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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魂六记》惊魂六记之黑蜥蜴
魔手

夜已深,风更急。

龙飞牵着坐骑,转了两个弯,终于来到了丁家庄门前。

他踌躇了一会,才步上石阶,叩动门锁。

到他第三次叩动门环,门方在内打开来。

开门的是一个老苍头,打着灯笼,精神饱满,双手也很稳定。

“是谁?”

“寿伯,是我!”

那个老苍头正是丁家庄的老家人丁寿。

这时候他亦已看清楚龙飞的脸庞,惊喜道:“龙公子!”

他慌忙大开门户,连声道:“快,快进来,别要让雨淋坏了。”

龙飞道:“对不起,吵醒你出来。”

“我那有这么早睡觉?”丁寿从龙飞手中接过疆绳。“三年不见,公子还是那个样子,英俊潇洒,温文有礼。”

龙飞尚未回话,丁寿说话又已接上:“是了,公子怎么三年都不来一趟,我们小姐眼都快要望穿了。”

龙飞一笑,道:“小姐可好?”

丁寿道:“好,就是整天惦挂着公子呢。”

龙飞问道:“她现在大概已经休息了吧。”

丁寿摇头道:“小姐她今天清早去了邻镇探望外婆,据知会留宿一宵,明天才回来。”

龙飞试探问道:“那边没有事吧?”

“没有。”

龙飞心头一沉。

他立即走来丁家庄,主要当然是想要知道紫竺到底有没有遭遇意外,其次就是要问清楚紫竺有没有曾经给什么人对着雕刻。

对于那个木美人,他始终耿耿于怀。

但现在心头一沉,却并非因为这件事,而是因为紫竺的不在家。

——紫竺今天应该在家的。

十天前,他已经差人送信紫竺,告诉紫竺他今天必会到来。

可是现在紫竺并没有在家等候。

丁寿当然不知道龙飞那许多,接道:“小姐虽然不在家,老爷却在家,公子要不要先去见见他老人家?”

龙飞心念一转,道:“不知休息了没有?”

丁寿道:“方才我经过书房,见书房之内仍然有灯光,相信还未休息。”

龙飞道:“我现在就在书房。”

丁寿道:“书房在那边,公子是否还有印象?”

龙飞道:“才不过三年,我的记忆力相信还不致那么差,自己去可以的了。”

三年前,龙飞乃是这里的常客,对这里的人固然熟悉,地方也一样熟悉得很。

丁寿道:“那么我先替公子安置好坐骑,回头再准备房间!”

龙飞道:“有劳。”

丁寿道:“就以前那个房间好吗?”

龙飞道:“最好不过,省得再麻烦你老人家指引。”

丁寿道:“什么说话,公子不骂我骨头懒我已经开心得很。”

龙飞笑接道:“那个房间也无须怎样准备,随便可以了。”

丁寿道:“这最低限度也得打扫干净,否则公子你如何睡得舒服?”

龙飞道:“不要紧,时间已不早,你还是早些休息吧,打扫什么,明天再算。”

话声一落,龙飞举步向西面走去!

书斋正在西面。

夜雨梧桐,秋风落叶。

这个院子秋意似乎特别深浓。

书斋在这个院子的正中。

龙飞一踏入这个院子,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并非第一次进来,虽然三年,也并未忘记这里的一切,可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却竟似不是因此而生。

是不是因为这座院子的结构与方才他进去的那座小楼所在的那院子有些相似?

进口一样是一道月洞门,入门一样有花树,有梧桐,那边也一样有一片竹林,位置却与那个院子的一片相反,乃是在西面。

一东一西,这两座院子莫非就只隔着一片竹林,一道围墙?

龙飞好容易才压下那股穿过竹林,翻过围墙一看究竟的冲动。

书斋果然有灯光外透,门半开。

龙飞来到门外,仍然听不到丝毫声息,举手叩门,也没有反应。

他仍然等了一会才举步走进去。

书房内并没有人!

丁鹤去了那里?

西墙下有一面三棱屏风。

屏风上画着一幅松鹤图。

孤松上凄然立着一双孤鹤,独对着一轮孤月,一股难言的苍凉幽然从书中散发出来。

龙飞早就已感觉到这股苍凉,甚至曾经问过丁鹤,何以不多画一双鹤在上面?

丁鹤当时却只是淡然一笑,龙飞也没有再问。

因为那刹那他已经省起了丁鹤早年丧偶,一直没有续弦再娶。

三年后的今日,屏风仍然是放在西墙下原来那个位置,书斋内的一切陈设也显然和三年前的一样,并没有任何改变。

丁鹤毫无疑问是一个非常守旧的人。

龙飞目光一转,又落在那面屏风之上,忽然举步向那面屏风之上走过去。

屏风后面也没有人。

——怎么我忽然变得这样多疑?

——不成着了魔?

龙飞摇头苦笑,转向那边书案踱去。

书案上放着笔墨砚,还有一轴横卷。

砚中半载墨汁,灯下闪着异光,笔放在架上,饱染墨汁,看来仍未干透。

横卷上写着一首诗——李商隐的一首无题。

来是空言去绝纵

月余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

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

麝薰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

更远蓬山一万——

字写得很好,很工整,写到那个“万”字出现败笔,最后那个“重”字也没有写上去。

那会子必然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必然很突然,很重要,以至丁鹤非独写不好那个“万”字,甚至立即放下笔离开。

——究竟是什么事情?

龙飞不由自主的俯身拿起那轴横卷。

那个“万”字也已经完全干透,丁鹤离开书斋显然已相当时候。

什么时候才回来?

龙飞沉吟未已,身后倏的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爬动。

他应声回头,就看见一个人冷然站在那面屏风的旁边。

那个人年逾五旬,颧骨高耸,目光刀一样,闪亮而锐利,两颊亦有如刀削,三绺长须,一身蓝靛花绣,无风自动。

他身材出奇瘦长,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只孤鹤。

龙飞一眼瞥见,当场怔住!

那个人不是别人,也就是轻功两河第一,剑下从无活口的“一剑勾魂”丁鹤!

这是丁鹤的书斋,丁鹤在这个书斋出现,并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

龙飞惊讶的只是丁鹤如何出现。

他虽然不是面门而站。但在他站立的位置,若是有人从门外进来,绝对逃不过他的眼睛。可是现在丁鹤的出现,他竟然全无所觉。

书斋那边的窗户只有两扇开启,但灯也就是挂在那边,丁鹤若是从窗口进来,纵然他轻功如何高强,身形展动,亦难免带动灯光。

那刹那灯光并无任何变化。

那个窗户与丁鹤现在站立的地方而且又有一段距离。

丁鹤简直就像是本来站在那面屏风之后,现在才转出。

龙飞方才却已经很清楚屏风之后并没有人在。

难道丁鹤竟然懂得魔法?抑或是他轻功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丁鹤看见龙飞在书房之内,亦显得非常奇怪,半晌才脱口道:“小飞!”

龙飞回应一声:“师叔!”放下手中的那轴横卷。

丁鹤事实是龙飞的师叔,武林中人知道这件事的却并不多。

龙飞的师傅“一鸥子”二十年前已归隐。

丁鹤近这十年来亦已入于半归隐的状态中!

后起的一辈,很多都已不知道有丁鹤这个人,但对于龙飞,却很少有不知道!

尤其这三年,龙飞的声名更是凌驾任何一人之上。

武林中当然有很多都想弄清楚龙飞的底细,特别是龙飞的仇人。

只可惜龙飞虽然没有隐瞒,在他们来说,大都仍然是陌生得很。

只有很少人聊想到丁鹤,知道龙飞的师傅一鸥子与丁鹤乃是师兄弟!

丁鹤上下打量了龙飞一眼,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龙飞道:“十天前,我已经着人送了一封信给她。”

丁鹤道:“倒没有听她说过。”

他的说话语声很冷淡,面上亦毫无表情,一反三年之前的那种亲切,在龙飞的感觉,简直就像变一个人!

龙飞在不由自主仔细的打量了丁鹤一遍。

丁鹤比三年之前明显的苍老了很多,也不知是灯光影响还是什么原因,面色异常苍白,眉宇间仿佛凝聚着重忧,瞳孔的深处又依稀隐藏着恐惧。

目光转落在丁鹤那袭蓝靛花绣长衫之上,龙飞那颗心更就怦然一跳。

——在那边小楼之中,突然出现在水月观音之前的那个人不就是穿着这种蓝靛花绣衣裳?

——那个人不成就是他?

龙飞心念一动,自然又省起丁鹤的突然出现!

——那个人也不是这样鬼魅般出现?

他连随发现丁鹤的左手用白布紧紧裹着。

白布之上血渍斑驳。

他脱口问道:“你老人家的左手怎样了?”

丁鹤一愕,有些狼狈的道:“没什么,方才磨剑的时候一不小心割伤。”

——这个时候磨剑?

——好像他这种老手怎么会这样大意?

龙飞虽然在怀疑,仍然关心的问道:“伤得不重吧?”

“皮外伤,不要紧。”丁鹤好像看出龙飞在怀疑,忙不迭解释。“真是个八十老娘倒崩孩儿,我磨剑三十年,这还是破题儿第一趟。”

龙飞试探道:“师叔这时候磨剑,莫非出了什么事?”

丁鹤打了一个哈哈,道:“你师叔差不多已经有十年绝足江湖,恩恩怨怨早已了断。”

他笑得显然有些勉强,一顿又说道:“不过武功不练,日久难免生疏,剑不磨,日久亦难免生锈,好像你师叔这种嗜剑如狂的人,纵然已退出江湖,武功始终还是不离手,剑也是还要常磨。”

这番解释虽则是甚有道理,龙飞仍然有一种感觉。

——丁鹤在说谎。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他要这样隐瞒?

龙飞毕竟是一个尊师重道的人,尽管在怀疑,也没有追问下去!

他两步走到那边竹塌前,拂袖一扫,连随恭身道:“你老人家快请过来休息一下。”

丁鹤失笑道:“在你面前,我最少老了十年。”

这一次他笑得虽然很自然,眉宇间的重忧并没有稍退。

他仍然走了过去坐下,说道:“你也坐。”

龙飞欠身在旁边一张竹椅坐下。

丁鹤旋即道:“这三年你在外面干得实在不错,前些时有几个朋友来探我,提起你,都赞不绝口,连‘双斧开山’杜雷都倒在你剑下,年轻的一辈之中,论声名,相信没有盖过得你的了。”

龙飞道:“侄儿并非刻意求名,只是有些事实在不管不快。”

丁鹤道:“好!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

一顿又说道:“你这次来得却不是时候。”

龙飞道:“哦?”

丁鹤道:“紫竺去了探她的外婆,要见她,要明天才成。”

龙飞道:“寿伯已跟我说过了,不过我……”

丁鹤笑截道:“不要不过了,师叔也曾年轻过,你们年轻人的心事又怎会不知道?”

话尚未话完,他的笑容便是淡下来,好像忽然触起了什么心事。

龙飞正要回答,丁鹤说话又已接上“寿伯这时候大概已替你准备好房间。”

言下之意,无疑的就是要龙飞离开书房。

龙飞脱口道:“师叔,我……”

丁鹤察貌辨色,道:“你莫非有什么事要与我说?”

龙飞沉吟道:“的确有件事想向你老人家打听一下。”

丁鹤道:“什么事?”

龙飞道:“那是关于隔壁那一幢庄院的。”

丁鹤一怔,瞬也不一瞬的望着龙飞,道:“隔壁那幢庄院怎样了?”

龙飞道:“我只是想知道那是谁的地方。”

丁鹤想想道:“那是萧立的庄院。”

龙飞道:“三枪追命萧立?”

丁鹤道:“正是那一个萧立。”

龙飞道:“听说他与你老人家是很要好的朋友。”

丁鹤无言颔首。

这并非什么秘密,老一辈的武林中人很少不知道丁鹤萧立情同手足,“一剑勾魂”、“三枪追命”曾经连袂闯荡江湖,所向无敌。

可是现在提起萧立这个人,丁鹤却显得好像不大开心。

龙飞也是现在才知萧立就住在隔壁。

——既然是那么要好的朋友,丁鹤何以一直没有提及?

——莫非两人之间曾经发生了什么冲突?

龙飞试探道:“不知道那位萧老前辈现在怎样?”

丁鹤缓缓地道:“很好。”

他连随反问龙飞:“怎么你突然问起隔壁那幢庄院?”

龙飞道:“没什么?不过刚才走过,看见奇怪,信口一问。”

丁鹤追问道:“何奇怪之有?”

龙飞道:“那幢庄院好像已茺废了多年?”

丁鹤道:“你如何得知?”

龙飞道:“庄院的门户没有关闭,里头的院子野草丛生……”

丁鹤道:“这几年我也不知道萧立在搅什么鬼,好好一幢庄院弄成这样子。”

龙飞道:“师叔与他既然是那么好的朋友,怎么不问他?”

丁鹤微喟道:“他已经有三年闭门谢客了。”

龙飞道:“哦?”

丁鹤没有再说什么,呆呆的坐在那里,一面的惆怅。

龙飞转问道:“这附近可有什么人精于雕刻的?”

丁鹤沉吟道:“萧立的长子玉郎据说精于此道,无论虫鱼鸟兽,在他的刀下,据说都无不栩栩如生,所以有‘魔手’之称!”

“魔手?”龙飞的眼前不觉浮现出那个酷似紫竺的木雕美人。

——莫非就是出于萧玉郎魔手之下?

丁鹤接着道:“这附近有两间寺院的佛像据说都是出于他的刻刀下,我却是没有见过。”

龙飞道:“紫竺与他认识不认识?”

丁鹤道:“认识,以前他不有时都过来这边找紫竺闲坐,小时候更是玩在一起呢。”

“是么?”龙飞的心头不是滋味。

丁鹤好像瞧出什么,笑笑道:“你不是在那儿听到了他们两人的什么闲言闲语,所以赶回来一看究竟。”

龙飞慌忙摇手道:“不是不是,完全没有那种事。”

丁鹤道:“纵然有,你也大可放心,紫竺与他话虽说青梅竹马长大,完全不喜欢他这个人。”

龙飞苦笑道:“真的没有这种事。”

丁鹤双眉忽然皱起来,道:“不过他已经三年没有过来这边了,自从萧立闭门谢客,他就好像也都绝足户外。”

龙飞道:“也许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也许。”丁鹤一声叹息。

叹息着他望了一眼窗外,道:“不早的了,你还是去休息吧,有什么需要吩咐寿伯就是。”

龙飞欠身道:“师叔你……”

丁鹤道:“我还想在这里坐坐——明天我再跟你好好的谈谈。”

龙飞只好告辞。

出了书房,龙飞心头更加沉重。

不见了丁鹤倒还罢了,见了丁鹤,他心中的疑问非独有解决,反而增加。

丁鹤的那一种蓝靛花绣长衫的突然出现,自然使他联想到在那边小楼中突然出现的那个人。

受伤的左手,自然便他联想到小楼中传出来的闷哼声,惨叫声。

——丁鹤是否就是那个人?

——他的手是否就在那边受伤,屏风上的血是否也就是他的血?

——如果都是,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他如何出现?为什么要到那边?那个水月观音与他又是什么关系?

——还有那个水月观音,那个长满了蛇鳞的怪人,那尊酷似紫竺的木雕美人到底是仙神抑或妖魔的化身还是什么?

——不是仙神妖魔的话又如何离开那座小楼?

这些问题如果丁鹤就是那个人,纵然不能够完全解答,最低限度也可以解答其中大部份。

当然丁鹤或者有他自己的苦衷,一个问题也不会解答。

也当然他或者根本就不是那个人,对于那些事完全一无所知。

龙飞几经考虑,好容易才压抑住那股回头去一问丁鹤的冲动。

因为他看得出丁鹤现在的心情很恶劣,现在并非说话的时候。

——酷肖紫竺的那尊木雕美人若非魔法或者仙术幻化出来,毫无肄问就出于高手刀下。

——丁鹤长居于此,附近如果有第二个精于雕刻的人,应该不会只说出一个萧玉郎,那么那个木雕美人毫无疑问就是萧玉郎的杰作。

——萧玉郎尽管有“魔手”之称,那把刀出神入化,但是,没有真实的东西来对着,纵能得其形,亦不能得其神韵。

——那尊木美人就像是紫竺的化身。

——紫竺与玉郎既然青梅竹马长大,交情应该不会浅,可是裸对萧玉郎,这岂是朋友之间所能够做出来?

——万一真的是如此?

龙飞由心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妒忌。

那真的是妒忌,强烈到他自己也立刻发觉了。

他不由苦笑起来。

毫无疑问他是深爱着紫竺。

没有真爱便没有妒忌。

雨终于停下。

夜更深。

一辆马车在凤凰镇西面的一条小路上徐徐前行。

这正是日间险些与龙飞相撞,在龙飞追到萧家庄后门,一旁奔了出去的那辆马车。车厢中仍放着那副棺材,车座上也仍然坐着那个车把式。

一样的白范阳遮尘竺子遮盖着面目,一样的衣衫装束,控疆握鞭的双手长满了一片片蛇鳞。

不就是那个怪人。

他进入萧家庄之后便不知所踪,现在却出现在这里,仍然驾着那辆马车。

——这到底是妖怪还是人?现在他又要去什么地方?

——那副棺材中是否又仍载着那个木雕人?

辚辚车声与得得蹄声划破了深夜的静寂。

没有惊动任何人。

这附近根本就没有人家。

小路在大道的左侧,刚好容得那辆马车驶过。

正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幢小小的庄院,隐约有微弱的灯光透出来。

那也并不是人家。

整个凤凰镇只有一个人敢胆住在那里,也非住在那里不可。

因为他是凤凰镇的乡绅出钱来看守那幢庄院的。

他叫做阿三,本来是一个仵工,年老无依,也所以非接受这份工作不可。

那幢庄院之内的确只得何三是个活人,却有无数冤魂。

客死他乡,无人认领或者有人认领未暇运返家乡的死人都住在那幢庄院之内。

他们当然是不分昼夜,都卧在棺材之中。

变成僵尸的在深夜或者会例外。

至于他们之中到底有没有变成僵尸,那就得问何三了。

何三却从来都没有说过有那种事情发生。

尽管如此,没有必要,凤凰镇的人还是很少从这里经过,夜间更就不在话下。

那幢庄院是一幢义庄。

车马声终于停下。

那个怪人赫然就将那辆车停在那幢义庄的门前。

他插好马鞭,从车座上跃到后面的车订,托起了那副棺材,抬在右肩上。

好大的力气。

那副棺材之中纵然没有死人,也不会轻到那里去,可是他竟然就那样托着,而且从容从车厢跃下来。

义庄门大开。

这幢庄院除了死人与棺材,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可偷,也没有小偷敢偷到这里来。

疯了的当然例外。

怪人就托着那副棺材穿门走入义庄之内。

棺材又盖上,里面现在又载着什么东西?

穿过一个小小的院子,就是义庄的大堂。

一排排的长凳上放着一具具的棺材,有的还很新,有的连黑漆都已脱落。

近门的一张木桌子之上,放着一盏油灯。

灯火黯淡,一种难言的阴森充斥着整个大堂。

风从堂外吹入,灯火摇曳,灯影摇动,每一副棺材的盖子都好像要打开来。

无论胆子怎样大的人走进这种地方,只怕都难免毛骨耸然,少耽一刻得一刻。

那个怪人却托着棺材从容走到大堂正中,缓缓的转了一个半身。

灯光映射下,他双手蛇鳞萤然闪着异光。

突然,他偏身猛撞在旁边那副棺材之上!

那副棺材被他撞得从长凳上飞落!

隆一声巨响,棺材撞在地面上,整块地面以至整个大堂都为之震动。

那个怪人旋即将肩托那副棺材,在空出的那两张长凳上放下。

然后他一折双手,坐在地下那副棺材之上,既像在叹息,但又像在等候什么。

风吹灯影,阴森的气氛更浓重。

大堂的左面有一间小小的房子!

何三就住在这个房子之内。

房子很简陋,但日用之物大都齐全。

那盏油灯也燃着,放在窗前一张桌子上,灯旁放着一个空酒瓶。

做仵工这种跟死人打交道为职业的人大都很喜欢喝酒。

也许因为酒能够壮胆,又能够使人容易入睡。

何三虽然是仵工出身,但看守这幢义庄,晚上如果没有几两酒下肚,也一样睡不闭眼。

今夜他喝了二两。

现在爷正睡在床上,熟睡。

二两烧刀子并不足使人醉得不醒人事,对于何三这种终年累月与酒为伍的酒徒,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只是他不能够多喝。

因为他赚的钱只够他每天喝二两,今夜若是喝多二两,明夜便得干瞪眼等着天亮。

所以虽然没有人管他,他也不能不自我节制。

现在他只是睡着,并没有醉死。

房外堂中棺材撞在地上那一声巨响,只怕醉鬼也得被震醒。

“隆”一声入耳,何三吓得整个人从床上跳起来。

——什么事?

他揉了一揉老眼,周围望一眼。

房中并没有任何异样。

——不成是打雷?

——可不像。

——声音好像是大堂那儿传来,难道是来了小偷?

——小偷又那有这个胆量,偷到这里?

——莫非是尸变,连棺材都弄翻了?

何三一想到这里,机伶伶的连打了几个冷颤。

可是他仍然悄悄的滑下床,穿上鞋子,蹑足往门那边走过去。

人总难免有好奇心。

门在内紧闭。

何三从门缝往外瞄了一眼,并没有看见什么。

他大着胆拉开门闩将门拉开两三寸。

这道门也实在太朽了。

虽然明知道是门响,何三仍然吓了一跳!

——见鬼的,看老子那天将你大卸八块!

这句话,何三其实已不知骂过多少遍,但不管怎样,他只要还干这份工作,就绝不敢弄散这道门。

这道门虽然已太朽,但若少了它,何三以后只怕就没有一觉好睡的了。

门外并没有任何异样。

何三诅咒着再将门拉开几寸。

他终于看到了掉在地上的那副棺材,看到了坐在棺材之上的那一个怪人!

一股怒火立时从何三心底冒上来,一双手不由自主用力一拉!

“依呀”的一声,门大开,何三跳着冲出去,冲到那个人的身后。

何三一收住势子,右手就指了出去,大吼道:“老子还以为尸变,原来你这个小子弄鬼!”

那个怪人既不应声,也不回头。

何三接首吼道:“你小子瞎了眼睛,也不看现在什么时候,棺材放在车上一晚也不成,硬要夤夜放进来。”

那个怪人仍然没有反应。

何三目光落在地上那副棺材,火气更盛,咆哮道:“好哇,居然还将别人的棺材搬下来,是谁给你的胆量!”

怪人还是没有反应。

何三嘶声道:“你以为装聋扮哑就成,没有这么容易!识趣的你就将地上这副棺材搬回原位,将你那副棺材搬出去,否则有你这个车把式好瞧!”

怪人终于缓缓的转过身来,头却仍然低垂。

他转动的姿势很奇怪,阴惨的灯光下,混身仿佛包裹在一重烟雾之中。

何三看着看着,满腔怒火不知怎的,竟然完全消失。

这片刻,他已经发觉眼前这个车把式虽则一身车把式装束,与一般的车把式似乎有些不同,但他又看不出不同在那里。

不过一个人的心情平静下来,自然就会留意到很多这之前没有留意到的事情。

——一般人绝不敢在这个时候走来这个地方,更不敢坐在死人棺材之上。

——棺材那么重,这个车把式居然能够独自搬上搬下,别的就说,就是这份气力已经惊人。

——这个虽然是义庄,也有义庄的规矩,现在这个车把式的作为非独完全不合规矩,而且触犯义庄的种种禁忌,即使并非凤凰镇的人,既然来到凤凰镇,正所谓入乡随俗,也应该知道避忌才是的,莫非就恃着几斤蛮力?

——或者根本是一个白痴?

何三忍不住又问:“你这个车把式到底是那儿来的?”

怪人依旧一声不发,默默站起身子。

一声呻吟即时从堂中响起来,苦闷而凄凉,竟然是女人的声音。

这声音飘飘忽忽,仿佛在前,又仿佛在后,仿佛在左,又仿佛在右。

何三张目四顾,除了那个车把式之外,堂中并没有其他人!

再一声呻吟。

这一次何三终于听得出声音乃是在前面响起来。

前面除了那个车把式,就只有两副棺材。

声音不像是来自那个车把式,倒像是发自放在凳上的那副棺材。

何三不自由主的打了一个寒噤,脱口说道:“棺材里放着的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

话说到一半,怪人已转过身去,双手按在棺盖上。

何三的目光自然亦落下,到现在他才发现怪人那双手遍布墨绿色的鳞片。

灯光下,那些鳞片萤然闪动着一层光泽。

——人手怎会这样子?

何三吃惊未已,怪人已经将棺材盖揭开。

又一声呻吟!

这一次的呻吟声比方才那两次清楚得多,仍然是那么苦闷凄凉。

何三听得很清楚,声音的确是来自棺材之内,由心寒出来。

他虽然仵作出身,从未遇过今夜这种事情,也是破题儿第一趟听到死人在棺材之内呻吟。

——棺材之内的也许是一个活人。

何三尽管吃惊,还是压抑不住那股好奇,探头望去。

不是死人,也不是活人,躺在棺材之内的只是一个木像。

一个木雕的美人。

也就是龙飞日间所见,先前摆放在小楼之内,烟散后在龙飞闯进去又不知所踪的那个木美人。

——怎会又回到这副棺材之内。

龙飞若是在,少不免有此一间。

何三却不知道那许多,他目光落在棺材之内,亦不禁面色一变。

灯光尽管黯淡,可是站得这么接近,加上眼睛早已习惯这种环境,所以何三仍然看得出躺在棺材之内的不是一个真人。

头发眉毛眼睛嘴唇全都与肌肤同一色泽,真人又怎会这样子?

他不觉移前一步。

——原来是一个木像。

——木像又怎会发出声音?

他正在奇怪,那个怪人的声音忽然又响起来,呻吟着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何三脱口应道:“义庄!”

这句话出口,他的面色又一变,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他听得很清楚很清楚,声音是由棺材之内传上来。

棺材之内就只有那个木美人。

——莫不是妖怪?

那瞬间,木美人面色也好像变了,尖呼道:“不要将我放在这里,不要——”

说话未尽,“隆”一声,棺盖已经落下!

尖呼声,仿佛仍然在空气中摇曳,恐怖而凄凉。

何三面色一变再变,由青转白。

怪人放下棺盖,缓缓的又回过身子,倏的举步,一步跨前。

何三慌忙退后。

怪人第二步紧接跨出。

何三再退一步,哑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完全就不像他本来的声音,他非独面色大变,连声音也已变了。

怪人终于出声,却是“呱”的一声怪叫,有如鸦啼,但比鸦啼最少难听十倍。

在这种环境之下,更觉得恐怖。

何三从来都有听过这样恐怖的声音,魂魄也几乎给惊散了。

他的胆量其实并不大,否则也用不着每一夜都要喝二两烧刀子,才能够睡觉。

怪人脚步不停,竟是追问何三。

——敢情要杀我灭口?

何三仓惶后退,冷不防脚下一滑,一交摔倒地上!

由下望上,他终于看见了怪人隐藏在笠子下,那张布满鳞片,完全不像人脸的脸!

怪人即时咧嘴一笑。

这笑容你说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妖怪!”何三惊叫一声,一个身子装了弹簧也似弹了起来,转身就跑。

惊恐之下,连方向他都弄错了,一步才跨出,“蓬”的便撞在一副棺材之上。

这一撞只撞得他昏头昏脑,疼痛未已,稍后就感觉一冷!

他惶然回首,怪人正站在他的身后一尺不到之处,一双怪手正贴着他脖子向前摸来,摸上他的脸颊。

湿腻腻的怪手,落在皮肤上也是湿腻腻的感觉,就像是一条蛇爬在肌肤上。

何三混身立时都起了鸡皮疙瘩。

怪人一张脸亦凑近来,嘴巴仍咧开,露出了上下两排锯齿一样的牙齿。

一条鲜红的舌头同时从齿缝中吐出来,尖而长,刹那沾上了何三的脸颊。

何三心胆俱丧,惊呼未绝,双眼翻白,当场昏迷过去!

一股腥臭的气味从他的胯下散发出来,他整条裤子都已湿透。

也不知因为何三突然昏迷抑或那股臭气味影响,怪人对何三好像完全失去兴趣,连随就将手松开。

何三贴着棺材边倒了下去,腥臭的气味更浓郁。

怪人没有再理会,拉了拉头上那顶白范阳遮尘笠子,向堂外走去。

这一次他的脚步起落快了很多,身形动处,飒然生风。

阴风!

走过桌旁,放在桌上那盏油灯一幌熄灭。

义庄的大堂刹那被黑暗吞没。

夜更深,风更急。

不知何时,夜空中已多了一轮明月。

苍白的月色之下,那个怪人幽然走出了义庄。

马车仍然在门外。

怪人纵身跃上了车座,拿起了马鞭,“忽哨”一声马鞭落处,蹄声得得,车声辚辚,马车继续向前驰去!

小路的两旁长着不少树木,披着月光,投下了一路斑驳树影。

风吹树摇,影动,有如群鬼乱舞,马车从中驶过,有如驶在冥路之上。

越西道路越荒僻,也逐渐崎岖起来,马车已开始颠簸。

义庄再西,就是何三,入夜之后也不敢走过去。

因为那边才是真正的鬼世界。

义庄西半里是一例乱葬岗。

马车停在乱葬岗之中。

遍地野草丛生,到处都是坟墓,过半没有墓碑,坟头上亦长满野草。

月光如流水,凉如水,雨后的野草墓碑水湿未干,冷然生辉,一种难言的阴森蕴斥着整个乱葬岗。

风吹草动,“窸窣”声响,偶尔几声虫鸣,飘忽不定,益增阴森。

马车甫停下,野草上就出现了几支萤火虫。

碧绿的萤火虫鬼火也似上下飞舞。

草虫凄怆,流萤耀光。

“忽哨”的一响,怪人手中的马鞭突然挥出,一飞两丈,卷在一块墓碑之上。

一卷一收。

那块墓碑“呼”地脱土飞出,飞上了半天,突然四分五裂,暴雨般打下!

一条黑影几乎同时从墓碑后面草丛射出,横越两丈,窜入右边另一块墓碑后面。

“忽哨”又一响,怪人那条马鞭凌空一转一落,又卷住了黑影窜入的那一块墓碑。

墓碑尚未飞起,那条黑影便已现身,凌空一翻,落在后面坟头之上。

墓碑离土飞入半空,碎裂,落向那条黑影去。

“呛啷”的即时一声异响,寒光闪处,黑影的右手之中已然多了一把长刀。

一声暴喝,刀光飞闪,落下的碎碑刹那被斩飞。

好快的出手。

那个怪人也不知是否惊于这种出手,马鞭停留在半空,没有再飞卷过去。

黑影也没有冲过来,收刀横胸,悍立在坟头上。

月光下,那柄刀散发着一蓬迷蒙的光芒,仿佛包裹在一重气雾之中。

那个人的身子亦仿佛有一重气雾散发出来!

一支萤火虫悠悠飞至,才飞近那个人的身旁三尺,突然一顿,凌空飞堕。

杀气。

只有杀人无数的刀,杀人如麻的人,才能够发出这么凌厉的杀气。

刀长三尺,形式古拙,刀脊笔直得如削。

刀主人一张脸亦刀削也似,目光比刀光还要凌厉,不是别人,正是司马怒。

“快刀”司马怒。

由断肠坡开始,他一路追踪龙飞,只等机会舍命再一搏。

龙飞虽然马快,但他却路熟,抄捷径守候在那片枫林的出口,谁知道龙飞竟然是追着一辆马车出来。

枫林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并不知道,在他的眼中,那辆马车也只是一辆棺材车子,但看见龙飞追得那么急,亦不禁奇怪起来,所以非独没有将龙飞截下,反而尾随在后,一看究竟。

龙飞一心追上那辆马车,并未发觉司马怒的追踪。

司马怒一直追入那幢庄院之内,不过乃是在龙飞进入之后一会,安置好坐骑才进去。

翻墙进去。

他绿林出身,年轻的时候,日走千户,夜盗百家,偷入别人庄院,本来就是他的专长。

这种本领他虽然已经放下了多年,但并未忘掉。

他本非善忘的人,即使是一个善忘的人,也不会忘掉经年累月积聚得来的经验,训练出来的本领。

失去了记忆,变成了白痴当然例外。

他没有。

现在他身手的灵活敏捷比当年又何止高一倍!

他进入的地方是别人容易疏忽的地方,然后向有灯光透出来的那个院子走了过去!

到他壁虎般爬上那个院子的围墙,猫叫声已停,那个水月观音正从竹林中走出来。

龙飞的偷窥,碎窗,白烟的涌出,铁虎的闯进,都看在司马怒眼中。

在龙飞铁虎进入那幢小楼之后,他忍不住亦滑下围墙,窜到楼外。

两人的说话他大都听入耳里。

他同样奇怪得很!

因为他居高临下,同样没有看见那个水月观音离开那幢小楼。

哪里去了,难道真的是化成了那股白烟飞升天外?

老妇出现的时候,他已经闪身藏在墙边一丛花树之后,原是想追那个老妇,问她几件事也是龙飞要问的那几件事。

他当然只是想,并没有追下去。

因为他知道,只要他身形一动,立即就会被龙飞察觉。

当时的环境实在太静寂了,他轻功虽然高强,但周围长满野草,一任他身形如何矫捷,绝对难于避免发出声响。

以龙飞耳目的敏锐,在当时来说,无论怎样轻微声响,只怕都难免给他觉察。

他并非害怕龙飞察觉,只是他心中当时已无战意,龙飞的心中他相信也一样,双方会面实在一些意思也没有。

所以他一动也不动,而且尽量避免出任何的声响。

龙飞铁虎离开之后,他仍然伏在花丛的后面,一来避免龙飞两人突然折返看见,二来盘算下一步自己应该采取什么行动。

最后他决定还是先进去那座小楼一看究竟。

正当他站起身子,还未走过去,小楼的门户倏又开启,那个车把式竟然从楼内闪出来,双手抱着一个赤裸的女人。

他几乎失声惊呼。

目送那个车把式走出了月洞门,他才贴着墙壁追过去。

追出了庄院之外。

他极尽小心,始终保持着相当距离。

那个车把式装束的怪人也始终没有察觉似的,抱着那个木美人,走在黑暗中。

那辆马车就停在前面不远山脚下的一个杂木林子之外。

将那个木美人放回棺材之内,怪人就驱车向西行。

司马怒紧追在后面。

车行并不快,这正合司马怒心意,他若是要骑马才能够跟上,定必会惊动那个怪人。

车到义庄,司马怒追到义庄。

何三昏迷之际,他正“倒挂金钩”,从屋檐上挂下,透过窗户偷窥。

偷窥下来,更是如堕云里雾中。

然后他追到这个乱葬岗。

他已经完全不由自己。

事情非独恐怖,而且诡异,他虽然并不认识紫竺,与事情全无关系,但他的好奇心,绝不比龙飞少。

——这个车把式到底是妖怪还是人?

——现在他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这一切举动到底有何目的?

尽管满腔疑惑,司马怒的行动仍然极尽小心,藉着荒坟野草墓碑掩护,尾随不舍。

他虽则有些紧张,身形并未受心情影响。

可是他终于还是被察觉。

一次也许是巧合,接连两次,就绝不会是巧合。

司马怒知道已经被发现,索性现身出来。

一鞭卷飞墓碑,司马怒自问也可以做到,但墓碑在半空碎裂击下,却在他的能力之外。

他拔刀尽将碎碑斩下,一支右手竟有些发麻。

这若非魔术,对方内力的高强,显然已到了摘叶飞花,伤人数丈,出神入化的地步。

他却又想不出这附近一带有谁有这样高强的内力。

丁鹤一剑勾魂,不出剑则已,出剑必杀人,萧立三枪追命,丈八铁枪之下亦从无活口。

这两人都不是以内力见长。

江湖中卧虎藏龙,这未必没有可能,当然这也许真是魔术。

——莫非这个车把式真的是什么妖魔鬼怪。

司马怒虽然惊讶,但并不退缩。

无论对方是人抑或妖魔鬼怪他都准备一斗的了。

这在他来说,无疑是一种刺激。

强烈的刺激,前所未有的刺激。

荒坟野草,风吹萧索。

司马怒不动,那个怪人也不动。

就连拖车的两匹马刹那也陷入完全静止的状态中。

还是司马怒首先开口道:“朋友好武功!”

怪人不作声。

司马怒又问道:“高姓大名?”

怪人“咿”的一声怪叫。

司马怒给叫的心头一凛,冷笑道:“以朋友的武功,根本就无须如此装神扮鬼。”

怪人不答,反手掀下戴在头上的那顶白范阳遮尘笠子。

一头散发左右披下,那张遍布蛇鳞的脸庞更显得恐怖。

司马怒双目圆睁,盯在那个怪人的脸庞之上。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那个怪人的脸庞。

月光照耀下,他看得很清楚,一股寒气立时由脊骨冒上来,不禁就连打了两个寒噤。

他从未见过一张这样恐怖的脸庞。

本来已经阴森的乱葬岗,仿佛也因为这张脸庞的出现,再添几分阴森。

这时候,岗上的流萤也多起来,飞舞在荒坟野草之间。

萤火异常碧绿。

——到底这是萤火还是鬼火。

司马怒不由自主回头一瞥。

在他的身后,流萤无声飞舞,坟头的野草簌然摇摆,冢中的野鬼并没有爬出来,却好像已经开始蠢动。

他脚踏那个坟墓也好像在蠢动,坟头摇摆的野草搔拂着他双脚,尤如一双无形的鬼手。

那些野草并不是现在才搔拂他双脚,他却是现在才生出这股感觉。

这也是他第一次生出这种感觉。

他双脚毛管不觉支支逆立,但双脚仍然稳立坟头之上,目光一转即回,又转回怪人那张怪脸。

怪人倏的以笠作扇,轻轻扇动。

风势竟仿佛渐急劲起来,乱葬岗的野草也仿佛摇摆得更厉害。

司马怒心愈寒,正盘算应该采取什么行动,突然发现马车的周围冒起了缕缕白烟。

——又是白烟?

司马怒动念未已,缕缕白烟已迅速扩散,眨眼间就将那辆马车包裹起来。

白烟由淡而渐浓,那辆马车眼看就要消失在白烟之中。

司马怒知道再不能等下去,一声暴喝,身形离弦箭矢般射出,一射两丈,连人带刀斩向那个怪人。

刹那,整辆马车已经被裹在浓烟之内!

激烈的刀风立将浓烟攻开了一条空隙。

怪人已经不在车座上。

刀斩空,司马怒落在车座上,一刀突然化成了千刀,整个人都包在刀光之内,仿佛变成了一个刀球。

白烟被刀风激荡得四下乱射,乱成一团!

烟更浓,刹那裹住了刀光。

也只是刹那,人刀都裹在白烟消失。

白烟扩散得非常迅速,整个乱葬岗迅速的被白烟吞噬!

碧绿的萤火也在白烟中隐没。

司马怒冲入这样的一团白烟中,是不是太鲁莽,太愚蠢?

白烟中蓦地响起了撕心裂肺的一声怒吼。

是司马怒的声音。

愤怒而夹杂恐怖。

强烈的恐怖。

白烟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司马怒到底遭遇了什么意外?

只一声。

乱葬岗又静下来,寂死,但连随被车马声划破!

烟更浓!

夜风凄冷,白烟终于消散。

冷月中天,荒坟野草依旧,怪人与马车却都已不在。

司马怒也不在。

车马何去?司马怒现在又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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