爱戴这对皇家夫妇,尤其是亚历山德拉王后。那天清晨,他到达预订好的酒店后收到了一封电报,这才得知原本要会面的大人物有紧急事务,需立即回到伦敦,希望得到他的谅解。
会面被临时取消,可阿兰·图威斯特并不恼火,事实上,他甚至稍稍松了一口气。听说这位大人物想请他破解的案件非常棘手,并且毫无乐趣可言。不仅如此,他还必须为此保密,甚至不能从中获得八卦的乐趣。
阿兰·图威斯特想趁机去探望一位旧识,早前他就已经答应要去看望她了。半个小时后,他坐上了开往法尔茅斯的公共汽车。到达法尔茅斯后,又叫了辆出租车来到莫顿伯里。快到傍晚的时候,他叩响了克兰斯顿庄园的大门。
一个戴着厚厚的眼镜、身材有些圆润的女佣来给他开了门。女佣接过他的名片,消失了一会儿,几分钟后便回来邀请图威斯特进去。
距离“断梳事件”已经过去了三年,但庄园还是老样子。宽敞的客厅里笼罩着沉重和寂静,透出一股清冷的氛围。窗前依然是暗淡的蓝紫色窗帘,夕阳似乎想要温暖气氛,便把窗帘染成了深紫色,老旧的木饰板也被染成了金色。自从庄园主过世后,墙上的书架似乎也变得郁郁寡欢,显得毫无生气。那盏小锡灯的旁边,“泰坦尼克”号仍然屹立在壁炉架上。
阿兰·图威斯特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独自等候女主人的到来。马勒森夫人在几年之内似乎老了许多。她身着一套黑色塔夫绸家居服,像是仍在服丧中,梳紧的发髻使她的脸平添了一丝庄重。图威斯特觉得,她的妆容有点过于浓艳了。马勒森夫人清了清嗓子,表示对他的来访感到很高兴。图威斯特向她回礼,心想孤独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好处。她的微笑似乎是挤出来的,让人觉得冷淡而疏远。据他所知,女主人并未再婚,看来也确实如此。他心中暗念,她的前两任丈夫,也就是真正的杰森·马勒森和那个冒名顶替的骗子并未对她的生活产生很大的影响。
她在离图威斯特稍远的地方坐下,请求他原谅自己的嗓子有些沙哑,称自己前一天着了凉。
“这可真是个惊喜啊,”她怯怯地说道,“在莫顿伯里这样的地方能有访客可真是不常见。到底是什么风把您吹到这穷乡僻壤来了呢?”
“我只是路过,”图威斯特回答道,“一会儿就要回法尔茅斯了。马勒森夫人,很久以前我就想来看望您。您的妹妹英格丽德惨死之后,我就暗自许诺要来探望您,因为我有很多事情想和您谈谈。虽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但我认为,我有责任告诉您。”
坐在椅子上的莉迪·马勒森瞬间僵住,然后微微一笑:“不幸似乎总是如影随形,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事可以伤害到我了。所以,图威斯特先生,您尽管说吧。”
图威斯特平静地向她讲述了英格丽德在两起谋杀案中所扮演的角色。
莉迪·马勒森一动不动,她默默地听着,黑色的身影投射在被阳光照亮的窗上。等图威斯特讲完,她说道:“您提出了非常严重的指控,不幸的是,她的自杀确实证实了您的推测……”
“马勒森夫人,等我详细解释完她的行为和行动细节之后,您应该就不会再有任何疑问了。请您告诉我,在结束生命之前,她曾来找过您吗?”
莉迪·马勒森思考片刻后才回答:“是的,她来过一次。那是在杰森去世两周后……”
她沉默了一会儿,仿佛陷入了沉思,然后又补充道:“我可以问一下,您为什么这样问吗?”
“我离开之前曾建议她来看看您。您还记得她跟您说过什么吗?”
“我不记得了。我想就是一些家常话吧……”
“从那之后您再也没有见过她吗?”
“没有在家里见过,不过,在村子里当然见过她。那天,我发现她……怎么说呢?看起来有点疲倦,神情阴郁,比平时更沉默寡言……”
图威斯特缓缓地点了点头:“她自杀了……”
“肯定是因为她犯下了两起谋杀罪,良心上受到了谴责。”莉迪·马勒森叹了口气,“可怜的英格丽德……不管她做了什么……请告诉我,她为什么要杀害他们?是因为对克兰斯顿家族的怨恨吗?她又是如何做到的?”
“我先回答第二个问题吧,因为这似乎更容易解释。但在做出解释之前,马勒森夫人,我需要回顾一些可能令您感到不快的事情。然而,这是必要的,因为它们几乎构成了整个案件的基础,尤其是关于……”
莉迪·马勒森沉默良久,然后用嘶哑的声音回答道:“这么说,您也知道这件事……”
“我猜到了,而且我必须承认,这是很容易就能猜到的事。显然,您年轻的表弟对您抱有爱慕之情,并因此感到深深的内疚。由于他极其敏感的天性,使这份情感变得更加浓烈。我猜,这段感情在战争时期得到了进一步发展,当时你们两个孤零零地住在这座大宅里,虽然埃德加非常年轻,但他已不再是个孩子。实际上,他只比您小两岁。而您刚刚成婚,比他更成熟。一开始,您扮演了母亲或者姐姐一样的保护者的角色,但慢慢地,事情开始越过了界限……”
马勒森夫人一言不发。图威斯特坐在背光的方向,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她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战争结束后,您的丈夫回来了。先是冒名顶替的那位,然后是真正的杰森……但请放心,我不会再深入探讨这件事,不会让您感到难堪。对埃德加来说,这是个可怕的打击,因为他的幸福从此终结了。您知道,如果完全断绝您和埃德加之间的关系,那对他来说将是不可承受之重,所以您偶尔会与他秘密约会。
“对您来说,这是出于怜悯,或是您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一个极度脆弱的人;但对他来说则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将您视为一切,您就是他生活的意义,您是美丽的化身——就像他在那些细腻的诗歌里写的那样。我在他的遗物中找到了这些诗句,只需稍加品味字里行间的意思就能明白一切。而且,他说过的一些话也清楚地表达了这一点。我还记得有一天,他郁郁寡欢地向我提起灰暗生活中的黎明曙光,还有‘带来希望的仙女’,而那位仙女,当然就是您,那些难得与您相聚的快乐时光,是他能够继续忍受这种痛苦生活的精神支柱。这种复杂关系让他对您的丈夫抱有深深的内疚,内疚感令他备受折磨。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最重要的部分吧。首先是阁楼上的脚步声以及粉色房间之谜。在弄清楚您和埃德加之间的秘密关系后,这些困扰着杰森的谜团已经迎刃而解——那间所谓的被神秘力量打扫干净的粉色房间,据说已经被封闭多年,显然,这就是你们幽会的场所。你们总在夜间幽会,对杰森·马勒森这样睡眠浅的人来说,肯定不会毫无察觉。您在夜里前往阁楼时,他曾多次听到您的脚步声。尽管您走动的时候已经分外小心,但杰森饱受良心折磨的思绪使他对这些脚步声做出了过度解读,在他的想象中,这些声音听起来似乎更加沉重,也更有规律了。无论如何,那些脚步声肯定加重了他的焦虑:因为就算他从噩梦中醒来,也似乎仍然能听到脚步声!这些声音不仅存在于他的梦中,而且严重扰乱了他的神经系统。
“当然,他也试图去抓住在阁楼游荡的‘幽灵’。有一天晚上,他成功地抓住了您,更准确地说,是差一点就抓住了您。您是怎么应对的呢?您赶紧来到他面前,惊慌地告诉他,您也听到了那奇怪的脚步声——因为害怕被杰森识破真相,您当时确实很惊慌——接着,您又说埃德加也听见了。这个解释非常巧妙且非常具有信服力,它很好地解释了你们两人穿着睡衣出现在阁楼中的原因。我就不详细说明你们当时在走廊里各自的站位了。你们为了‘逮住’这个幽灵临时想出来的安排,在我看来有些过于周密和巧妙,很难让人相信是在短时间内制定出来的。
“事实上,当我清楚你们身处粉色房间的原因后,整个谜团就此解开了。比如这个房间的钥匙之谜:您把钥匙带在了身上。当时,您和埃德加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时,就匆忙离开了粉色房间,然后把门锁上了。然而,您可能忘记关掉那盏小台灯了,所以光线从门底透了出来,变成了一种神秘的存在——尤其是在那个房间已经被封闭很久了的情况下。当您假装下楼去拿钥匙的时候,您肯定想到了一些掩饰的办法,比如进去之后悄悄打开房间的窗户,造成有神秘生物从窗户逃跑的假象,也就是所谓的‘一位仙女把房间打扫干净了’……
“此后您一直不遗余力地把这件事往灵异现象上去引导,想尽可能地隐藏您的秘密。至于房间里诡异的氛围,正如杰森·马勒森所描述的那样,有种‘私密而安宁的异域风情’,不得不说,他的直觉非常准确……”
莉迪·马勒森麻木地拨弄着裙子,似乎想要开口,最终又改变了主意。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进行场景还原时,您的表弟表现得格外焦躁。这也不难理解,因为他无法忍受这种骗人的把戏。最后,他甚至故意把围巾扔出窗外,以便尽快离开那个地方。我记得我还向您提起过,他的举动有些突兀——我已经全部解释清楚了吗?噢,不,我还忘了解释你们的约会信号……”
图威斯特缓缓转身看向帆船模型和壁炉上的灯,然后补充道:“毫无疑问,‘泰坦尼克’号和这盏灯在这个事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当埃德加想去粉色房间见您时,我猜他会简单地把灯靠近模型……那就是他的信号,像个迷失的孩子正在求救一般,是吗?”
马勒森夫人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您的丈夫对这艘‘泰坦尼克’号的古怪移动感到十分恼怒,这不仅是因为沉船事故,还有其他的特殊原因,但当时的您并不知道这一点。——现在我们来谈谈第二起谋杀案,也就是您丈夫的被害。关于这起谋杀,我并不知道凶手的具体行动细节。凶手应该猜到了杰森·马勒森内心的痛苦,并且对您与埃德加的关系也了如指掌。我猜,她应该经常会来这里,站在窗户后面窥视你们。她甚至多次在夜晚潜入庄园,像个无声的黑影,满怀嫉妒地在这里度过了好几个晚上,她看到了庄园的人们生活在一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世界中。此外,杰森的一些话也让我想到了这一点。他曾在阁楼隐约看到过一个人影,当时的他误以为是‘幽灵’,其实很有可能是正在监视你们的英格丽德。
“受到‘海妖的诅咒’之后,杰森·马勒森就像变了个人。英格丽德十分清楚杰森如此痛苦的原因,他是在为‘阿尔戈’号的海难而自责,而英格丽德只需等待时机来对他进行精神上的打击就足够了。我不知道她是扮成士兵还是海妖来吓唬他,但她肯定这样做了。她可能扮成各种各样的形象出现过,不断动摇杰森的理智,在心理上攻击他。最后,在悬崖边的转弯路上,她又突然出现了,并且她出现的地方与跟踪杰森的警察有一段距离,所以没有被发现。但她还是成功地接近了杰森·马勒森,吓得他宁愿跳入深渊……
“我个人认为,英格丽德应该是扮成了海妖,她把自己打扮成一位面容扭曲、手持断梳的女人。等杰森从悬崖边上摔下去之后,她就把梳子也扔了下去。而在这之前,她也使用过同样的方式恐吓了埃德加和杰森: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她躲在客栈附近的灌木丛中,采取了巧妙而简单的办法,让他俩成了全场唯一听不到尖叫声的人——她突然出现在受害者面前,选择一个合适的角度扭曲面部做出鬼脸,佯装正在发出可怕的尖叫,然后就等着受害者惊恐地逃离,失魂落魄地返回庄园;之后,她才在客栈的玻璃窗后面,面朝大海发出令人心碎的尖叫声,因此声音十分模糊,难以被定位。这不过是个简单的伎俩……
“在这两起案件中,她的行事方式完全一致。在第一起案件发生后,我对其中的时间线索感到有些困惑。根据证人的说法,埃德加在尖叫声响起后不久就回到了庄园。如果跑得够快,确实可以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内跑完这段路程,这并非不可能;但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跑到客厅,时间似乎非常紧迫。但更重要的是,我的警官朋友说的一些话让我找到了线索。当天晚上,他从法尔茅斯回来时,在客栈附近听到了尖叫声,而在这之前他曾听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这自然是埃德加的脚步声,是被海妖吓坏了的、急忙逃离现场的埃德加的脚步声。但这样一来,埃德加便是在尖叫声响起之前逃走的,这显然不合逻辑。
“我们再来看看第一起谋杀案。这是一起精心谋划的案件,远比第二起复杂得多。根据凶手的计划,她应该是想同时除掉埃德加和杰森两个人。不幸的是,事情并没有按她预想的方式发生。不得不说,从技术层面来看,她的计划非常巧妙大胆,但其中出现了一些不可预测的因素。
“我们先从折断的梳子开始说起吧。我们在粉色房间里找到的这把乌木梳子,原本并不在她的计划中。那是英格丽德自己在用力梳理头发时碰巧折断的梳子……您还记得吗?那晚我们在房间里发现您晕了过去,并且您似乎对自己身处粉色房间感到非常惊讶,是吗?”
莉迪·马勒森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您当时头很疼,”图威斯特继续说道,“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但是根据您当时的轻薄穿着,您肯定猜到自己是来这里与埃德加幽会的;或者您有可能是梦游到这里找他,但您自己却没有意识到。无论如何,您无法公开解释自己身处粉色房间的原因,只能找出一个含糊其词的借口,当然您也确实这么做了。您当时所言并不令我信服,但考虑到当时的事态,我们并没有太在意。
“实际上,是凶手在您睡觉时把您打晕了,然后把您扛到粉色房间,藏在了床底下。这样,当您清醒过来时就会百口莫辩,无法解释自己出现在那里的原因。与此同时,英格丽德也做好了准备。她穿上与您相同的睡衣,并努力扮成您的模样——这对她来说并非难事,因为你们长得十分相似。在粉色房间里,放在床头柜上的那盏台灯光线十分微弱,她可以毫不费力地骗过您的情人。在这种情况下,意乱情迷的埃德加根本无法分辨,我甚至认为,比起在光天化日下,这样的把戏更容易成功……
“然而,有一个细节可能会暴露她,那就是她的头发。她的头发与您一样又黑又长,但却是一头鬈发!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她首先想到的是把头发紧紧地梳成一个发髻——就像您今天的发型一样,这很有可能就是她当时的选择。她忙着把您从卧室搬到粉色房间的床底下,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紧接着她便开始为迎接情人做准备,更准确地说,是您的情人。她匆匆开始梳理头发,动作如此鲁莽以致不小心折断了梳子,其中的半截掉到了壁板后面,怎么也找不到,更何况她也没有时间去找了。这是个十分恼人的意外,但所幸并无大碍,她还是设法梳完了发髻。
“现在,她只需静静等待埃德加的到来。她是怎么通知他的呢?是故意挑了他移动台灯的日子,还是给他写了一张纸条并约定了幽会的时间呢?我更倾向于后一种假设,不仅如此,我认为她也用了同样的办法把杰森引诱到了这个房间。她给杰森·马勒森写了一封匿名信,要求他在特定的时间赶到粉色房间。您马上就会明白了,马勒森也将对这件事缄口不言。
“凶手的计划已经很清晰:邀请马勒森去粉色房间,并让他意外撞破奸情。我记得当时庄园主已经对诗人无止境的胡思乱想和懒散行为颇为不满,所以不难猜想,当他发现家里的‘寄生虫’躺在妻子的怀抱里时,将变得多么怒不可遏……
“凶手已经设定好了计划的每一个细节。当私会的两人听到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时,埃德加只能匆匆穿上睡衣——我们在塔下发现他的尸体时,他的外套依然没有扣好,可见确实匆忙至极。但这一次,杰森是跑过来的。英格丽德赶紧告诉惊慌失措的埃德加,如果有危险,他必须躲到塔楼的最顶层,因为杰森对这座塔楼抱有迷信一般的恐惧,不敢跟到那里去。
“几秒钟后,杰森冲了进来。假冒的马勒森夫人保护着自己的情人,恳求怒气冲天的‘丈夫’不要动手。她拉住杰森,实际上更加激起了杰森的妒火,同时也给埃德加争取了逃脱的时间。然后,她又假装被粗暴的‘丈夫’推倒并撞在了床柱上。杰森注意到了这件事,但由于太过愤怒,情急之下他决定先去追捕那个最卑鄙的背叛者!
“按照凶手的预测,理论上两个男人本应在塔楼顶上互相厮杀,更准确地说,是在塔楼的平台边缘打斗时失去平衡,从而坠落。海妖的诅咒将再度上演,从此,海妖的手下又多了两条冤魂,这只不祥之鸟的威风也将只增不减。不出意外的话,马勒森应该能够击败埃德加,并不一定会被拉下去;万一埃德加没有听从建议,没有跑上塔楼,杰森也有可能在其他地方把他干掉。但无论如何,杰森·马勒森应该会占上风,至少会对这个背叛者进行严厉的教训——毕竟他可比埃德加强壮得多。即使杰森只选择把埃德加打晕,凶手仍然有机会用随手找到的大石头对埃德加进行致命一击。因此,我们几乎可以肯定,遭到海妖诅咒的埃德加一定会死……可事情并没有按照计划进行。
“埃德加确实藏身在那座古老的塔楼里,但他本能地把门上的插销插上了,马勒森被挡在了门外。他愤怒地用拳头敲着门,暴躁地怒吼,而这并不在凶手的计划中。就这样,杰森弄出了很大动静,埃德加也在大声呼救,他们的呼喊最终惊扰到了其他人。卢卡斯在这个时候赶了过来,我和杰瑞米·贝尔也在稍后赶到,但我们都没有意识到当时正在发生什么。
“跟卢卡斯一样,我们都对这个场景产生了严重的误解。埃德加在塔顶呼救,绝望地寻求帮助,而盛怒下的马勒森在下面暴躁地呼喊他下来开门——真是天大的误解!我们以为他想帮助埃德加,而实际上他只是想杀他!
“现在让我们回到凶手这边。粉色房间的窗户很接近塔顶,英格丽德在房间里可以拥有完整的视野,因此她能够确认她的计划失败了。随着其他人的到来,埃德加已经逃过杰森的魔爪。这时她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毫无疑问,这简直像是魔鬼亲自吹进她脑子里的想法,靠着这个明晰简单的办法,她迅速扭转了局势……
“她深吸一口气,竭尽全力发出了最响亮、最可怕的叫声,而这声音之所以可怕,全在于它的巨大声量。在愤怒和意志力的驱使下,她发出了最具决心的叫声,那可爱温柔的面容也变成了可怕的海妖。跟在客栈里听到的声音不同,这叫声既不像是在抱怨,也不像是阴森的号叫,而是尖锐而骇人的声音,是真正可怕的武器。埃德加在塔顶绝望地舞动着双手,听到这声尖叫时就像被雷击中了一样,因为当时在场的我们也是同样的感受。但与我们不同的是,他身处塔楼危险的边缘,听到叫声之后感到十分困惑,他本以为危险来自下面,而实际上叫声是从侧面直接传到他耳朵里的,而且距离非常之近。他突然惊起,踩了一个空……最终摔到了塔底。
“显然,凶手占尽了天时地利,埃德加所在的相对位置,对于声音的传播效果至关重要。那一刻,埃德加几乎像被从窗口射出的长矛猛力击中一样,失去了理智。
“聚集在塔楼下的人们都感到十分震惊,或许也包括马勒森在内。无论如何,他很快就会意识到情况对他有利,所有人都误解了他愤怒砸门的目的。之后他便借机利用了海妖这张牌,声称自己看到有个身影在追赶埃德加。与此同时,英格丽德把昏迷中的您再从床下拖出来,摆成被马勒森推到床柱上后晕倒的姿势,然后就离开了。
“那时候的我们注意到了灯光,走进了房间。马勒森早就知道会在房间里发现什么。在我们帮助您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应该非常担心您的反应,但最终又安下心来,因为他认为您会对你们之间的争执保持沉默。当然,您确实也这么做了,否则就相当于公开承认了您和埃德加之间的奸情。
“当您艰难地清醒过来后,声称自己是撞在床柱上受了伤,还说自己做了一个噩梦。杰森立即附和了您,甚至找到了一块木片来印证您的话。那块木片可能是英格丽德佯装被推倒时撞下来的,也有可能是为了增加这件事的可信度,她故意从床柱上扯下来的。从某种角度来看,当时的场面十分混乱。您在睡觉时被打晕,对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英格丽德假扮您与杰森发生了争吵,但您应该意识到了,丈夫已经知道了您与表弟的这段私情。而且埃德加已死,从这个层面上来说,马勒森不会愿意再回想那段在粉色房间里撞见的伤心事。即使他这样做了,您也别无选择,只能相信他的亲眼所见。您和您的丈夫都在心里互相指责,同时又在自责,内心十分混乱。你们都渴望忘记这些不好的回忆,为这件事画上一个句号,于是你们都选择了沉默。
“这也在凶手的设想之内。她知道当您在房间里醒过来时,您的不忠行为将促使您保持沉默。如果两个情敌在无人目击的情况下互相残杀而死,您只会对自己在房间里晕倒这件事感到蹊跷;但如果埃德加是唯一的受害者,情况就会像现在这样,您和您的丈夫默契地保持沉默,最多只是偶尔说一些含沙射影的话。我想事情已经足够清晰,不用我多说了,这一切都是凶手的精心策划。”
莉迪·马勒森沉默良久,然后评论道:“这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然而,这就是事实。您应该是最容易接受这个事实的,毕竟您被人莫名其妙地打晕过去,也许一直都没有弄明白为何会被打晕,也不知道为何会身处粉色房间。又或许您那已故的丈夫在事后告诉了您悲剧发生的经过,至少告诉了您他所知道的部分……无论如何,您必须理解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我知道您一定会相信我……”
马勒森夫人嘶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责备:“我并没有说我不相信您,只是事实实在叫人难以置信。既然您能解答所有问题,那您能告诉我,为什么在第一起命案中,英格丽德明明是无意中弄断了梳子;而在第二起案件中,却故意把断梳留在了杰森的尸体旁边?”
图威斯特看着女主人在金色夕阳中的剪影,露出了微笑:“毫无疑问,在第二起案件里,她是有意把梳子留在那里的。这是她想出的一个绝妙策略,有其背后的巧思——由于第一把断梳的出现,让人们对她起了疑心,而第二把梳子的出现过于明目张胆,反而成了让她摆脱嫌疑的有力证据。”
“她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何呢?”女主人冷冷问道,语气里带有一丝愠怒。
“啊!”图威斯特叹道,“动机问题!我们终于说到了关键点!在解释动机之前,我得先告诉您,就在我来莫顿伯里之前的那几周,是她在村子里悄悄散布了谣言,说您的丈夫是被冒名顶替的。实际上,她只是再次煽动了未曾熄灭的火苗。我想强调的是,没有任何事情是偶然的,相反,一切都是精心策划的。这是一次出色的心理铺垫,无疑会引起村子里混乱和怀疑的氛围,对她的行动计划尤其有利——不仅如此,除掉埃德加和杰森只是她计划中的一步……
“这件事还有另外一个疑点,是整个事件的核心所在。但在讨论这个疑点之前,我想请您先关注一些巧合,因为它们实在令人深思。马勒森夫人,请先告诉我,您是否像您已故的丈夫一样,相信魔鬼的存在?”
女主人犹豫了一下:“这里没有人不信。”
“很好。那么请听我说,故事要从您的诞生开始讲起……我相信您对这件事的内情应该有所了解吧?”
“图威斯特先生,您真是无所不知!是的,我知道!不久之前,卡明斯医生告诉了我。我的母亲在某个夜晚乔装打扮,去私会她所爱的帅气牧羊人!可那是犯罪吗,图威斯特先生?”
“不是。但从她的身份来看,这实在是让人惊讶,这种做法也不值得称道。您的祖父查尔斯爵士也曾沉溺于对寡妇玛莎的激情中,他们就像突然被魔鬼上了身,做出了疯狂的举动。查尔斯爵士曾对这个魔鬼公然发起挑战,但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当天晚上,一个倾倒的衣柜暴露了他的不忠行为,破坏了他的家庭,最终导致他以极其诡谲的方式自杀身亡。
“我也不知道您的养父,也就是朱利安的那些朋友,到底是受到了什么恶魔的驱使,才搞出了这样的恶作剧,最终带来了致命的后果。
“我甚至不敢提您与您表弟的关系,你们竟然选择了粉色房间作为私会之地,尽管是出于谨慎,但实在是疯狂至极……这个房间承载了沉重的过往,一个又一个魔鬼般的场景在那里上演。埃德加之死,又是一段以私情为背景的冒名顶替的故事:英格丽德伪装成您的样子,与您的情人抱在一起。
“而英格丽德,也就是您同父异母的妹妹,变成了杀人犯,而且还杀了两个人,她成了‘魔鬼的未婚妻’……我相信,她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更不用说在此之前,已经发生过两桩凶险邪恶的冒名顶替事件——骗子帕特里克·德根试图谋杀您的丈夫从而顶替他;而后者回来报仇雪恨,将自己也变成了杀人犯。您的丈夫第一次谋杀的是德根这个竞争对手,而第二次谋杀则是为了掩盖真相!那可真是一场大屠杀啊!整艘船上的人命都被搭了进去!我曾经与您的丈夫有过接触,但至今无法理解他如何能犯下如此可憎的罪行!他一定是受到了魔鬼撒旦的指引!”
女主人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图威斯特先生,您到底想说什么?”
“马勒森夫人,最后一个疑点,也与我直接相关。我对某人感到非常痛心,非常失望,也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失望。”
“您喜欢英格丽德,是吗?”
“是的。坦率地说,尽管她欺骗了我,但我对她的感情从未消失。”
马勒森夫人紧张地笑了一下:“她如何骗了您?”
“她在企图自杀的事情上欺骗了我。早前我去看她时,她曾向我展示手腕上的绷带。她还去卡明斯医生那里接受过治疗,看起来非常像是自杀未遂导致的伤口,但这些都是她的故意为之。她也曾告诉我,她跟她的羊群过得非常幸福,当时她望着天空,看起来就像一个将死之人。早在那时,她就在所有人眼中制造出了一个有着严重自杀倾向的形象……”
“但她最终确实是自杀了!”
“没有比这更令人生疑的事了……”
马勒森夫人在椅子上僵住了:“我真的不太明白您在说什么……”
“那个热爱大自然、不关心世事的牧羊女形象是个天大的谎言,我天真地上了她的当。英格丽德疯狂地嫉妒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她只有一个夙愿,就是有一天能取代姐姐的位置!但这个案件中最隐晦、最可怕的疑点,马勒森夫人,就是关于身份的问题。我不是指您的丈夫和骗子的身份问题,而是您与您同父异母的妹妹之间的身份问题。因为没有人——绝对没有人,能够准确地辨认出谁是谁!您既可以是海拉·尼尔森的女儿,也可以是玛丽·克兰斯顿的女儿。您和英格丽德巧合地出生在同一天……这真是天命!”
马勒森夫人沉默了片刻,她问道:“这很重要吗?”
“我认为,‘是或不是’英格丽德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案件的关键……”
此刻,女主人的身影映在橙色的落日余晖上,宛如一尊黑色的雕像。
“天就要黑了。”阿兰·图威斯特站起身说道,“我得走了,否则就要错过去普利茅斯的火车了。永别了,马勒森夫人,请好好照顾您的嗓子……”
“永别?”女主人双手抚摩着自己的喉咙,颤声说道,“您……您不会再回来了吗?”
她向阿兰·图威斯特俯过身去,声音似乎都变了。
她结结巴巴地说:“也许……也许……”
“不会了,夫人。虽然我很愿意回来,但我现在必须要走了。我要设法去弥补自己对正义欠下的债务,可能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您的债务……?”
“是的,让危险的凶手逍遥法外,是我对正义欠下的债务。我怀疑那时的自己是被撒旦炽热的手擒住了心脏……今天可能也是一样。永别了,夫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