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孩子凭依在湖边,站在一株树下背着他,一动也不动。
碧绿色的衣衫,碧绿如翡翠。
“翡翠——”龙飞不觉开口一声。
那个女孩子应声浑身一震,转过身子,也正是翡翠。
她虽然站在柳树之下,但柳叶已经凋零,遮不住天上的月光。
月光下,龙飞看见了她的脸颊之上,有两行泪珠。她的目光也显得朦胧,比月光还要朦胧。
只不过半天,她看来已憔悴了很多,龙飞看在眼内,不由生出了一种心酸的感觉。
他放步走了过去,翡翠看似要回避,但终于还是停下,轻叹了一口气,道:“是你?”
龙飞道:“是我,这么晚了,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干什么?”
翡翠道:“没什么,你呢?干什么走来这里?”
龙飞道:“我只是到处走走。”
翡翠道:“这么巧——我本来准备回去了。”
龙飞看着她,道:“你在流泪?为什么?”
翡翠举袖轻拭,道:“我说是风吹了砂子进眼你相信吗?”
龙飞道:“不相信。”
翡翠凄然一笑,道:“你这个人疑心很大,也很聪明,但也很老实——你难道不知道,老实话有时候会令人很伤心?”
龙飞叹息道:“不说老实话,有时候会令人更伤心。”
翡翠道:“你憎恨别人欺骗你?”
龙飞道:“不一定,要看是什么人?”
翡翠道:“若是公孙白?”
龙飞道:“我会原谅他,无论如何他总是我的好朋友,更重要的一点,他绝非一个坏人。”
翡翠道:“你这样肯定?”
龙飞道:“在来这里之前,我虽然只见过他一面,但我相信并没有看错。”
翡翠道:“你只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神——何况神也会有判断错误的时候。”
龙飞道:“我若是看错了人,甘心承担那后果。”
翡翠叹息道:“能够有你这样的朋友,也可谓不枉此生。”
龙飞摇头道:“有时候,我也会带给朋友灾难。”
翡翠道:“相信他们也绝不会怪责你。”
“也许!”龙飞叹息。
翡翠突然问道:“若是我欺骗你呢?”
龙飞道:“我也不会责怪你的,你是一个很善良的女孩子,纵然欺骗我,也一定有你不得已的苦衷……”翡翠泪痕未干,这时候忽然又有眼泪流下。
龙飞接问道:“你是否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
翡翠看着他,半晌,道:“没有。”
龙飞叹息道:“我们虽然在这里才认识,对于我的过去你也许亦不大清楚,但我是怎样的一个人,相信你应该看得出来。”翡翠点头。
龙飞道:“如果你相信我,不妨将你需要说的说出来。”翡翠没有说,只是凝望着龙飞。
眼泪又从她的眼睛流下,晶莹的泪珠,就像是珍珠一样。
龙飞忍不住伸出手替她拭去流下的眼泪,翡翠并没有拒绝,默默的让龙飞将眼泪拭去,突然扑入龙飞怀中,哭泣起来。
龙飞轻拥着翡翠,那刹那心绪陡然又乱了起来。
他不知道翡翠为什么流泪,只知道事情一定与杜杀的死亡有关系,翡翠到底隐瞒什么事情?
龙飞希望翡翠说出来,他伸手轻扶着翡翠的秀发,道:“无论是什么事情,你都不妨跟我说,只要我能力所及,我一定替你解决。”
翡翠停止了哭泣,缓缓抬起头,含泪凝望着龙飞,道:“你是一个好人,就因为你是一个好人,我更不能够连累你。”
龙飞道:“我们是朋友……”
翡翠叹息道:“也许是,但无论是与不是,无论你将我看成怎样的一个人,我也不在乎。”
龙飞道:“我没有将你看成怎样的一个人,只将你看做朋友。”
翡翠眼泪又流下,忽然笑起来,笑中有泪,泪中有笑,她流着泪笑道:“你知道我现在想说什么?”
龙飞道:“我在听。”
翡翠道:“只是两个字。”
龙飞道:“你说。”
翡翠一字字的,道:“多谢。”龙飞一怔。
翡翠的眼泪立时断线珍珠似的滚滚而下。
龙飞看着,心都快要碎了,他知道翡翠心中一定有解决不来的事情,才会这样流泪。
他希望能够知道,翡翠却只是流泪。
龙飞再击袖,替她拭去眼泪,翡翠即时道:“龙大哥——”
龙飞尚未答话,翡翠已又道:“我不知道是否可以这样称呼,你也许会不喜欢,但你也莫要怪我。”
龙飞道:“另胡思乱想,你这样称呼我,我很高兴,因为,你已经将我当做朋友。”
翡翠道:“你拿我当做朋友,我怎能不将你当做朋友呢?”
龙飞道:“朋友就应该互相帮助,你既然将我当作朋友,有什么困难解决不来,何妨跟我说清楚?”
翡翠叹了口气,又将头垂下,埋在龙飞的怀中。
龙飞又轻呼道:“翡翠——”
翡翠没有抬头,低声道:“龙大哥,我求你一件事。”
龙飞道:“你说——”
翡翠道:“你别再问我什么,如果我需要说,总会说的。”
龙飞想不到翡翠求的是这件事,他叹了一口气,道:“好,我不再问你,只望你记着一件事——我们是朋友。”
翡翠道:“我记着。”龙飞沉默了下去。
翡翠接说道:“让我在你怀中睡一会,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惊动我。”
龙飞道:“在目前不会有什么事发生的了。”翡翠没有再说什么,偎在龙飞怀里。
没多久,龙飞已听到她低微的鼻声,她真的已睡着。
龙飞只怕惊动她,没有动,站立在那里,就像已变成一尊木像。
夜凉如水,凄冷的月光斜披在他们身上,是那么的轻柔,又是那么的凄怆。
也不知过了多久,翡翠仍没醒,她显然真的很累。
也显然,龙飞真的给予她安全的感觉,所以她才会在龙飞的怀中睡着,睡得这样安详。
龙飞不觉亦轻闭上眼睛,但忽然又张开,一个人正向他们走来。
惨白的衣衫,惨白的脸庞——公孙白。
公孙白负手从一个弯角处转出,突然的看见了龙飞与翡翠两人,他的脚步不由自主的停下,目光凝结在龙飞翡翠二人身上。
龙飞方待要开口招呼,又省起怀中酣睡未醒的翡翠。
也就在这刹那之间,公孙白紧锁的双眉已松开,紧闭的嘴角亦微绽,露出了一丝笑容。
很安慰的笑容,然后他转身,退回转角之处,他的脚步放得很轻很轻,就像是恐怕将二人惊动,眨眼间已消失无踪。
龙飞目送公孙白消失,苦笑了一笑,又闭上眼睛,他的心情仍然是那么混乱。
这一段时间之内,他的思想并没有停止,他仔细将整件事情的始末思索了一遍,可是并没有任何的收获。
——也许自己知道的虽然不少,但仍然不够,龙飞只有这样对自己解释。
时间在翡翠的酣睡中,在龙飞的沉思中消逝,月逐渐西斜。
公孙白没有再出现,也许他实在不想惊扰龙飞与翡翠二人,他离开的时候笑得那么安慰、那么开心,就像是放下什么心事也似。
龙飞不以为公孙白那样笑是笑他与翡翠亲热相拥在一起。
当然他也不能完全否定没有这个可能,一切在他,目前都只是推测而已。
也许翡翠能够给他一个确实的答复,然而他却不以为翡翠会告诉他什么,翡翠显然已立定了主意。
龙飞看得出,也听得出——他忽然希望自己是个天人。
一个真正的天人,一个神,能够知道过去未来,能够制止一切悲剧发生,他从来都没有过这种念头,只有这一次。
这一次,他实在感到束手无策,然而他已感到危险在迫近——一种并不属于他的危险。
他实在不希望再发生任何悲剧,在这个宫殿之内的人,都并非邪恶之人,任何一个人的伤亡,他都会感到痛心,尤其是他的朋友。
他希望能够及时制止,他真的希望,然而到现在为止,连这是怎么样的一件事,他也未明白。
这件事将会怎样下去?龙飞关心得要命。
只可惜,他只是一个常人,今夜是,明天也一样,后天也一样。
夜雾不知何时飘浮在湖面上,对岸的篝火已显得迷湲。
龙飞盼目光移向湖对岸那边,忽然就感觉怀中的翡翠轻微的一动。
他本以为是错觉,然而到他垂下头,翡翠也正将头抬起来。
四目交接,翡翠的娇面微红,眼瞳仿佛笼上了一层夜雾,是那么的迷湲,她的语声也变得遥远,忽然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龙飞道:“没多久。”
翡翠仰首望天,道:“月已在那边了,怕不有一个时辰。”
龙飞道:“我也不清楚。”
翡翠笑问道:“难道你也睡着了?”
龙飞道:“好像是。”
翡翠道:“你这个人有时候非常奇怪。”
龙飞笑笑道:“始终这个样子,并不会突然多出一个鼻子来。”
翡翠道:“若是这样,我只怕要给吓跑了。”
龙飞笑问她:“睡得可还好?”
翡翠道:“好——我已很久没有这样安心的睡过。”
她的眼瞳闪动着泪光,道:“只是太为难你了。”
龙飞道:“你怎么又这样说?”
翡翠道:“我不该这样说的,我们是朋友。”
龙飞道:“嗯。”
翡翠的目光更迷湲,道:“方才我做了一个梦。”
龙飞道:“甜不甜?”
翡翠道:“你说呢?”龙飞一笑。
翡翠的俏脸又一红,低声道:“我问得很傻气,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做的是一个怎样的梦?”
龙飞道:“可否告诉我?”
翡翠道:“我梦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只是一块翡翠,被雕成这个样子。”
龙飞道:“哦!”
翡翠又说道:“我本来是一个小小的翡翠像,被赋与生命,才变成常人一样,可是在你的面前,忽然又变回小小的了,你可知道,你将我怎样?”
龙飞反问:“怎样?”
翡翠道:“挂在你的脖子上。”她的俏脸更红了。
龙飞看在眼内,不禁一笑,他笑在脸上,却叹息在心中。
现在他的眼中,翡翠简直就像是一个小孩子,是那么娇憨,然而他却也看到翡翠眼瞳深处的恐惧。
翡翠看着龙飞,道:“你笑,你不相信我的话?”
龙飞摇头,道:“不是。”
翡翠忽然叹息道:“可惜在那个时候,我就醒来了。”
龙飞道:“你再睡一会。”
翡翠道:“纵然我再睡,也未必再有那样的梦了。”
她说着伸出双手,在颈上拉出了一个用线串着的翡翠像,一面又道:“我也有一个翡翠像,给你看。”
那是一个女孩子的翡翠像,高只有三寸,龙飞接在手中,细看之下,不觉道:“这个翡翠像的相貌与你一样。”
翡翠道:“刻的本是我。”
龙飞道:“你自己刻的?”
“不是。”翡翠沉声道:“杜杀刻的,她给我很多东西,却只有这一样是我喜欢的。”
龙飞道:“她老人家在这方面实在是一个天才。”
翡翠点头道:“她是的。”一方面从龙飞手中取回那个翡翠像,一面道:“这个翡翠像我一直挂在脖子上,很多年的了。”
龙飞道:“是吗?”
“你喜欢吗?”
“喜欢。”
“那么送给你。”翡翠忽然将那个翡翠像挂在龙飞的脖子上。
龙飞很意外,但没有推辞。
翡翠看着他,凄凉的一笑,道:“你如果不喜欢就将它丢掉好了。”
龙飞道:“怎么不喜欢?”转将那个翡翠像揣入衣领内。
翡翠看在眼内,叹息道:“你就不怕这个翡翠像将来成一个精灵。”
龙飞道:“这又有什么可怕。”翡翠无言。
龙飞替她整理一下散乱的秀发,道:“今晚夜雾很重,我实在有点担心你会着凉。”
翡翠道:“你真的那么关心我?”
这句话出口,不等龙飞回答,她又已叹息接道:“对不起,我实在不该这样说的。”
龙飞道:“不要紧。”
翡翠道:“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没有人这样关心我,难怪我这样多疑。”
龙飞点头道:“我明白。”
翡翠道:“我其实也知道你是真心的关心我,只是我不知怎的,竟然有一种念头,拒绝你这种好意。”
她叹息接道:“也许我不习惯被人关心,但事实,我却也需要别人关心,因为我也是——一个人。”
龙飞道:“我明白。”
翡翠忽然道:“怎么不让我早一点遇上你?”
龙飞道:“现在也不迟。”
翡翠苦笑,道:“我却是以为太迟了。”她苦笑接道:“其实无论早也好,迟也好,都是没有多大分别的,只是能够早一点遇上你,我也许仍然有一段好的日子。”
龙飞方待说什么,翡翠的话又已接上,道:“我这一生之中,值得回忆的日子,就只是这短短的片刻了。”她的语声是那么凄凉,龙飞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一些什么。
翡翠接道:“你不必替我费心,夜雾深重,我们都该回去了。”
龙飞道:“嗯。”
翡翠轻轻推开了他的手,缓缓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
她举手摆了摆秀发,道:“我实在很想在你的怀中再倚一会——甚至就这样死在你的怀中。”
她摇头叹息,接道:“可惜你既不会杀我,我始终还是要从你怀中离开,多倚一会与少倚一会,其实都一样。”
龙飞道:“我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说,真的不知道。”
翡翠道:“你的心情我很明白。”
龙飞道:“你真的明白?”
翡翠道:“是真的——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你会后悔来这个地方。”龙飞无言。
翡翠叹息道:“现在我真的要走了。”
龙飞道:“你保重。”她开始移动脚步。
龙飞看着她,茫然若有所失,翡翠忽然停下来,道:“你不说再见。”
龙飞忽然有一种想笑的感觉,但他却是笑不出来,这种感觉刹那便消逝。
他终于道:“再见。”
翡翠道:“如果能够,你最好离开这里,那对你,相信会更好。”
龙飞道:“可惜我不能够。”他一顿,接道;“我必须等到事情了解之后,才放心离开。”
翡翠道:“那么我们也许会真的再见。”
龙飞道:“我是这样希望。”
翡翠道:“没有再见,就没有再别离,一次的别离,已经足够了。”龙飞无言。
翡翠低声道:“相见真如不见,又何苦再?”她再次举起脚步。
也就在这个时候,湖对岸响起了一阵人声,龙飞回头望去,就看见两条人影飞鸟一样踏着湖上的石灯,迅速的起落,向大殿那边掠来,翡翠也看见了,脱口道:“是谁?”
龙飞道:“从身形看来,应该就是风雨回来了。”说话间,人声已停止,那两条人影也掠入了大殿消失。
翡翠道:“他们到底到哪里去了?”
龙飞道:“到雨针拾来水晶的附近。”
翡翠一怔,道:“是天帝吩咐他们?”
龙飞点头道:“嗯。”
翡翠叹息一声,道:“他老人家实在是一个聪明的人。”
龙飞奇怪的望着翡翠。
翡翠接说道:“风雨这时候赶回来,说不定已有收获。”
龙飞道:“说不定。”
“也好!”翡翠这两个字出口,脚步第三次移动,移动得很快。
龙飞脱口呼道:“翡翠——”翡翠的身形应声一快。
龙飞追了几步,终于还是停下来,他知道,即使追上去,翡翠也不会告诉他什么,否则,早已经告诉他了。
他目送翡翠离开,消失,不由自主伸手入襟怀,握住了翡翠替他挂在脖子上的那个翡翠人像。
一样的容貌,余香宛然,龙飞的心头苍凉之极。
他看着那个翡翠像,呆了好一会,才移动脚步走向自己的房间。
这时候,月更西,雾更浓,夜雾凄冷。
长夜终于消逝,拂晓。
乳白色的朝雾弥漫在天地之间,湖面上的石灯大都已消失在朝雾中,只有接近宫殿的几盏仍然得见,灯光已淡薄得几乎不存在。
整座宫殿也迷离在凄迷朝雾中,仿佛从天外飞来,更不像是人间境界。
天帝也就在这个时候走出了大殿,迎风站立在殿门块刻着碧落赋的云壁前面。
云壁虽然高大,天帝站在云壁的前面,一点也不显得矮小。
天地静寂,清晨的秋风,是那么急劲,吹得他一身的衣衫猎猎飞扬。
风雨在他的左侧,雷电在他的右侧,风刀薄衣吹飘,刀并未出鞘,人却似要随风飘去。
雨针一支针也有在手,目光竟似已化为万缕,洒遍湖中。
电剑七尺直握如杖,每一根手指都充满了活力,七尺剑仿佛随时出鞘,化成飞虹,横飞过长空。
雷斧插斧在腰带上,斧虽未在手,虬须已戟张口一声,人斧相信便会化成飞雷。
天帝左右望一眼,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今天的天气似乎不大好。”
风刀接口道:“相信也不会太坏。”
天帝道:“不大好。”移步走向没入水中的那道石阶之上。
风雨雷电紧随在他的左右。
电剑脚步一停,道:“湖中的尸体已然完全被捞起来。”
天帝目光一落,道:“却仍然有血腥。”
电剑道:“现在下一场大雨可就好了。”
雷斧插口道:“就是要下,也待事情了断了之后。”
天帝摇头,道:“还是现在的好。”
雷斧道:“嗯。”
天帝叹息道:“我实在不想再看见任何人流血。”风雨雷电没有人作声,天帝的话,他们都明白。
天帝接着吩咐:“请他们来。”语声甫落,一个人已然自东面走来。
天帝看着他走近,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龙飞在丈外停下,后抱拳,话尚未出口,天帝已自道:“小兄弟,你来得正好。”
龙飞奇怪道:“老前辈找我?”
天帝道:“正要着人去请你来。”接着又道:“很好,公孙白也来了。”
龙飞回头望去,果然见公孙白向这边走过来。
天帝笑接道:“只差翡翠了。”
雨针即时道:“她已经来了。”
天帝侧首西望,翡翠正从西面走来,又一笑,道:“事情有时就是这样巧,我正要找你们,你们就走来了。”龙飞的目光亦转向翡翠那边,翡翠看来是那么憔悴。
翡翠也在看龙飞,一直到走近来,才将头垂下,朝天帝拜倒,一面道:“婢子翡翠见……”
话说到一半,就已被天帝截断:“不必多礼。”他的手一招,翡翠便再也拜不下去。
公孙白这时候亦已停下来,抱拳道:“晚辈公孙白……”
天帝再一招手,阻止道:“你也不必多礼。”公孙白自闭上嘴巴。
龙飞接问道:“老前辈找我们是什么事情?”
天帝道:“只是要你们去看看水晶……”话未说完,公孙白已脱口道:“水晶?”
天帝道:“我的话还未说完——我要与你们去看的只是水晶的尸体。”
公孙白道:“水晶的尸体……”他的语声非常奇怪,欲言又止。
天帝道:“水晶既然是一个人,她死了,自然应该有一具尸体留下。”
公孙白道:“应该。”
天帝道:“这件事我虽然已经掌握了线索,但为了使事情更明朗,还是从头开始。”
公孙白道:“如何开始?”
天帝道:“开始我们当然得先弄清楚水晶的生死。”
公孙白道:“水晶……”
天帝截道:“虽然大家都肯定水晶已死亡,其中不无怀疑,幸好想弄清楚一点,也并不困难。”
他转问雨针:“水晶死亡的时候,你仍在宫中?”
雨针道:“我仍在,她被葬下之后才离开。”
天帝道:“换句话,你是看着她下葬的了?”
雨针点头道:“是。”
天帝道:“那么你当然知道,她被埋在宫中什么地方?”
雨针道:“记得很清楚。”
天帝转问道:“翡翠呢?”
翡翠应声道:“婢子当时亦是在一旁。”
天帝道:“很好,你俩那就引领我们到水晶的坟墓一看。”翡翠奇怪的望着天帝。
天帝沉声道:“人死三年,纵然血肉已无存,骨头应该仍然未销蚀,她是否已经死亡,将她的坟墓挖开一看便清楚了。”
翡翠一咬唇,大着胆子道:“若只剩白骨……”
天帝道:“是否她本人所有,可以证明的。”
他目注雨针翡翠一顿才接道:“我并非不相信你们的话,只是希望在处置这件事情能够尽量做到公平。”
翡翠无言,雨针颔首,道:“属下明白。”
天帝转问雨针道:“水晶的尸体,你说就葬在她居住的地方?”
雨针道:“至于主母后来有没有改易可就不清楚了。”
翡翠接道:“没有。”
天帝道:“好,我们这就去。”雨针不待吩咐,赶前引路。
天帝紧跟在后面,从容不迫,目光也没有左顾右盼。翡翠垂下头,公孙白面无表情。
龙飞剑眉轻蹙,脑海却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庭院静寂,花木幽然散发着淡薄的芬芳。
这静寂,在天帝他们八人进来之后,仍然仿佛继续,八人无不是高手,公孙白虽然毒伤方愈,脚步起落也并不怎样重。
雨针一直走到一丛花木的后面。那后面有一幅空地,成圆形,向下陷落三尺之深。
雨针一步跃下,道:“这本来是一个养鱼的小水池,在水晶死后,才变成这样。”
天帝道:“为什么?”
雨针道:“那一天,主母发了很大的脾气,水池里养的鱼在主母掌下无一幸免。”
翡翠接道:“然后她喝令我将池水完全放掉,那是因为死鱼腥臭,令人欲呕。”
天帝微喟道:“她就是这样,发脾气的时候不顾一切,后才知道那样子发脾气并无好处。”
一顿接问道:“水晶的尸体莫非就葬在下面?”
翡翠点头,雨针叹了一口气,道:“在池中一方石板的下面,有一条去水的石槽,当时翡翠方待将石板盖回,主母就令她退过一旁,一把抓起水晶的尸体,用力摔在石槽上!”
天帝一皱眉道:“这又有什么作用?”
雨针叹着气,道:“也许她认为水晶辜负了她的一番心血,一口怒气尽泄在水晶尸体之上。”
“好没由来!”天帝喃喃道:“水晶被唐门七步绝命针暗算,可不是本身的主意。”
雨针道:“主母却认为她若不是那么大意,七步绝命绝不会射到她的身上。”
天帝道:“任何人都难免有疏忽的时候,这只能说丘独行老奸巨滑,怪不得水晶。”
雨针点头道:“水晶是不想死的,她若非还有求生之念,也不会支持得那么久。”
她转头公孙白道:“她临死的时候,仍念念不忘曾经答应过你,再与你见一面。”
公孙白全身都颤抖起来。
雨针叹息道:“只可惜七步绝命针实在太毒,不是我们所能够化解。”
天帝道:“现在仍然不能够。”
雨针叹道:“属下也不能不承认唐门的毒药暗器天下无双。”
天帝道:“这家人实在麻烦。”
雨针道:“他们烟毒淬毒,配制种种的毒药暗器,虽然目的只是为了对付仇人,保护自己,并没有争霸武林之意,但是他们的毒药暗器一旦流传到外面,却是为祸甚大。”
电剑插口道:“何况任何一个门派都难免有不肖子弟。”
天帝道:“这才是最重要的,也只有这些唐门子弟,才会将唐门秘传绝毒暗器外传。”
电剑皱眉道:“我们可以将那些唐门不肖子弟除掉,却不能够因此而找唐门的麻烦。”
天帝道:“也许我们应该找唐门的老太爷谈谈。”
一顿又说道:“但目前,还是不要说这些话——”目光转回雨针的面上,道:“将那块石板搬开。”
雨针应声赶前几步,俯身探手插入石缝中,将一块石板揭了起来。
那块石板之下是一道半圆形的凹槽,一副骷髅白骨正躺在其中。
这时候,旭日东升,阳光从墙头射进,也射在那具骷髅之上。
骷髅抱着阳光散发着惨白色的冷芒,深陷的眼窝无神的仰望着天空,牙齿紧咬在一起,仿佛仍然在忍受着锥心的痛苦,也仿佛在诅咒着上天的不公平!
牙齿并不齐全,有些已经崩落,左臂已齐肘碎断,左足亦扭转!
天帝身形一动,已落在石槽之旁,目光垂下,仔细的看了一遍,道:“这就是水晶的骸骨了?”
雨针无言,翡翠无语。
公孙白不由自主的走下来,几乎没有摔倒,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副白骨。
天帝接问道:“水晶死时四肢仍然是健全了?”
雨针点头道:“嗯。”
天帝半蹲下身子,道:“杜杀那个老婆子有时候做事的确太过份,人既然死了,又何必作贱尸体呢?”雨针又沉默了下去。
他说着伸手指着那条脊椎骨,道:“你们看,整条脊椎骨都已经变成乌黑色,水晶所中的七步绝命针必然也就在脊椎骨之上。”
雨针应声道:“不错,也为防止更加恶化,那支七步绝命针并没有起出来。”
天帝道:“这就更简单的了。”
雨针不用吩咐,将石板放过一旁,伸手便待将那副白骨抱起来,那知道她的双手才触及,所触及之处,白骨便已经粉碎。天帝看在眼内,忙呼道:“不要动它!”
雨针应声缩手,惊叹道:“好厉害的毒药!”
天帝道:“这具尸体是属于水晶所有,看来是绝无疑问了。”
雨针苦笑道:“要找到第二副这样的白骨并不容易。”
天帝叹息道:“实在不容易。”
雨针手指道:“也不用将这副白骨反转,已可以看见那支毒针了。”
天帝循所指望去,只见乌黑的脊椎骨其中之一节上,有半寸一节的尖针透出来,他点头道:“那种七步绝命针是必以机簧发射,否则不会连骨也穿透。”
龙飞这时候亦已走了下来,接口道:“水晶也不会让敌人太过接近的,像这样轻巧的暗器,若非以机簧发射,实在没有可能射得那么远而劲!”
天帝道:“嗯!”
一声绝望的呻吟即时一旁响起来:“水晶——”
是公孙白在呼唤,他站在石槽旁边,整个人显然已崩溃。
龙飞应声望了公孙白一眼,叹息道:“公孙兄也不必太难过。”公孙白仿如未觉。
龙飞摇头又一声叹息,也不再说话。
公孙白缓缓蹲下身子,喃喃自语道:“我们总算又见到面了。”水晶当然不会回答他。
白骨既无血,也无肉,更无情。
公孙白近乎白痴的笑一笑,忽然伸手去拉水晶的手。
这种笑容入眼,龙飞不由得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
他从来没有看过公孙白面上浮现出来的那种那么可怕的笑容。
他完全忘记了阻止,天帝也没有阻止,一双白眉紧锁在一起。
水晶的右手在公孙白掌中粉碎,无声的粉碎!
公孙白的笑容那刹那完全凝结,整个身子也一样,生命仿佛已离他远逝!
风吹急,骨屑在公孙白掌中飞扬起来,他凝结的身子突然颤抖了起来。
颤抖得很厉害。
这一静一动,是如此强烈,是如此尖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