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秋。
古道,洛阳城外十里。
黄昏将近,西风渐紧,落叶纷飞,天地间说不出的苍凉。
一队人马这时候正走在古道之上。
三辆镖车,四匹健马,二十七个人。
在三辆镖车之上都插着一面三角小旗,鲜红色,只绣着“镇远”两个金字。
这正是镇远镖局的车子。
镇远镖局在洛阳,然而镖走天下,黑白两道的朋友大都卖账,少有打它的主意。
一间镖局能够做到这个地走,情面是其次,实力却是最要紧。
镇远镖局的总镖头雷迅十年前奔马江湖,一把鱼鳞紫金刀连挑两河十六寨,经过百数十次血战,才建立镇远镖局的声威。
这其间,他那个结拜兄弟韩生的一支银剑,当然也帮了他不少忙。
金刀银剑,近年来已经很少走镖,这并非他们年老力衰,乃是已经没有这个需要。
何况雷迅的女儿雷凤青出于蓝,武功得金刀银剑之长,足可以应付一切。
雷凤今年还不到二十岁,走镖却已经五年。
第一年,雷迅韩生紧随左右,第二年雷迅仍然有些忧虑,到了第三年,就连韩生也放心了。
由那时候开始,即使是重镖,除非镖主人特别指定,否则都是由雷凤押运。
这个女孩子,除了武功高强,心思还相当周密,所以到现在为止,一直都没有失过手。
她却并没有因此骄傲起来,始终是那么谨慎。
也所以,雷迅韩生对她现在已完全放心。
好像雷凤这样的一个人,毫无疑问是保镖这种行业的天才。
可惜任何人都难免有疏忽的时候,任何人也难免有他的弱点。
雷凤也不例外。
风颇急,吹起了雷凤外罩的披肩,也吹起了她束发的头巾。
她一身红衣,披肩也是红色,头巾更红,就像是血一样。
她那匹坐骑却是白色。
白马红衣,份外触目,何况她身材那么窈窕,相貌又那么漂亮。
她缓缓的策着马,腰虽然挺得那么笔直,臻首却低垂,也不知是周围的环境影响抑或什么原因,人看来落寞得很。
在她的一侧,紧跟着另外一匹白马,骑在马上的是一个青衣女孩子,年纪看来最多只有十六岁,面上犹带着一些稚气。
那是她的随身丫环秋菊。
虽然是丫环,她待秋菊却一直姊妹一样,出入与共,而且授与武功。
在两人后面,是镇远镖局的两个镖师,陶九城与张半湖。
这两人出身比雷迅韩生更早,经验丰富,武功也不错。
张半湖的一把大环刀与陶九城的一双日月钩,在江湖上颇有名气,武功却是在名气之上。
干镖师这一行,本来就不容易出名。
两旁大都是枫树,枫叶秋红,残阳斜从枝叶缝中洒下,份外绚烂。
整条道路骤看来就像是浴在鲜血之中,美丽不错是美丽,却美丽得有点儿妖异。
众人像是走在血里,尤其是雷凤,一身红衣鲜红得有如鲜血,每经过枫叶浓处,整个身子就像是已溶入枫红之内,就像是已化为鲜血。
人看来却是更美丽了。
美丽而妖异。
枫林外有一座小小的茶寮,陈设很简陋,却是另外有一种风味。
卖茶的是一个古稀老翁,遥见镇远镖局的车马走来,已迎出丫外。
但是到车马走至,却不请众人进内,反而向领前的一个趟子手打听道:“这可是镇远镖局的镖车?”
那个趟子手有些奇怪,仍点头道:“什么事?”
老翁道:“你们可有一位叫做雷凤的姑娘?”
那个趟子手不由得一怔。
雷凤在后面不远,听入耳中,插口道:“老伯什么事找我?”
老翁道:“方才有位客官留下一封信,要我交给镇远镖局的雷凤姑娘。”
雷凤道:“就是我了。”一脸的诧异之色。
老翁连忙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一个趟子手慌忙接下,无须雷凤开口吩咐,迳自送到雷凤面前。
雷凤一边将信接下,一边追问那个老翁:“那是什么人?”
老翁道:“是一个很英俊的公子,听他说,是姓萧。”
雷凤追问道:“萧什么?”
老翁道:“这个他倒没有说。”
雷凤再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老翁沉吟道:“半个时辰也有了。”
雷凤“哦”一声,目光落在信封上。
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旁边秋菊探头望一眼,道:“小姐以为是哪一位姓萧的公子?”
雷凤道:“我怎么知道。”
秋菊忽然又问道:“会不会,是萧七公子?”
“萧七?”雷凤脱口一声;浑身一震,连忙笑道:“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以他的剑遨游广阔,现在相信已忘记曾认识我这个人,再说,大家向无来往,他无端找我作甚?”
这番话出口,她面上的神情就变得非常奇怪,竟是那么无可奈何。
那一股落寞也就更深浓了。
她仍然在笑,那笑容却是显得有些苦涩,淡然以指甲挑开封口。
信封内只有一张小小的字条。
她轻舒玉手,将字条从封内缓缓的抽出。
才抽出一半,她的目光就凝结,神情也凝结,气息也仿佛已经断绝。
动作同时间完全停顿。
旁边秋菊立时觉察,目光亦随了下去。
一望之下,她不由自主亦怔在那里,半晌,脱口道:“怎么真的……”
话说到一半,已经被雷凤挥手打断。
秋菊也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立时闭上嘴巴,一声也不发。
雷凤这时候才回复正常。
她的视线,因为秋菊的开口已经转落在秋菊的面上,但迅速转回。
然后她的目光又凝结。她的神情看来逐渐在变动,变得很奇怪,很奇怪。
惊讶中透着喜悦。
一种强烈的喜悦。
素白的信纸上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林外天龙古刹,有事共商。
然后是署名。
——萧七!
将字条抽出一半,雷凤已看见这个名字,也就是这个名字令她完全失去常态。
若说她有弱点,这相信便是她的弱点。
有生以来,也只有一个人能够令她这样。
——萧七!
萧七,有人说是一个侠客,也有人说是一个浪子。无论是侠客抑或浪子,在现在江湖之上,不知道这个人的相信不多。
这个人现在也实在太有名。
既因为他的英俊,也因为他的武功。
有人说:萧七乃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美与丑,本来并没有一个准则,然而见过萧七的人,无论是男人抑或女人,纵使与他有仇怨,却不能不承认他实在英俊得很。
只有一个人一定否认。
也就是萧七本人。
他从不因此自傲,却往往因此烦恼。
因为他很多烦恼都是由此发生。
在武功方面,他也是得天独厚。
他有一个好师父——无情子!
无情子剑动天南,断肠剑之下从无敌手,也从无活口!
萧七青出于蓝,更胜于蓝。
“断肠剑”萧七的声名,在江湖只有“无情子”之上。
他喜穿白衣,用一支三尺三七色明珠宝剑,也就是断肠宝剑。
青骢玉马紫丝缰,明珠宝剑白衣裳,这些年以来,也不知醉倒多少多情少女。
雷凤正就是其中之一。
天地间仍然是那么苍凉,雷凤眉宇间的落寞却不知何时一扫而空。
惊讶之色逐渐淡,喜悦之色相应更浓了。
她的气息也变得有些急速,就连秋菊都感觉到了,忽然问道:“小姐,你这样紧张干什么?”
雷凤轻呼道:“谁说我紧张?”
秋菊又问道:“那么小姐去不去见萧公子?”
雷凤不由自主一缩手,道:“你都看到了?”
秋菊失笑道:“还说不紧张,连我在一旁张头探脑也不在意。”
雷凤笑叱道:“鬼丫头,嘴巴上小心一点!”
秋菊立即道:“小姐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不跟别人说。”
她连忙压低嗓子,道:“不知萧公子找你有什么事?”
雷凤摇头道:“现在我怎会知道。”
秋菊声音压得更低,道:“给不给我去?”
雷凤反问道:“你去干什么?”
秋菊讷讷道:“我……也想见见萧公子。”
她的脸颊忽然一红,眼神不知何时已变得朦胧起来,就像是笼上一层雾。
雷凤都看在眼内,叹了一口气道:“他真的使我们女孩子如此动心?”
秋菊红着脸,道:“我可没见过他,但听别人说,见过他的女孩子都很难忘记他。”
雷凤的俏脸忽然亦自一红,转回话题,道:“这一次不知他找我到底是什么事,也许其他人不便在场。”
秋菊苦笑道:“嗯。”
雷凤笑接道:“若是能够,见过他之后,我一定拉他来与你见一见。”
秋菊脸更红,轻声道:“一定的。”
“一定!”雷凤颔道作应,一面将信套回封内。
后面陶九城、张半湖两个镖师一直看在眼内,一脸的奇怪之色,这下相望了一眼,双又策马上前,陶九城连忙试探问道:“风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雷凤慌忙摇头道:“没什么,只是一个朋友要见我一面。”
陶九城怀疑的望着雷凤,道:“不是要独自去什么地方的吧?”
雷凤点头,道:“不要紧的,对方不是坏人。”
陶九城道:“姑娘能够肯定?”
雷凤笑道:“当然。”目光从陶九城、张半湖两人脸上掠过,道:“镖车劳烦两位叔叔先行送进城中,我转头立即赶回来。”
陶九城道:“姑娘到底要去那儿,总得给我们说一声,就是总镖头问起来,我们也好有个交代。”
雷凤道:“就是我们方才经过,在林外进口右侧的天龙古刹。”
陶九城一怔道:“天龙古刹。”
张半湖插口道:“以我所知,那间庙宇早已荒废,很久没有住人的了。”
陶九城接道:“就是和尚据说也没有。”
雷凤娇笑道:“约我在那儿会面的既不是和尚,相信也不是住在那儿。”
她的娇笑声有如银铃,清脆悦耳。
陶九城张半湖只听得怔在那里,除了秋菊,其他的人也没有例外。
他们很少听到雷凤这样笑,也很少看见雷凤笑得这样开心。
雷凤笑声不绝,笑容有如春花开放,天地间的萧索,也仿佛因为她的笑声完全而消散。
她笑着勒转马头,一声娇叱,策马向来路奔回。
当众人的视线都随着转了过去,大都是一脸的诧异之色。
只有秋菊,却是一脸无可奈何。
眼看着雷凤一骑逐渐去远,迅速消失在道路转角之处。
秋菊不由自主的叹一口气,那无可奈何之色却更浓了。
陶九城听在耳内,如梦初觉,脱口问秋菊:“到底是谁约凤姑娘?”
秋菊笑笑,笑得很神秘,低声说道:“不说给你们知道,否则给小姐发觉,有我受的。”
陶九城鉴貌辨色,再想想秋菊与雷凤的说话语气,恍然道:“莫非是风姑娘喜欢的……”
秋菊截道:“谁说?”
陶九城笑道:“你们女孩子的心事可瞒不过我这个老江湖,好,很好,凤姑娘也是时候的了。”
秋菊呼道:“说到哪里去了。”
陶九城道:“好,不说不说。”四顾一眼,便待指挥镖队继续前行,那个卖茶的老翁即时上前,欠身道:“爷们路上辛苦了,何不进内喝杯茶?”
陶九城目光一落,道:“好主意,我们索性就在这儿歇一歇,等等风姑娘。”
老翁立刻一叠声的“请”,将众人请进茶寮内。
茶寮中有三张小小的破烂木桌椅,大概是开始的时候便是用它们的了。
这种生意本来就不是一种赚钱的生意,要置换过新的一批又谈何容易。
陶九城、张半湖倒不在乎。
做保镖这种工作,餐风宿露,是很平常的事情,这更就算不了什么。
何况在他们的经验之中,这还不是最糟的一间茶寮。
桌上放着有茶壶茶杯,虽然很多都崩缺,但看来倒也非常干净。
老翁又是一叠声的招呼道:“爷们自便。”
陶九城笑问道:“这个茶怎样算?”
老翁陪笑道:“多多少少,看爷们心意。”
陶九城打了一个哈哈,道:“到底姜是老的辣,你老儿这样一说,我们倒是不好意思小给的了。”
老翁只是笑。
陶九城目光一转,吩咐道:“大伙儿各自用茶,这位老人家年纪已一大把,若是要他们来招呼我们,可过意不去。”
众人笑应着,三三两两围上桌旁。
老翁这时候又道:“茶方才泡好,爷们来的也正是时候。”
陶九城闻言心头一动,奇怪的望着那个老翁,道:“平日这个时候好像并不是很多人经过这里。”
老翁一怔道:“也不少。”
陶九城道:“即使不少,相信也都是赶路要紧,不会有几个有闲心留下喝茶。”
老翁反问道:“这位爷何以如此说话?”
陶九城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老翁,道:“只是觉得这有些奇怪。”
老翁只笑不语。
陶九城忽然觉得这个老翁的笑容与方才显著的不同。
方才老翁的笑容看来是那么的慈祥,现在却好像有些阴险。
那种慈祥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越看也就越觉得不舒服。
张半湖一直在旁边看着、听着,忽然间亦生出了与陶九城一样的感觉,而且显然还比较尖锐。
因为他的手不知不觉已移向腰间那把大环刀上。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声惨叫突然在茶寮中响起。
陶九城、张半湖猛吃一惊,循声望去,就看见一个趟子手双手握着自己的喉咙,缓缓正向桌旁倒下!
“叮当”一声,一只茶杯接着从桌上滚落,碎裂在地上。
即时又一声,旁边又一只茶杯在地上碎裂,拈着这只茶杯的是一个比较年轻的镖师。
茶杯脱手堕地,这个镖师的右手亦反握住了自己的咽喉,一双眼睁得老大,嘴唇哆嗦着,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茶中有毒!”
语声甫落,人已倒下。
还未倒在地上,一张脸已变成紫黑色!
——好厉害的毒药!
陶九城、张半湖怦然心震,霍地一齐回头,盯着那个卖茶的老翁。
那个老翁也正在望着他们,慈祥的笑容已变得阴森,眼神亦变得恶毒!
他们忽然发觉老翁的一双眼睛已变成惨绿,就像是两团鬼火!
——人的眼睛怎么会这样?
陶九城张半湖不由自主的由心寒了出来。
老翁连忙从喉咙中发出了“吱”的一下笑声。
那种笑声亦绝不像是人所有,最低限度,到现在为止,陶九城张半湖两人都没有听过。
陶九城应声打了一个寒噤,突喝道:“儿郎们小心!”
语声未已,一双日月钩已然撒在手中。
“呛啷”的一声接响,张半湖那把大环刀亦已拔出来!
两人的身形同时展开,左右一分,将那个老翁夹在当中。
这片刻之间,又已有三人倒地。
每一个人的面庞都已变得紫黑。
喝茶的也就只得五个人,无一幸免。
陶九城看在眼内,心头又惊又怒,盯着那个老翁,厉叱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翁阴森森的笑应道:“要命的。”
陶九城道:“打我们这趟镖的主意?”
老翁只是笑。
陶九城接问道:“你可知我们这一趟保的是什么镖?”
老翁道:“什么镖也没关系。”
陶九城一怔,道:“哦?”
老翁道:“因为我要的不是镖,是你们的命!”
张半湖脱口问道:“我们与你到底有何仇怨?”
老翁道:“什么仇怨也没有。”
陶九城心念一动道:“莫非是为了我们小姐?”
老翁道:“看来你也是一个聪明人。”
他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可惜聪明人都不长命。”
这句话说完,又发出了“吱”一声怪笑。
陶九城忍不住再问道:“你究竟是谁?”
张半湖接喝道:“有种的告上名来。”
老翁目光缓缓的从俩人面上掠过,终于回答道:“我当然也有姓名,可惜就算说出来,你们也没有印象,因为我那个姓名,已经很久没有用的了。”
他重重一顿,接道:“知道我的人,都叫我蝙——蝠!”
张半湖一愕,道:“蝙蝠?”
“不错。”老翁沉声重复一句:“蝙蝠!”
陶九城刹那之间突然记起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失声道:“你就是那蝙蝠?”
老翁沉声道:“我就是。”
陶九城面色一变,道:“但……”
老翁截口道:“蝙蝠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有时看来不错就像是已经死了,其实仍然活着的。”
陶九城瞠目结舌。
张半湖这时候也显然已记起了什么,变色道:“老陶,你是说那只蝙蝠?”
陶九城道:“武林中就只有那只蝙蝠!”
张半湖面色一变再变,道:“那么凤姑娘……”
陶九城沉声道:“蝙蝠人在这里!”
张半湖道:“不错!”
陶九城日月钩连忙一挥。
茶寮中一众镖师趟子手兵刃纷纷撒出,“呛啷”之声不绝于耳。
陶九城接着吩咐道:“莫教这厮走出这个茶寮!”
众人轰然回应。
兔死狐悲,五个兄弟倒毙在毒酒之下,他们无不想向眼前这个自称鳊蝠的老翁讨一个公道。
他们一些也都不恐惧。
因为他们大都是年轻人,大都不知道有“蝙蝠”人的存在。
他们都不知道“蝙蝠”的恐怖可怕。
陶九城张半湖也只是听说。
关于蝙蝠的传说无疑很多,但都只是传说而已,身历其境的人绝无仅有。
因为在蝙蝠的手下,从来都没有活口。
这一点也只是传说而已。
传说往往都是会比较脱离事实,都比较夸大。
何况蝙蝠这个人已绝迹江湖多年,传说中甚至已死亡?
这一个传说,陶九城张半湖倒是很相信。
因为告诉他们蝙蝠已死亡的并不是别人,正就是镇远镖局的两个总镖头,雷迅与韩生!
雷迅火霹雳脾气,韩生亦快人快语。
这两个人的说话,真实性实在无庸置疑。
然而传说中已经死亡的“蝙蝠”,现在竟然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刹那之间,他们都不由生出了一个疑问。
——眼前的“蝙蝠”,到底是否真正“蝙蝠”?
他们动念未已,蝙蝠已应声道:“在你们死亡之前,我是绝不会离开这个茶寮!”
他的语声嘶哑而低沉,很奇怪,骤听来,完全不像是人的语声。
陶九城盯着他,忍不住又问道:“你真的是那蝙蝠?”
蝙蝠冷笑道:“很快你就会知道是不是的了。”
话声一落,他突然撮唇发出了一下尖啸。
一阵阵“噗噗”的奇怪声音,立时在茶寮中响起来。
众人循声望去,目光及处,面色不由都一变,一个个目瞪口呆。
在茶寮阴暗的梁上赫然倒挂着无数蝙蝠,“噗噗”正在振翼。
蝙蝠即时沉声道:“这些蝙蝠都是真真正正的蝙蝠,至于我这个蝙蝠,虽然并不是它们真正的同类,却是人间独一无二的无翼蝙蝠!”
“无翼蝙蝠——”张半湖一声呻吟,握着大环刀的那只右手不觉问已起了颤抖。
陶九城也没有例外。
他们虽然并不清楚眼前这个无翼蝙蝠的厉害,但是一股无形的恐怖,难言的恐怖已经从他们的心底冒起来!
蝙蝠连忙又一声尖啸。
尖啸未已,蝙蝠乱飞。
“噗噗”的振翼声此起彼落,响彻整个茶庄。
枫林如血,夕阳如血。
那些蝙蝠映着枫叶中透进来的斜阳,也仿佛变成了血红色。
惊呼声四起,众人一时间倒也不知如何是好。
张半湖陶九城的双手已渗出了冷汗,他们很想叫众人镇定,可是话到了咽喉便已哽住,不知何故竟然发不出来。
蝙蝠即时又道:“我虽然无翼,却一样会飞!”
话口未完,他已经飞起来!
当然并不是真的飞,只是突然向上拔起身子。
他穿着一袭黑色的衣裳,双袖下垂的时候倒不觉怎样,一展开,竟然宽大得出奇,简直就像是蝙蝠的双翼!
他双袖一展,人飒然就往上拔。
张半湖一怔,冲口而出一声:“小心!”身形急拔,大环刀呛啷啷一阵乱响,人刀疾追向蝙蝠。
陶九城也不慢,日月钩“双龙出海”,身形“一鹤冲天”亦追向蝙蝠!
他们的身形也不算慢的了,但比起蝙蝠,显然有一段距离,何况蝙蝠又先动?
蝙蝠凌空一拔两丈,陡然一折,扑向一个手执红缨枪的镖师。
那个镖师也算得眼明手快,一声暴喝,红缨枪毒蛇一样刺向蝙蝠胸膛!
蝙蝠冷笑,那看来已不能够再有变化的身形,刹那间一侧,下扑的身形虽然不停,已经让开胸膛要害。
那个镖师的武功到底有限,那刹那间如何看得出这许多变化,只道一枪必中,双手一紧,刺出的那一枪已成了有去无回之势。
“嗤”一声,缨枪穿裂空气,从蝙蝠的左肋下刺空,蝙蝠的去势未绝,直扑那个镖师的面门。
那个镖师这时候才知道不妙,惊呼急退。
惊呼未绝,蝙蝠那双鸟爪一样的右手已然握住了那个镖师的咽喉!
一握一挥,那个镖师的身子断线纸鸢般飞开,撞在一条柱子之上。
在他的咽喉,蝙蝠那双手方才握着的地方,已多了五个血洞,鲜血泉水般往外狂涌!
蝙蝠的右手五指也有血滴下,一挥一探,抓向第二个镖师的面门!
那个镖师忙将脸别开,可惜蝙蝠要抓的,其实并非他的脸,是他的咽喉。
一抓即松,鲜血冲出他的咽喉的时候,蝙蝠人又已飞舞半空!
他双袖“霍霍”的拍动,劲风呼啸,身形一沉,双袖左右一挥,刀一样划向两个趟子手的咽喉。
那两个趟子手的一个闪辟不及,咽喉“喀”地一响,身子倒飞了出去,另一个及时举刀迎住了扫来韵衣袖,却只听“叭”的一声,那把刀立从他的手中飞出,风车般飞上了半天!
他援刀右手虎口亦被震裂,鲜血迸流,整个人不由惊的怔在那里。
蝙蝠旋即落在他面前,鸟爪也似的一双手掌近面拍去!
他竟然不知道闪辟,刹那之间,只觉得面部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同时听到了一阵骨醉的声音。
那也就是他最后的感觉。
蝙蝠的手掌离开,他整块脸已经完全碎裂,烂泥一样倒下。
蝙蝠动作不停,诡异而迅速,迅速,而狠辣,“霍霍”衣袖暴响声中,又已有两个趟子手被他刀一样的衣袖,切断咽喉,再一个面门碎裂,倒毙在他的掌下。
前后只不过片刻,已经有七人在蝙蝠的手下尸横就地,加上中毒身亡的五个,就是十二个人。
陶九城张半湖都看在眼内,他们的身形一直追在蝙蝠后面,一双日月钩与一柄大环刀已拼尽全力,希望能够将蝙蝠截下。
他们都失望。
到他们定神,才发觉他们一伙二十六个人,已只剩下十四个。
陶九城悲愤之极,嘶声大喝道:“各人聚在寮中,全力拒敌!”
语声一落,他向张半湖打了一个招呼,一双日月钩“蝴蝶穿花”,左右飞舞,护住了身旁的秋菊与四个趟子手。
张半湖也不慢,大环刀“八方风雨”,连斩十三刀,他护住了身旁一个镖师与五个趟子手。
各人旋即紧靠在一起。
还有一个趟子手站得较远,蝙蝠也正在他与众人之间,看见一众兄弟纷纷倒毙,心胆俱丧,再见蝙蝠挡在身前,哪里还敢内靠,一声惊呼,反向外奔!
张半湖一声“不可”,大环刀急向前斩,疾斩蝙蝠!
刀未到,蝙蝠人已倒射了出去,凌空一翻滚,急往外奔那个赶子手扑落!
那个趟子手才奔出四步,已感觉身后劲风压体,惊呼着头也未及同,反手连劈三刀!
他不求伤敌,只望能自保。
只可惜以他的武功在蝙蝠爪下,自保也不能。
他的第三刀才劈到一半,裂帛一声,蝙蝠的右手已撕裂了他后背的衣衫,捏住了他的尻骨!
蝙蝠“吱”一声怪笑,右手猛一抖,就将那个趟子手的脊骨一节节抖散!
“格格格”连串爆竹也似的异响中,那个趟子手烂泥一样瘫软地上。
蝙蝠一抖即松手,身形同时回转去。
张半湖大环刀也就在那刹那斩下,刀重力雄,风声呼啸!
蝙蝠一声“好!”身形刷地一转,让开来刀,双袖绞剪般剪向张半潮的咽喉。
张半湖大环刀急一式“分花拂柳”,一式两刀,疾近向蝙蝠剪来的双袖。
“拍拍”的两声,刀袖相触,袖未裂,刀也没有被卷飞,可是张半湖双手经已震得有些麻木。
他不由心头大骇。
蝙蝠的身形即时欺前,双臂一贴一伸,双手从袖中抢出,抓向张半湖胸膛,变招之快,出手之狠,实在惊人。
张半湖那把刀竟然来不及封挡,幸好他眼利,一见情势不妙,当机立断,身形暴退!
蝙蝠如影随形!
霹雳一声暴喝也就在这个时候一旁响起,陶九城日月双钩斜刺里冲上,一齐锁向蝙蝠的双腕!
秋菊三尺利剑也几乎同时从另外的一个方向刺向蝙蝠。
三个镖师的一支三节棍两把斩马刀,三股武器亦从另外的三个方向杀至!
蝙蝠视若无睹,一双手刹那间仿佛变成无数双,屈指连弹,竟然一连弹开了攻来的五股武器。
他瘦长的身子连忙滴溜溜的一旋,一道闪光的光芒疾从他的身上环射了出去!
惨呼声立起。
那一道闪亮的光芒,继续向不同的方向飞射。
“哧哧哧”的一连串异响中惨叫声此起彼落。一股股的鲜血箭也似乱射!
陶九城连声大喝小心,日月钩左封右拒,非独要救己,还想要救人。
可惜他连自己也顾不了,一个不小心,那个闪亮的光芒就从日月钩的空隙中飞入。
裂帛声响处,一道血箭从他的左肩射出,左手握着的日月钩随也脱手“呛啷”堕地!
秋菊花容失色,三尺利剑全力施展,舞得风雨不透;才勉强挡开了那道闪亮的光芒的一击!
“叮叮”金铁撞击声不绝于耳,蓦地里,那道闪亮的光芒疾往上飞!
一飞不见!
剑影刀光也相继停下。
陶九城右手日月钩横护胸膛,左肩伤口血如泉涌,他却是仿如未觉。
张半湖大环刀斜帖着右胸挑起,满头汗落淋漓,呼吸也变得急促。
秋菊手中剑低垂,面色苍白如纸,半张着嘴巴,一双眼睛,一副惊恐已极的表情。
也难怪她惊恐,茶寮中除了蝙蝠之外,现在就只剩下他们三人生存。
方才与他们一起对抗蝙蝠的镖师与趟子手现在都已经变成死人。
有身首异处,有拦腰被斩成两截,也有被剖开胸膛!
鲜血染红了茶寮的地面,桌椅也无不鲜血斑驳,东倒西侧。
三人都难过之极,却没有理会那些死者,因为他们虽然死了那么多人,并没有将蝙蝠击倒。
蝙蝠也当然绝不会就此罢休,他现在正在梁上。
三人并不知道蝙蝠为什么拔起身子,掠上梁上,却也绝不以为蝙蝠就此放过他们。
空气中充满了血腥味,三人的呼吸不约而同逐渐沉重起来。
一股无形的压力蕴斥整个茶寮。
莫非是因为蝙蝠高踞梁上?
那条横梁并不粗,但足以承受蝙蝠的体重,他冷然坐在那里,一双眼碧芒闪烁,盯着呆立在下面的三个人。
在他的膝上横撂着一柄刀。
那柄刀长足三尺,刀锷赫然就是一只铁打的,双翼大展的蝙蝠,刀身如一弯新月,闪亮夺目,那些镖师趟子手毫无疑问就是死在那柄刀之下。
虽然杀了那么多人,刀上竟然一滴血也没有。
杀人不沾血,毫无疑问是一柄好刀。
蝙蝠左手五指缓缓的从刀身上抹过,拇中指突然一屈一弹。
“嗡”一声那柄刀发出了一声龙吟,刀身不停的抖动!
刀芒流窜,就象是一道道的闪电,眩人眼神。
陶九城三人听在耳里,看在眼内,心弦不由自主的一阵震动。
蝙蝠即时怪笑道:“你们可知道这是柄什么刀?”
张半湖冲口而出,道:“不知道。”
蝙蝠道:“蝙蝠刀。”
张半湖冷笑道:“蝙蝠刀又怎样?”
蝙蝠道:“这柄刀本来杀的都是名人,能够死在这柄刀之下,应该觉得荣幸。”
陶九城道:“放屁!”
蝙蝠叹了一口气,道:“这种蝙蝠刀本来一共有十三柄,现在只剩下这一柄了。”
张半湖奇怪问道:“其余的哪里去了?”
蝙蝠道:“都送给了我喜欢的十二个女人。”
他笑笑接道:“这最后一柄现在也快要送出去的了。”
秋菊颤声问道:“是不是送……给我们小姐?”
蝙蝠颔首道:“不错,我的眼睛虽看不见,但已不止一个人说,她是一个很美丽,很可爱的女孩子。”
秋菊惊讶的问道:“你说你……是一个瞎子?”
蝙蝠凄然一笑道:“嗯一不过我虽然没有眼睛,却有一双很灵敏,很尖锐的耳朵。”
一顿接又道:“蝙蝠的耳朵本来就是非常灵敏尖锐!”
秋菊只听得瞠目结舌,陶九城张半湖心头大骇,眼瞳中却露出了疑惑之色。
蝙蝠竟然是一个瞎子,叫他们如何相信?
他们虽然没有开口,蝙蝠好像知道他们的心意,道:“很多人都不相信我是一个瞎子,但事实,到底是事实!”
他说着缓缓抬起左手,按在左眼上,一捏一挖,就将他那双左眼挖了出来。
在他的左眼之上,立时出现了一个黑穴!
那个黑穴中幽然闪烁着鬼火也似绿色的磷光。
梁上乃是整个茶寮最阴暗的地方,那磷光因此更明显了。
蝙蝠也就将挖出来那只眼珠托在掌心上。
那只眼珠仍然闪烁着绿色的磷光,仿佛仍然有生命,仍然在瞪着陶九城张半湖他们。
陶九城张半湖只看得心惊肉跳,秋菊简直要昏过去了。
有生以来他们几曾见过如此诡异,如此恐怖的事情。
蝙蝠又一笑。
没有一只眼睛,他的笑容更显得恐怖。
他笑着缓缓将那只眼睛放回眼眶内,道:“你们现在都相信了?”
秋菊不由自主的点头,陶九城张半湖想冷笑,可是又那里还冷笑得出来。
蝙蝠笑接道:“那么现在你们可以上路了。”
“上路”是什么意思?三人都明白得很,陶九城目光一闪,突然压低声音,道:“秋菊,我们两个合力缠住这蝙蝠,你赶快上马逃命!”
秋菊道:“我……”
陶九城道:“我们若都死在这里,谁将事情通知总镖头,你还在犹豫什么?”
张半湖亦道:“小姐的生命也都系在你的身上,不要管我们,快离开。”
秋菊一想也是,咬牙一点头,方待举起脚步,蝙蝠的声音又从梁上传下:“还想逃命吗?”
三人的说话,显然他都听入耳内。
他屈指接又一弹,弯刀“嗡”的又一声龙吟。
秋菊举起一半的脚步不觉停下,张半湖忙催促道:“秋菊,别管他,快走!”
陶九城接道:“一切有我们,走!”
秋菊再点头,一转身,疾向茶寮外奔出。
陶九城即时一声:“上!”右掌月钩一翻,身形拔起,直扑梁上的蝙蝠!
张半湖也不慢,大环刀“呛啷”暴响处,人刀亦急拔起来,凌空向蝙蝠斩去!
两人已不是第一次合作,攻势一展开,配合紧密之极,前后一齐向蝙蝠攻击。
蝙蝠瞪着他们冲上来,突然一声长啸,身形疾往上拔起,“噗哧”的将茶寮顶撞穿,飞射了出去!
整座茶寮刹那间猛地轰然倒塌下来。
陶九城张半湖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身形正上拔,又那里还来得及闪避,双双被压在茶寮之下。
谁也不知道好好的一座茶寮,怎么会突然间倒塌,蝙蝠却是例外。
那座茶寮的所有支柱,实在早已被他弄断,只因为恰到好处,才没能倒塌。
蝙蝠现在这一动,力道实在惊人,茶寮顶固然被他撞穿,那些支柱亦因为他这一撞之力离开原位,不倒塌下来才怪。
这一切后果早已在蝙蝠的意料之中,“噗哧”的一声异响之中,他瘦长的身子已穿破寮顶飞出,双袖“霍”一振,蝙蝠般凌空掠下!
秋菊这时候已经奔出茶寮之外,出门才一步,轰然一声已入耳,她心头一震,回头望去,就看见茶寮已经倒塌下来,不由得当场怔住。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陶叔叔张叔叔现在怎么样了?
她正在奇怪,身后“飕”一声已然入耳,随即听到了蝙蝠那种尖锐的怪笑声。
她吃惊回头,正好看见蝙蝠凌空落下,落在她身后半丈不到之处!
“蝙蝠!”她惊呼未已,蝙蝠人刀已向她射来!
闪电一样的刀光,闪电一样的刀势!
她右手急翻,长剑疾撩了上去!
这一剑看来已可以挡开蝙蝠的那一刀,秋菊也是这样想,哪知道一剑划出,竟有如泥牛入海!
“不好!”秋菊心头大震,剑方待回护,闪电一样的刀光已经从她的颈旁飞过!
一阵剧痛直入心肺,秋菊哀呼一声,倒了下去!
在她的颈旁已多了一道血口,深得很,鲜血泉水般怒射,溅红了老大一片地面!
她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再一动!
蝙蝠冷冷的一笑,将刀凑近嘴唇一吹,吹飞了刀上的余血,神态似乎有些惋惜,也好像并没有任何变化,始终是那么冷酷无情。
也就在这个时候,倒塌的寮一角陡然掀开,两条人影飕飕的矮身射了出来!
是张半湖,陶九城,他们一身灰尘,狼狈不堪,但兵刃仍然紧握在手中,随时都准备出击!
他们立即看见秋菊倒在地上,蝙蝠冷然站一旁。
两人相顾,陶九城连忙道:“兄弟,你快逃,我拼命挡他一会。”
张半湖摇头:“我与他拼个死活,你逃好了。”
陶九城道:“我左臂已受伤,血流不少,体力亦受影响,逃也逃不了多远,还是我留下!”
张半湖道:“可是……”
陶九城截道:“这不是你推我让的时候,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张半湖一顿足。
陶九城接道:“秋菊已死,我们之间,必须有一个回报总镖头,好教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半湖盯着陶九城,终于道:“兄弟,你小心,我走了!”
陶九城道:“别婆婆妈妈的,快走!”
张半湖一咬牙,霍地转身!
一声怪笑即时划空传来,那是蝙蝠的笑声,尖锐刺耳。
笑声一响,蝙蝠人刀就疾射了过来!
陶九城看在眼内,右手月钩一翻,口中猛一声咆哮,连人带钩,疾迎上去!
蝙蝠冷笑,半空中蝙蝠霍霍的挥舞,随着蝙蝠的挥刀舞,闪电也似的刀光一道道飞出,声势骇人!
陶九城生死已置于度外,右手钩“八方风雨”,疾攻向蝙蝠,也不管自己身上空门大露,一派有去无回之势。
蝠并没有因此改变身形!
张半湖看在眼内,一声叹息,身形终于射出去!
他这边身形方动,那边蝙蝠的刀与陶九城的钩已相交。
“呛”一声,钩影尽散,蝙蝠只一刀便已化开陶九城那一招“八方风雨”,他的第二刀却没有出手,刀钩一触身形立即借刀疾弹了起来,半空中腰一拧,竟向张半湖那边扑过去!
这一下变化实在大出陶九城意料之外,急喝一声:“那里走!”身形一飘,疾退在蝙蝠的后面!
蝙蝠身形如飞,凌空一掠八丈,脚甫沾地,身形又起,再掠三丈,距离张半湖已不过七尺!
他落下的身形旋即又弹起,一眨眼已追贴张半湖,一声尖啸,蝙蝠刀疾削了过去!
张半湖耳听身后破空声响,心头大骇!
——难道陶九城这么快便已丧命蝙蝠的刀下。
他不由自主回头,陶九城在望,才将心放下。
他当然也看见蝙蝠人刀向自己飞近来。
相距那么近,已非挡不可,张半湖大环刀回头之际已准备出手,这时候那里还敢怠慢,急一刀迎去!
“叮当”的刀与刀相触,张半湖被震退了一步,蝙蝠的身躯却向上疾振动了起来,凌空一折瞟,弯刀又斩下!
一斩二十八刀,刀刀凌厉,闪亮的刀光一道道电光也似,向张半湖射下。
张半湖大环刀厉叱声中翻飞,连接二十六刀,最后两刀再也接不下,第二十七刀将他的大环刀劈出外门,第二十八刀旋即抢进!
刀光一闪,裂帛声响,张半湖胸前衣襟陡裂,一股鲜血紧接着射了出来!
入肉并不深,还不致要命,张半湖的三魂七魄却几乎尽散,可是他绝不退缩,大喝一声:“老陶快走!”大环刀乱劈而下,一心只想将蝙蝠缠住,好让陶九城逃命!
陶九城方待过来双战蝙蝠,听得张半湖这样叫,心想事关重大,叹了一口气,也不再希望犹豫,立即转身,疾奔了出去!
张半湖一眼瞥见,心头大慰,手中刀也就更急劲了。
蝙蝠连接十七刀,冷笑道:“两个都是走不了的,倒!”
一声“倒”,蝙蝠刀猛一转,又将张半湖的大环刀封在外门,再一探,便以刀锷的蝙蝠铁翼锁住了张半湖大环刀的刀锋,一绞一挑,张半湖那把大环刀再也把持不住,脱手疾飞出去!
蝙蝠刀势未绝,一翻一插,插入了张半湖的小腹!
鲜血激溅,张半湖惨叫一声,当场毙命!
蝙蝠刀立即抽出,翻腕疾掷向陶九城那边!
“呜”一声,那柄蝙蝠刀回旋飞舞,去势之迅速,实在匪夷所思!
陶九城这时候已翻身骑上了镖队一匹马的马鞍!
镖队那些马匹都缠在路旁的树干上,方才因为蝙蝠正挡在那边,张半湖才不得不奔跑逃命。
现在陶九城却尽可以利用那些马匹!
那知道,他才骑上那匹马!那知道,方待挥钩将缰绳削断,蝙蝠的蝙蝠刀便已经飞至!
斩的并不是人,是马!
刀光过处,那匹马的后蹄立被削断!
陶九城冷不防,不由得马鞍上一栽,左臂的伤口立时被牵动,痛入心脾,心情却只是一乱,便回复镇定,身形急拔,掠上旁边的另一匹马上!
蝙蝠早已料到他有此一着,蝙蝠刀一出手,身形亦开疾展,向陶九城那边掠去!
他身形始终那么迅速,好像并没有因为方才的一番激战消耗多少,只见他蝙蝠一样飞翔,两三丈之后脚尖才沾地,一着地,身形又飞起!
陶九城才掠上另外一匹马的马鞍,蝙蝠已掠至那匹死马的旁边,手一探,将那柄蝙蝠刀拾起来,身形再射出,刀一挥,闪电般划前!
这一次他杀的也不是人,是马!
“噗”一声,刀正砍在那匹马的马臀上!
血怒激,那匹马悲嘶声中,疾倒了下去。
陶九城再一次从马上倒下来,他虽然没有回头望,他也知道是蝙蝠做的手脚,已知道生死间发,一落地,身形立即滚开去,地趟身法同时施展,右手月钩划起一团光芒,将自己的身子裹在其中。
并没有袭击紧接攻来,陶九城身形在滚动,心里也觉得很奇怪,他一连滚出了两丈多远,才收住身形,发觉并没有任何不妥,立即跃起身!
蝙蝠的确没有再动手,甚至只是站立在原地,一动也都不动,冷冷的盯着陶九城。
可是陶九城身形才停下,他立即掠前去,蝙蝠也似“噗噗”两个起落!
这两个起落之后,他就已从陶九城身前七尺之处停了下来。
他尚未转身,陶九城已挥钩疾向他扑过去。
日月钩飕的笔直划下,陶九城知道没有希望逃跑,只有拼命一击!
这一钩他全力施为,只望一钩能够将蝙蝠砍倒!
他当然失望!
蝙蝠一直背向着他,等到他日月钩划到,才转过身来!
“霍”的一转身,蝙蝠同时转了过来,正好将来钩架住!
“呛”一声火星四射,蝙蝠纹风不动,陶九城却倒退四尺,只是这一下交手,胜负已经分得很清楚的了!
蝙蝠旋即一刀削前!陶九城咬牙挥钩力挡,钩锋接一翻,冒险削向蝙蝠的面门!
这一钩的确冒险得很,因为他胸前空门已经完全露出!
他只是险中求生,死中求活,这可以说是不要命的打法。
蝙蝠看在眼内,冷笑,蝙蝠刀不挡来钩,插向陶九城胸膛!
“夺”一声,蝙蝠刀直插入陶九城的胸膛之内。鲜血激溅!
陶九城那柄钩同时削到蝙蝠的面门,也就在那刹那,蝙蝠的右手突然一翻,抢在陶九城那柄钩之前,食中指一夹,正好将钩锋夹住!
钩锋既没有划伤他的手指,也竟然再砍不下去,被蝙蝠那两只手指将去势硬硬的夹住!
陶九城只道得手,虽死无憾,不由的放声大笑!
笑声一起即止,笑声突出的时候,陶九城已经看清楚自己那一钩并没有砍倒蝙蝠,也看见蝙蝠以两只手指将那柄钩夹住。
他实在难以相信却不能不相信!
蝙蝠冷冷的盯着他,缓缓的将蝙蝠刀拔出来!
血如泉涌,陶九城倒下,一双眼睛仍然睁得老大,充满了疑惑,也充满了痛苦!
一镇远镖局最后的一个人都死了,有谁将消息通知总镖头?
雷凤的生命在现在,可以说完全系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如何死得瞑目?
这时候,夕阳已西下,天边一片血红色,似乎比鲜血更红。
风吹萧索,天地更苍凉了。
蝙蝠缓缓从怀中抽出一方布,轻轻在刀上拽抹起来。
这刀无疑是好刀,杀人不沾,然而在杀人之后,仿佛已经没有那么明亮,现在给那么一抹,才回复本来。
蝙蝠旋即一挥手,那块白布脱手飞出去,飞舞在半空,也就象蝙蝠一样。
然后他一声尖啸。
一阵阵“霎霎”的异响立即从四方八面响起来,无数只蝙蝠相继四面八方出现。
那些蝙蝠本来都倒排在茶寮屋梁上,到众人动手,就开始回环飞翔,茶寮倒塌的时候,已尽皆飞走,消失在林木之中,一直到蝙蝠尖啸,才再飞出来。
飞舞在蝙蝠周围。
它们就像是一群忠心臣子,在侍候他们的君王。
走进右侧树林中。
那些蝙蝠不离他左右,追随着飞进树林之内。
无翼蝙蝠事实无翼,也并不是真正的蝙蝠,却能够支配真正的蝙蝠。
树林中有一条小径,无翼蝙蝠就踏着这条小径向前走去。
残霞的光影从枝叶缝间透进来,整个树林如笼罩在血雾中。
无翼蝙蝠也就在无数蝙蝠的环飞簇拥下,幽灵般在这一片血雾里消失。
这景象你说有多妖异就有多妖异,这个人你说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晚风逐渐的吹急,残霞的光影也逐渐暗淡。
地上的鲜血已快将被吹干。
一声呻吟突然在晚风中响起来,是那么的微弱。
是秋菊,那一声呻吟也就是由她的口中发出。
她颈旁的伤口已经没有血流下,鲜血却已经染红了她的衣衫。
蝙蝠那一刀虽然准确,但并没有削入秋菊的咽喉,秋菊所以才能够保存性命。
这无疑可以说是奇迹,是幸运。
任何人也难免有判断错误的时候,蝙蝠毕竟也是一个人。
然而好像这种奇迹,这种幸运却也实在罕有。
最低限度,镇远镖局这些人之中,就只有秋菊一个没有死在蝙蝠刀下。
秋菊也不相信自己还能够活下来。
她的眼睛是那么迷茫,就象是蒙上一层烟雾,人恍恍惚惚,简直就如白痴一样。
看她的神情,她简直就是在怀疑自己的存在,简直就以为自己已经置身于阴曹地府之中。
半晌她才回复正常。
她整个人这时候才回复生气,周围张望,突然掩面痛哭起来。
没有人理会她,蝙蝠这时候已去远。
也幸好去远。
她哭了好一会,才收住了哭声,才感觉颈间痛楚,一双手移向颈部。
这时候她已经完全记起此前发生的事情,从怀中取出一瓶金创药,撒在伤口上,连忙撕下一角衣襟,将伤口包裹起来。
血早已停止外流,她做这些可以说已没有多大作用。
可是她仍然这样做,动作是如此的不由自主。
她的眼泪终于停止了流下,缓缓站起了身子,走到那些马匹的旁边。
——现在该怎样?到天龙古刹?
秋菊眼望着天龙古刹那边方向,她实在很想赶去看一看雷凤怎样,可是她这念头才起,便记起了蝙蝠。
凭她的本领,在蝙蝠面前简直不堪一击,方才的遭遇已经说明了这一点,那么即使她赶到天龙古刹,看见雷凤如何,也只有呆看的份儿,没其他办法。
若说她能够在蝙蝠手上将雷凤救出来,那无疑就是笑话。
去也就是白去的了。
而蝙蝠再看见她,当然不会让她离开。
好像蝙蝠那样的一个人,当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他若是再出手,一定会在肯定秋菊完全气绝之后才离开。
一个人并不是永远都那么幸运的,奇迹也未必会一再发生。
想到了蝙蝠,秋菊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她终于还是打消了那个念头。
——只有赶快回去通知总镖头才是办法!
心念直转,秋菊霍地纵身上马。
这一动,一阵剧痛就从颈部的伤口传来,只痛得秋菊黛眉紧锁,纤弱的身子一下颤抖,险些儿堕下马来。
她紧咬牙龈,强忍痛苦,探身将缰绳解开,策马向城那边奔去。
马匹四蹄撒开,其急如箭!
秋菊却仍嫌不够快,不停催促。
那匹马好像动了性子,疾向前狂奔,好几次差点将秋菊抛下。
秋菊整个身子都伏在马鞍上,双手抱紧了马脖子,她实在很担心给抛下来。
因为这时候路上并没有行人,即使有,也未必有第二匹马的了。
她却完全没有考虑到一个问题。
那就是即使她赶回城里,镇远镖局的总镖头雷迅韩生,在接到消息之后,又立刻动身赶来,前后也得要一个时辰。在这一个时辰之内,雷凤便有十条命,也得丧在蝙蝠的手下。
然而除了这个办法,她又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夜幕已低垂,天地间苍凉之极。
怒马嘶风,迅速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