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萧索。
龙飞的心头亦是萧索之极,他手牵坐骑,转过了那座石山,又看见了那一轮明月。
月仍是那么圆,那么亮,月中人却已不见。
龙飞的目光一转,落下,突然间凝结不动。
在他的前面,是一个大湖,月光下湖水泛起了一层银色的光辉。
那一层银色的光辉中,一团团的碧绿色的光芒,萤火般闪动,是灯光。
湖面上赫然有两行灯露出来,那两行灯当中空出了两丈宽阔一段距离。
那些石灯的形状非常奇怪,绝不是一般人家,也不是日常所见到的那样子。
龙飞的印象中,只是一间古刹之中曾经见过类似的石类。
当时他曾经请教过古刹的僧人。
一个年老的僧人告诉他那是数百年之前的东西。
古刹中那些石灯大都残缺不钱,现在湖面上那些石灯,亦都很完整。
那些石灯无疑都是建筑在湖底,湖水若不是只浅不深,单就这一项工程已经惊人。
石灯中燃烧着的也不知是什么射出来的灯光竟然是碧绿色。
碧绿得有如萤光。
灯光与水光月光辉映,每一盏石灯都裹在一蓬碧绿色的光芒中,彷佛都通透,远一点地骤看来,好像不是石造的,而是用水晶、翡翠一类东西雕刻出来。
在两行灯光的尽头,有一座宫殿——碧绿色的宫殿!
那座宫殿的四周,都点缀着碧绿色的灯光,那些灯光像萤火般不住闪烁。
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幽然在其中散发出来。
那座宫殿就建筑在湖上,宫殿的基层,赫然是一条条的柱子。
每一条柱子都嵌着一盏灯,碧绿色的灯。
整座宫殿骤看下就像天外飞来,简直就不像人间所有。
龙飞尽管见多识广,几曾见过像这样的地方,那能不目定口呆?
也就在这个时候,湖面上出现了一团白色烟雾。
一艘小舟从烟雾中幽然穿出,在两行石灯中穿过,直向龙飞这边移来。
烟雾仍然将整艘小舟裹住,虽然淡,仍然看到,彷佛根本就由那艘小舟散发出来。
那艘小舟整艘都是白色,在白色的烟雾包裹中,一似由烟雾凝成,随时都会烟雾般消散。
在小舟之上,站着一个人——白衣的女人。
一个彷佛是烟雾所凝成随时会消散的女人。龙飞看得不怎样清楚,一直到那艘小舟泊岸,仍然朦朦胧胧的。
他的眼睛彷佛被烟雾笼罩,耳朵也好像变得没有平日那么的灵敏。
因为那个女人的声音他听来也是模模糊糊的。
那个女人双手拿着一支雪白的竿子,在水中一插,稳定了小舟,道:“马留在岸,抱起公孙白,上舟跟我来。”
她的语声很温柔,很悦耳,分明是人声,却又不是像是人声。
最低限度,龙飞就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温柔,这样悦耳的人声,他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样温柔,这样美丽的孩子,那个女孩很年轻,但绝不是一个小孩子。
年轻的女孩子的年纪本来就不容易肯定,那个女孩尤为难以肯定。
她非独年轻,而且美丽,形容美丽而年轻的女孩子古来有很多词句,龙飞虽然不至于全部背诵,但知道的,相信绝不会比任何人少,他的脑筋也非常灵活,可是他现在连一句也想不出来。
其实也没有一句足以形容那个女孩子的美丽风姿。
——人间竟然有这样美丽的女孩子?
龙飞忽然留意那女孩子的衣饰,那种衣饰也几乎立即肯定,绝不是现在这个朝代所有。
那些壁画是唐代的遗迹,唐朝距离现在已经好几百年了。
——那个女孩子难道是几百年前的人。
龙飞心头一片迷惑,他苦笑一下,将公孙自从马背上抱下来,身形一纵,掠上了那艘小舟。
小舟立即转向那边宫殿荡回去,龙飞标枪也似站立在舟上,身形丝毫也不受影响,是那么稳定。
距离这么近,他当然已能够看清楚那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的肌肤就像是象牙雕琢出来的一样,是那么光滑,那么柔和,那么洁白,那么动人。
她好像发现龙飞在打量自己,笑笑,道:“我有什么好看?”
龙飞一怔,道:“姑娘若是不好看,还有什么人好看呢?”
少女又笑笑,忽然道:“依我所知,你不是那种油腔滑调的人。”
龙飞又是一怔,道:“姑娘你认识我?”
少女道:“一剑九飞环,已经足以说明你是谁。”
龙飞道:“用这种兵器的人,相信绝非我一个。”
少女道:“然而除了龙飞,又有谁敢与毒阎罗作对?”
龙飞道:“这里的消息倒也灵通。”
少女道:“嗯。”
龙飞目注着那个少女,道:“我说的都是老实话。”
少女脸庞微红,更见动人,她笑笑,道:“听说你是一个老实人。”
龙飞道:“有时我也说谎的。”
少女道:“你方才说的想必也是谎言?”
龙飞摇头,道:“不是。”
少女微喟道:“一个人好看与否,其实有什么关系。”
龙飞道:“但无论如何,好看总比不好看好。”
少女笑笑道:“嗯!”
龙飞转问:“这里是否有位叫翡翠的姑娘?”
少女道:“你不认识她?”
龙飞道:“不认识,姑娘怎么料得这么准?”
少女道:“因为我就是翡翠!”
龙飞怔住在那里。
翡翠接道:“你大概是从公孙白那里听到我的名字。”龙飞没有否认。
翡翠又说道:“公孙白其实也一样不认识我的,所以得知翡翠这个名字,相信完全是因水晶的关系。”
龙飞脱口道:“水晶人?”
翡翠道:“公孙白告诉你的?”
龙飞道:“他说的也不多,其实我只在推测,不敢太肯定。”
翡翠道:“你应该是一个聪明人。”
龙飞道:“哦……”
翡翠截口道:“不错,就是水晶人。”
龙飞道:“她是一个人。”
翡翠道:“可以这样说。”
龙飞奇怪道:“姑娘这句话我不明白。”
翡翠道:“有些事,不明白比明白更好。”
龙飞无言。翡翠突的叹息一声,道:“水晶是个可怜人。”
龙飞重复道:“可怜人?”
翡翠道:“她若不是人,反而更好。”
龙飞道:“如何好?”
翡翠道:“人就会有情——有了情就会有爱与恨。”
龙飞摇头,道:“不一定的。”
翡翠道:“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龙飞道:“自古多情空遗恨?”翡翠闻言颔首。
说话间,小舟已来到那座宫殿之前,那座宫殿竟真的建筑在水面上。
一条条粗大的石柱突出水面,那座宫殿也就在那些石柱上建筑起来。
远看来,那些宫殿倒不觉得怎样,接近了,龙飞才发觉那座宫殿比他想像的还要广阔。
宫殿中灯火辉煌,一道宽阔的石阶从殿面前斜斜插入湖水之中。
翡翠将小舟停在石阶前,道:“将公孙白放在小舟里,你进宫殿去好了。”
龙飞道:“公孙兄——”
翡翠道:“他中了阎王针,随时都会气绝是不是?”
龙飞道:“是……”
翡翠道:“我现在就是送他去医治他中的毒针。”
龙飞道:“那么我……”
翡翠道:“你既不懂得医治公孙白的毒伤,在一旁有何作用?”
龙飞不能不点头,转问道:“这座宫殿是在什么地方?”
翡翠道:“你知道是一座宫殿已经足够了。”
一顿又接道:“好了,不妨告诉你,有人在殿内等你。”
龙飞道:“谁?”
翡翠道:“他姓杜,是杜家庄的主人。”
龙飞不觉追问道:“杜什么?”
翡翠语声一低,道:“杜杀!”
龙飞一皱眉,那刹那之间,他的思想风车般疾转,可是他印象之中,并没有这个名字。
翡翠看在眼内,道:“你不会认识他的,以‘杀’来取名的人,亦可以说,绝无仅有。”
龙飞道:“这个字的确不适合做名字。”
翡翠道:“在一般人的思想,的确是这样的。”
龙飞奇怪的问道:“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翡翠笑笑道:“你进去一看,不就知道了。”
龙飞道:“不错!”目光又落在公孙白的面上。
翡翠道:“你果然是一个侠客。”
龙飞正想说什么,翡翠话又已接上,道:“公孙白在这里,难道还放心不下?”
龙飞一笑道:“一切拜托了。”将公孙白在舟中放下,一长身又掠上了那道石阶。
翡翠也没有再说什么,竿子一点,小舟向左边荡了开去,转了一个弯,消失在迷湲的碧绿灯光中。
龙飞目送小舟消失,才举步走前。
石阶雪也似,月光灯影下隐光泽,就像是玉砌成的一样。
龙飞走在石阶上,忽然有一种高处不胜寒感觉。
他有生以来,从未到过一处这样的地方。
这简直已非人间所有。
灯光下,他看得非常清楚,那座宫殿的每一部分都是精致之极。
每一部份的结构,以致雕刻的纹理,也不是一般所能够见得,他现在简直就像走进一个数百年之前的境地之中。
——这应该就是杜家庄了,怎会这样的?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杜家庄的主人到底是什么人?
龙飞的脚步不由得快起来。
宫殿宽敞而高大,当中有一面云壁。
那面云壁差不多与宫门同样的宽敞高低。
雪白的云壁,刻着无数字。
龙飞的目光落在云壁之上,脚步又停下。
——尔其动也,风雨如晦,雷电共作。
尔其静也,体象皎镜,是开碧落。
浮沧海兮气浑,映青山兮色乱,为万物之群首,作众材之壮观。
五石难补,九野环舒,星辰丽之而照耀,日月凭之而居诸……
云壁上刻着的赫然是碧落赋。
“云梯非远,天路还赊,情恒寄予系逊,愿有旗于灵槎。”龙飞一面看,一面读,诧异之色更加浓。
——这是碧落赋。看云壁上的字已刻下多年,这户人家到底是什么人家?怎么会将碧落赋刻在家门中?
那刹那之间,龙飞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面色突然间一变。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从殿内传出:“龙飞吗?”
龙飞不觉应道:“是我。”
那个声音接问道:“你在看什么?”
温柔的声音,很悦耳,可是龙飞竟然分辨不出那是女人的声音。
他却已从声音中听出,说话的那个人的内功修为,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这说话的人莫非就是杜杀?
他心念一动,应道:“碧落赋。”
那个声音道:“你知道那就是碧落赋?”
龙飞道:“大概在十岁之前,我已读过了。”
那个声音道:“那么你还看什么?”
龙飞道:“我实在奇怪,为什么你们将碧落赋刻在壁上,放在大门内。”
那个声音道:“一个人好奇心太重,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
龙飞道:“有时的确是。”
那个声音道:“你心中现在大概已想到什么。”
龙飞没有否认,道:“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那个声音道:“是前辈高手告诉你的事情。”
龙飞道:“是。”
那个声音道:“你是一个老实人——我喜欢老实人,非常喜欢。”
龙飞道:“谢谢!”
那个声音截口道:“你进来。”
龙飞道:“现在就进来?”
那个声音道:“是!”
龙飞道:“阁下是不是……”
那个声音道:“我就是这里的主人,姓杜,单名杀。”
——果然是杜杀!
龙飞一个念头示转过,那个声音已接道:“你可以直呼我的姓名——杜杀!”
龙飞一怔,道:“岂敢!”
杜杀叱道:“还不进来!”
龙飞突然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不由自主的举步走进去。
那片刻他的思想并没有停顿,只想着一件事。
——杜杀到底是怎要的一个人?
灯火辉煌。
龙飞沐在辉煌的灯火之下,一身锦衣更显得灿烂,他虽则一路策马狂奔,风尘仆仆,但体力消耗到底不多,稍经休息,即恢复过来,现在丝毫倦态都没有,腰身标枪也似的挺直,意气腾骧,风流倜傥,高视阔步,俨然就像王侯公子一样。
这座宫殿虽然是如此华丽,他置身其中,一点也不觉寒酸。
他有生以来,从未进入过宫殿,尽管他武功如何高强,毕竟是一个平民百姓。
当今天子也许亦听过他的名字,但无论如何,总不会召他入宫,在现在这个承平之世,一国之君与一般平民百姓根本没有可能发生任何关系。
一些轰动江湖的江湖大事,与国家大事,既不能混为一谈,更完全不能拿来相比。
江湖大事最多也不过影响千百个江湖人的生死,国家大事却往往关系整个国家,所有国民的存亡。
所以一些江湖大事在江湖人的心目中,是那么动魄惊心,传入帝王家,不过茶余酒闲后,谈话资料而已。
同样在江湖人中,亦很少理会帝王家的事情。
对于帝王家的种种繁华,他们当然向往得很,希望有机会能够进入帝王家,见识一下。
人总有好奇心,龙飞也没有例外。
凭他的本领,闯入禁宫大概还不成问题,但可以肯定,以后的麻烦是必多得要命。
没有必要,相信没有人愿意惹这种麻烦,龙飞当然是不会例外。
所以帝王家的种种他只是透过种种的传说,种种记载,约略有一个极虚泛的印象。
现在这个地方,与他印象中的宫殿倒非常相似。
——这毫无疑问就是一座宫殿,杜杀难道竟然是一个帝王?
辉煌的灯火照耀之下,那些本已华丽的陈设更加显得华丽,龙飞看在眼内,不由浮起了那样的念头。
在他的面前是一道晶莹的水晶帘,灯光下,异采流转,宛如一道瀑布,亦似倒挂的天河。
水晶帘中隐约坐着一个人。
龙飞看不清楚那个人,那个人却好像已经看清楚了龙飞。
龙飞方在水晶帘之前停下脚步,水晶帘后那个人就隐约可见连连在点头。
杜杀威严的声音旋即在水晶帘后透出来,道:“很好,很好。”
龙飞奇怪问道:“什么很好?”
“我是说你这个人。”杜杀缓缓道:“很少人像你这样镇定的。”
龙飞道:“哦!”
杜杀道:“以前你可有来过这种地方?”
龙飞道:“没有。”四顾一眼,才接道:“这里布置的华丽,无疑是令人非常惊讶……”
杜杀截道:“你也没有例外?”
龙飞道:“是的。”
“我看你却是若无其事。”
“这大概是因为我平生遇到的奇怪的事情,奇怪的地方太多。”
“是吗?”
龙飞试探道:“这儿好像是一个宫殿。”
“是啊!”
“很多年的了?”
“这座宫殿建筑在七百多年前,距离现在,正确的时间是七百三十九年三个又一十九日。”
“你记得这么清楚?”龙飞实在感到诧异。
杜杀道:“宫中的岁月自古来不易消磨,空闲的时间既然是这么多,不免自数数日子,一遍记不稳,千百遍之后,就会记得很清楚的了,何况——”
一顿才接道:“我的记性一向很好!”
龙飞怔怔的听着,忽然道:“听你这样说,你好像在这里已住了七百三十九年三个月零一十九日。”
杜杀道:“嗯!”
龙飞沉默了下去。
杜杀接问道:“你不信。”
龙飞叹了一口气,道:“人生七十古来稀。”
杜杀笑道:“人的确很少活到七十岁。”
龙飞脱口道:“你难道不是……不是一个人?”
杜杀道:“我可以说也是一个人——只是另外一种人。”
龙飞追问道:“又是那种人?”
“天人!”——天人又是怎样的一种人?
龙飞正想再问,杜杀已接道:“这座宫殿完成的时候,我已经来到人间。”
龙飞又叹了一口气,道:“这么说,现在你最少也有七百多岁了。”
杜杀道:“若是从我来到人间那一天开始计算,可以这样说。”
龙飞叹气道:“然则你……”
杜杀道:“我真实的年纪是一个秘密。”
龙飞道:“嗯。”
杜杀道:“女人的年纪,本来就是一个秘密。”
龙飞脱口道:“你,是一个女人?”
“难道你以为我是一个男人?”龙飞苦笑。
杜杀道:“也许我的声音太像男人的声音了。”
龙飞苦笑道:“我真的分辨不出来。”
杜杀道:“男女不分,这更糟糕。”龙飞只有苦笑。
杜杀接道:“一个人老了,声音难免就会发生变化,天人也不例外。”
她叹息又道:“我也实在太老了。”
龙飞只有听着,一时间他也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七百岁的老女人又是怎生样子?他实在奇怪。
杜杀即时道:“你掀开水晶帘子,进来。”
龙飞几乎立即举步上前,将那道帘子掀开。
一股浓重的杀气刹那迎面迫来。
龙飞“嗯”一声,一只手不觉已落在剑柄上!
没有人向他迫近。
在他的周围两丈,一个人也都没有,可是他却感觉到杀气扑面。
就像有一支剑迎面刺来,必杀的一剑。
只有武功高强,杀人如麻的高手、杀手,才能够发出那么浓重的杀气,这是龙飞的经验。
像这样的杀手高手,龙飞先后遇过很多个,然而当他感觉到这么浓重的杀气,对方的兵器即使仍未出击,人距离他已不过几尺。现在他周围两丈之内仍未见人,那刹那龙飞心头一凛。
杜杀的声音即时又传来,道:“你怎样这样紧张!”
龙飞那刹那亦已看见了说话的那个人——杜杀。
那是一个老妇人,高坐在丹墀之上,很老很老的老妇人,满面皱纹,刀刻一样。
她的头上一根黑发也都没有,银针一样白而亮,在头顶挽了一个髻。
那个发髻的形式,已不是这个朝代能够看见,插在那上面的几种饰物,亦是形式古拙。
她身上所穿的衣服与翡翠一样,也是唐朝遗下的壁画中能够看见。
——这个人难道就是杜杀?龙飞目光甫落,不期就生出了这种疑心。
那个老妇人的相貌实在太慈祥。
比起任何一个吃长素的老太婆,她那份慈祥相信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最低限度,龙飞就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这样慈祥的老妇人。
可是说话却分明出自那老妇人的口中。
那个老妇人的目光亦是慈祥之极,一个发出那么浓重杀气的人,目光又怎会这样慈祥?
龙飞心念方动,那个老妇人已接道:“你在怀疑我是不是杜杀?”
龙飞不由自主的点头。
那个老妇人竟好像看到龙飞心深处,道:“无论怎样看来,那股杀气都绝不像发自我的身上,是不是?”
龙飞应道:“实在不像。”
“你再看!”老妇人的双眼突然射出两道寒人的光芒,就像两只剑一样向龙飞射来。
龙飞心头不禁又一凛。
老妇人接问道:“你现在可相信?”
龙飞颔首道:“这实在大出我意料之外。”
老妇人道:“杜杀本来就不像一个女人的名字。”
龙飞道:“老人家真的叫杜杀?”
老妇人道:“你还怀疑什么?”
龙飞摇头,道:“这其中会不会另有意思?”
杜杀道:“你非常聪明。”缓缓沉声道:“我因为杀孽太重,才会被贬落凡尘,天赐我杜杀这个名字,就是在告诫我不要再妄动杀念!”
龙飞道:“看来在人间这七百多年来,老人家的杀念并没有完全消弭。”
杜杀道:“已经消弭不少了。”
龙飞道:“常人动杀念,就是要杀人,天人动杀念,又如何?”
杜杀道:“也是要杀人!”
龙飞皱眉道:“哦!”
杜杀道:“坐。”手指丹墀下一个锦垫。
她那双眼睛已恢复方才那样的慈祥,可是那股杀气,龙飞却仍然感觉存在。
他缓步走到那个锦垫旁边,坐下来。
站着他已经感觉到杜杀帝王般的威严,一坐下,这种感觉更加浓重了。
杜杀看着他,笑笑道:“很不习惯是不是?”
龙飞并没有否认,点头道:“你是这里的客人,本该请你坐在我旁边,可惜你若是坐在我的身旁,无论你怎样坐都会比我高,我不喜欢别人看来比我高。”龙飞笑笑。
杜杀道:“这里已经很多年没有客人的了。”
龙飞道:“能够在这里作客,在我实在是一种荣幸。”
杜杀道:“是真的?”
龙飞道:“我从来没有到过这样华丽的地方。”
杜杀道:“这里的华丽,已没有任何地方比得上。”一顿道:“若是你早七百年来,肯定你绝对不会怀疑我说的话。”
龙飞道:“可惜我只是一个凡人,能够活上七十年,已经是不易,何况七百年?”
杜杀盯着他,道:“你仍在怀疑。”
龙飞点头道:“因为我只是一个凡人,对于这种事情难免有些怀疑。”
杜杀道:“可惜我也不能提供你什么证据。”
她淡然一笑,接道:“七百年之前的事情就是告诉你,是否真伪你也是分辨不出。”
龙飞道:“嗯。”
杜杀道:“我既不能够向你证明,在七百年前就已存在,那你无妨就将我当做一个七十岁的老婆婆。”
龙飞道:“这可有影响?”
杜杀道:“没有。”
龙飞转过话题,道:“这里实在是一个非常秘密的地方。”
杜杀道:“也许你甚至怀疑这个地方的存在。”
龙飞道:“不瞒老人家,方才我事实有一种感觉——以为自己不过在做梦。”
杜杀道:“我明白。”
龙飞道:“建造一个这样的地方也不容易。”
村杀道:“若是以人力建造,的确不容易。”龙飞惟有苦笑。
杜杀道:“这里就只有一个进口,本该封闭的了,只因为公孙白,延到现在。”
龙飞奇怪道:“与公孙兄有什么关系?”
杜杀道:“他没有跟你说怎样得到那张地图?”
龙飞道:“没有,只说过那张地图的功用。”
杜杀道:“那种地图是赐给对本宫曾经有过恩惠的人,所谓恩惠,我很难给你一个明白,却可以绝对肯定,不会再出现了。”龙飞仔细听着。
杜杀道:“本宫绝对不愿意接受他人的恩惠,然而有时却不得已,那只有予以偿还,地图也就是信物,无论那个人有什么困难,只要他们保留本宫给他的信物,将信物送回来,本宫都会尽全力替他解决。”
龙飞道:“解决不来呢?”
杜杀道:“没有事情本宫解决不来的,正如这一次,公孙白尽管身中阎王毒针,只要他仍然有一口气在,来到了本宫,绝对死不了。”
龙飞道:“这是我最高兴听到的一句话。”
杜杀道:“地图在你身上?”
龙飞道:“老人家知道?”
杜杀道:“嗯,拿出来,抛给我。”
龙飞将那张地图取出,向杜杀抛去。
他用的力道恰到好处,一张地图准确平稳的凌空落下。
杜杀突的把手一招。
那张地图忽然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住,速度一快,飞投向杜杀那只手的掌心。
龙飞看在眼内,暗忖道:“这个人好深厚的内力。”
他动念未已,地图已碎成千百片,从杜杀的手中飞出来,散落在丹墀之下。
那简直就像魔术一样,倘若也是内功的一种表现,杜杀的内功修为,毫无疑问已登峰造极。
“枉老人家的内功修为实在是晚辈平生仅见。”龙飞叹息道:“这一次晚辈总算是大开眼界了。”
杜杀却摇头道:“你以为这是一种内功表现?”
龙飞诧异道:“不然是什么?”
杜杀道:“说了你也不明白的。”
龙飞苦笑道:“晚辈不明白的实在太多。”
杜杀道:“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都无关紧要,离开了这里之后,你就当是做过一场梦是了。”
龙飞道:“不知道晚辈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杜杀道:“在公孙白未完全痊愈之前,我看你是不会放心离开的。”
龙飞道:“阎王针非同小可。”
杜杀道:“在一般人心目中都有这种感觉。”
她缓缓接道:“江湖上七种最毒的毒针中,阎王针只是列名第四而已。”
龙飞道:“哦!”
杜杀道:“这件事你也许不知道。”
龙飞道:“事实不知道。”
杜杀道:“因为你对那些东西并没加以研究。”
龙飞道:“然则老人家——”
杜杀眉宇间隐约浮现出一抹黯然的神色,龙飞却没有发觉,在他坐着的位置,要看清楚杜杀已经不容易。
那一抹黯然的神色迅速消逝,杜杀道:“天下间很少事情我不知道的。”
这并非直接回答龙飞的问题,然而她既然这样说,龙飞也不再追问下去了。
杜杀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与公孙白,其实也并非朋友。”龙飞呆望着杜杀。
杜杀道:“像你这样的侠客,现在已不多了。”龙飞淡淡的一笑。
杜杀道:“我喜欢你这种年轻人,所以我请你进来一见。”
龙飞道:“我……”
杜杀截口道:“你就在这里住下,公孙白痊愈之后,你与他一起离开。”
一顿道:“这是你们第一次进来,也是最后一次,离开了这里之后,最好将这里的一切完全忘掉。”
龙飞道:“一个人要记忆一件事情固然容易,要忘记一件事情,却更加困难。”
杜杀冷笑道:“岁月催人老,也会令人的记忆逐渐淡薄。”
龙飞颔首,道:“不错。”
杜杀上下打量了龙飞一遍,道:“你心中仍然有很多事不明白,想知道?”
龙飞道:“我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杜杀道:“一个人好奇心太重并不是一件好事。”
龙飞道:“也不是一件坏事。”
杜杀笑笑,道:“不错不错。”
那笑容陡然一敛,接道:“有一点我希望你稳记。”
龙飞道:“那一点?”
“这里不欢迎好奇心太重的人。”龙飞沉默了下去。
杜杀盯着他,一会,又说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龙飞微喟道:“我本来还想请教老人家一件事,但老人家那么说,我只有放在心中。”
杜杀道:“纵然你不说,我也知道那是什么事。”
龙飞道:“哦。”
杜杀道:“你是否想知道当门那面云壁上为什么刻着碧落赋?”
龙飞诧异道:“为什么?”
杜杀道:“这个问题方才你已经问过的了。”
龙飞道:“老人家却没有答复我。”
杜杀道:“方才你不是也想到了什么?”
龙飞一怔,道:“难道……”
杜杀截口喉道:“尔其动也,风雨如晦,雷电大作。尔其静也,体象皎镜,是开碧落。”
龙飞失声道:“老人家莫非就是碧落赋中人?”
杜杀道:“是的。”
龙飞道:“风雨雷电?”
杜杀道:“非我。”
龙飞道:“那么日月星辰?”
杜杀道:“我在其中!”
龙飞四顾一眼,道:“这是宫殿,老人家莫非就是传说中的——日后?”
杜杀道:“日后正是我!”
龙飞心头砰然震动。
故老相传,武林中有一群人,住在一个非常神秘的地方,武功高强,绝非一般人所能够匹敌。
因为他们都是来自碧落,都是天仙谪降凡尘,他们所用的,已不是武功这样简单。
他们也就取名于碧落赋中。
风雨雷电,惊世骇俗,却仍得听命于天,惟天命是从。
天也就是天帝,有日后,有夜妃,有月女星儿。
他们一旦在人间出现,整个武林必然都为之轰动,也必然有一大群邪恶之徒命丧。
武林中人称之为天谴。
谁也不知道“碧落赋中人”到底是凡人还是天人,却知道,他们乃是表彰着正义。
有关他们的传说,据云传说了千百年。传说中,他们简直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共存。
这也许只是传说而已,但根据历代武林中人的记载,近信二三百年来,他的确每隔十年就出现一次,清除武林中那些邪恶之徒。
那些记载可以肯定并没有疑问,这些乃是在执笔人死后才发现。综合所有的记载,每一次出现,那些碧落赋中人都是那个样子。
他们若是真的每一次都是同一人,根据记载,他们每一个最少都已经有二三百岁的了。
凡人又怎会如此长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