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敦贺崇史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觉得有种东西跟平时不一样,却又弄不清到底是什么。双人床上的毛毯跟往常一样凌乱,从窗帘缝隙里射进来的阳光的角度也跟昨天没什么两样,椅子上的长袍也保持着他昨夜脱下后扔在那儿的状态。倘若一定要说出与昨日不同的地方,恐怕就是厨房里飘来的香气了吧。今天的早餐看来是烤饼,崇史边嗅边推理着。不过,这香气很难成为让他觉得不对劲的理由。
他从床上爬起,睡眼惺忪地开始换衣服:穿上休闲裤和衬衫,打上领带。他只有四条领带,其中一条还是刚工作时乡下亲戚送的礼物,他不太中意,平时只作为备用。但三条领带怎么也轮换不过来,他只好让那一条也加入。今天是必须打那一条不中意的领带的日子。对着镜子打领带时,崇史陷入了深深的忧郁。
“总觉得这涡纹图案有些怪怪的。”崇史把上衣搭在肩膀上,边走进饭厅边说道,“无论怎么看都像是线粒体。”
“啊,早啊。”正在用煎锅烤饼的麻由子回过头来嘻嘻地笑着,“又开始唠叨了。每次打这条领带时都要唠叨一次。”
“是吗?”
“但上周是说像眼虫。”
崇史皱起眉来。“无论是线粒体还是眼虫,都让人觉得没劲。”
“再买条新的不就行了?”
“可又总觉得浪费。去公司就穿工作服,领带也看不见。为了上班正儿八经地打领带,现在这么做的也就只有新员工了。”
“那有什么办法。你正式分配过来才两个月,本来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新员工嘛。”
麻由子边往桌上摆二人份的烤饼和熏肉蛋边说。这周的早饭轮到她做。
“入职仪式早在两年半前就举行了。当时一起入职的家伙们,有的早就以骨干自居了,可就连他们也动辄把我当成新来的对待,一想起来我就生气。”崇史将叉子插进烤饼的中心。
“那不去MAC的话就好了吗?”麻由子边说边往崇史面前的杯子里倒咖啡。
崇史把黑咖啡端到嘴边,撅起了下嘴唇,斜扭过脸。“啊,倒也不能这么说。”
“谁让你是拿着工资学习的呢?被当成新人看待也无所谓,你就忍忍吧。”
“这点我也知道,但实际上是很痛苦的。麻由子,你到明年就知道了。”崇史喝了一口咖啡,然后看着杯中,陷入思考。
“怎么了?咖啡的味道不对?”看到他的表情,麻由子也呷了一口咖啡。
“不,不是。”崇史轻轻转动咖啡杯,咖啡表面随即出现了细碎的波纹。他端详了一阵子。
他脑中总有种东西放不下,就像是刚才醒来时让他觉得不对劲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他想。究竟是什么让自己如此心神不宁?
“喂,你怎么了?”麻由子略显不安地问道。
崇史从杯子上抬起视线,说道:“小咖啡杯。”
“哎?什么?”
“我说小咖啡杯,就是盛浓咖啡之类的小杯子。”
“这我知道啊。杯子怎么了?”
“我梦见那东西了,就是这样……”崇史把咖啡杯举到眼前,盯着麻由子的脸,“你似乎也在梦里。”
“什么啊,什么梦?”
“不知道,只是让我惦念不已,似乎是颇有意味的一个梦。”崇史直摇头,“不行,怎么也想不起来。”
麻由子这才长舒一口气,嘴唇放松下来。“崇史,你最近满脑子都是研究,所以才产生了那种感觉吧?”
“梦和研究有什么关系吗?”
“听说,那些找不到灵感的小说家、画家之类的,有时在做梦之后会茅塞顿开,觉得梦可以直接作为题材,然后就趁着还没忘记时匆匆记下来什么的。”
“这么说,我也在哪里听说过,研究遇到瓶颈的汤川博士也是这样想出介子理论的。不过,”崇史又摇了摇头,“我的情况却是,睁开眼睛时早把所有东西都忘干净了,连笔记都没法做。”
“你也没必要那么懊悔。就说我刚才说的艺术家们吧,听说他们事后再读自己记下来的那些东西,往往会觉得不可思议,不知当初为何会觉得有意思,结果最后就一弃了之。”
“上天的启示之类的,哪能那么容易得到?对吧?”
崇史在烤饼上抹上黄油,切成小块后扔进嘴里。无论是火候还是柔软度,都跟麻由子平常做的一样。
崇史把手伸向咖啡杯,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场景:四个人在用咖啡杯碰杯。
“干杯。”崇史喃喃自语,“用咖啡杯在干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一点都不记得……”
虽然前后的场面是混沌的,四个咖啡杯却能清晰地回忆起来。由于太过鲜明,甚至让人怀疑那不是梦。
不久,崇史扑哧一声笑了。
“无聊吧。谈论梦话是最无聊的象征了。”他自我解嘲道,看了麻由子一眼,心想,她大概也会惊讶地笑起来吧。
可她并没有笑,反而停下了切烤饼的手,一双杏核眼瞪得大大的。
这一动作她并未保持很久。在崇史问“你怎么了”之前,她已露出微笑。
“累了吧?或许换换心情就好了。”
“或许吧。”崇史点点头。
吃完早饭,把收拾桌子的事交给麻由子后,崇史提前一步走出家门。虽然从这栋公寓可步行去MAC,但若要去赤坂的Vitec中央研究所,则要换乘两次地铁,而且下车站是永田町,所以还要从那里步行一段。
崇史到达研究所时已将近十点。由于引入了弹性工作时间,上午任何时候到公司都行,但崇史的顶头上司习惯十点到公司,考虑到工作效率,崇史也把上班时间调到了十点。
他乘电梯来到七楼。紧挨电梯的地方有扇门,门的一侧设有身份识别卡的插口和小型数字键盘。他插入识别卡,按下只有他知道的数字,门锁咔嚓一声打开了。
打开门,脚下是一条笔直的米色走廊,两侧排列着一扇扇门。崇史在最靠外的门前停下脚步。那里也装有识别卡的插口。在这儿,莫说是公司外部的人,就连公司内的人也不能擅自进入无关的房间。
崇史打开的门上印有“现实系统开发部第九部门”,这就是他所属的部门。
一进入房间,便传来某种东西在动的沙沙声。房间里面放着两个笼子,其中一个装着雌性黑猩猩,另一个空着。
“早上好,乌比。”崇史跟黑猩猩打招呼。
乌比没有理会。她蹲在笼子一角,似乎正凝望着远方。不光今天早晨,这是她一贯的表情。
房间大致被隔成了两个工作区,分别属于崇史的研究小组和另一个课题组。但交流是没问题的,隔断也是透明的丙烯树脂,能看见彼此的研究状况。
另一个小组的四名成员早已到齐开始工作。崇史一面换上灰色工作服,一面望着对面。跟崇史同期进入公司的桐山景子注意到他,轻轻招了招手,另外三人则只是瞥了他一眼。
严格来说,在丙烯树脂板对面不只有四名研究人员。被他们包围的桌子上安装着一张小床,一只黑猩猩正躺在上面,手脚已被固定。这只名叫裘伊的雄性黑猩猩戴着特殊的头盔,上面连着近百根电线,分别伸向脉冲控制台和分析装置。
他们的研究课题是视听觉信息的直接输入,即他们不是给实验对象看东西或听声音,而是直接向实验对象的大脑输送信息。事实上,这也是崇史在MAC时的研究课题。两年间,他一直在学习这项研究的基础知识。所以,当今年四月被分配到这里时,他坚信不疑,自己一定会继续从事这项研究。
可是,他的实际职务与他的预想大相径庭。尽管进了同一部门,分配到的课题却完全不同。获知详情时,他向顶头上司须藤提出了质疑和抗议,但未能得到满意的回答。
“那边的研究其他人也能做,而这边的研究只有你才会,所以才让你来做。”须藤如此解释。
可是,分给崇史的却是他几乎毫无了解的课题。当他提出疑问时,须藤只回答:“至于具体情况,那就是公司的安排了,我也不清楚。”
这个新课题是关于空想的,就是用计算机分析人类进行空想时大脑回路的情况,以求实现从外部控制空想的内容,这一最终目标就写在研究报告的第一页上。但崇史想,这一天恐怕不会在自己上班期间到来。在眼下这个阶段,能够判断实验对象黑猩猩乌比是否处于空想状态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并且他还抱有疑问,就算目标实现了,又能有什么用处呢?空想这东西,任何人就算不用计算机的力量也都会。但光是空想还远远不够,还要有假想现实才行,而制造假想现实正应该是现实系统开发部的工作。
看到正在研究如何以人脑成像方式制造完美的假想现实的桐山景子等人,崇史不由得感到焦躁,一想到他们使用的参考资料中肯定有自己在MAC时发表的报告,就更加如此了。
崇史在座位上整理着数据。将近十一点时,须藤出现了。对他来说,今天算是来晚了。他腋下夹着文件包,两手插在裤兜里,只是冲着崇史点点头,交换一下眼神,就算完成了早晨的招呼。
须藤是崇史在MAC时的导师之一,但似乎才三十五六岁,据说学生时代练过剑道,体格魁梧。不过,与外形对比强烈的是,在崇史看来,他常常有些神经质,话语不多,情绪也从不外露,是令崇史很棘手的类型。
“昨天的数据?”须藤看了一眼崇史面前的电脑,问道。
“是。”
“有明显不同吗?”
“没有。”也就是说,结果并不理想。
须藤似乎并不怎么失望,点点头坐在椅子上。他的座位跟崇史挨着,但各自的桌子由屏风包围,二人若都坐在桌前,是看不到对方的。
“我有个问题。”崇史说道。
须藤并未回答,而是投过麻木的眼神。
“我觉得,我们现在的做法并没有遵循控制空想时脑内回路的方针。”
须藤的右眉微微一颤。“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干预记忆回路呢?”崇史问道,“空想是根据记忆产生的吧?这是基础。可如果修改了记忆,就无法知道能提取到什么数据。”
“空想和记忆都是思考活动,无法分开处理。”
“这一点我知道。可能不能把对记忆的干预控制在最小限度呢?否则就无法准确捕捉到空想时大脑回路的变化。”崇史说出了最近一直担心的问题。
须藤抱着胳膊思索片刻,然后松开胳膊对崇史说道:
“我明白你的意见了,我会考虑的。但最初提出的研究项目是这样的,就先照原计划做吧。”
“可是……”
“抱歉。”须藤一面伸出右手打断崇史,一面站了起来,“头儿在叫我呢,这件事以后再说吧。”说着取过桌上的文件夹,不等崇史回答便出了房间。他关门的方式十分粗暴,连笼子里的乌比都怯生生地发出了细微的叫声。
这一天,须藤再没有返回座位。崇史一个人分析数据,直到七点才离开研究所。
他恍惚地走在通往地铁站的人行道上,途中走热了,就脱掉了外套。
一个男人走在他前方,体格纤弱,身材矮小。崇史注视着那背影,忽然想起一个人。
三轮智彦。
崇史不禁停下脚步,身后的一个职员模样的女人差点撞上他。女人一脸不快地走了过去。
很久没想起智彦了,光是这点就令崇史感到意外。自己从初中以来就一直跟他在一起,应该从未忘记过他,可最近却从未想起。崇史想,或许是因为太忙了。可痛苦时最能信赖的不正是好朋友吗?
对啊,那家伙正在做什么呢?崇史这么一想,随即惊呆了。他刚意识到,自己竟连智彦如今在哪里、在做什么都不知道。他试图回想最后一次与智彦见面的时间,但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不跟他见面了呢?
不,崇史睁大了眼睛。他觉得最近才跟智彦见过面。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
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昨天的梦。他出现在了梦中。可那真的是梦吗?简直有一种就像在回想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的现实感。
太荒唐了!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想起来了,那的确是梦,证据便是里面有跟现实明显不同的部分—智彦以女友的名义把麻由子介绍给了自己。
“真无聊。”崇史喃喃自语,再次迈开步子。
SCENE 2
午休铃响了,我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修改着电脑的模拟程序。这份工作并非很急,我只是想跟大家错开一点时间去食堂吃饭。严格来说并不是“大家”,而是“那两个人”。
已是五月了。我的桌子对面是窗户,窗前有棵花瓣已完全凋谢的樱树。温暖的风徐徐吹进来,却吹不乱翻开的笔记本。当然,也只有现在才能开窗。再过一段时间,那些业余球员吃完饭后就会汇集到正面的网球场上。一旦他们跑起来就会尘土飞扬,若是开着窗户,桌上的图表和数据表上便会落满一层沙土。
敲门声传来。我回头一看,智彦站在门口,身后是津野麻由子。
“不去吃饭吗?”智彦问道。
“啊,当然去,但工作还剩下一点点。”我说着看了一眼麻由子的手。她跟往常一样提着一个大纸袋。
“那也用不着连吃饭时间都搭进去啊。这种工作方式应该是老师禁止的吧?”智彦边笑边用他拖着右脚的独特走路方式靠近,瞅了瞅电脑显示屏,“什么啊,还说有急事,我还以为是报告,这不是在弄程序吗?”
“我哪有说很急了?”
“那就去吃饭吧,今天好像是鸡肉三明治呢。”他回头看看麻由子,“是吧?”
麻由子稍微往上拎了拎纸袋。“做得好不好吃我可就说不好了。”
“没问题,既然是你做的。”说完,智彦把手搭到我肩膀上。“走吧。”
我把视线依次移过智彦、麻由子和电脑显示屏,最后又望着智彦点了点头。“OK,那你们先走。”
“快来啊。”
“嗯。”
目送两人出去后,我深深叹了口气。本以为一直压在心头的石头可以落地了,不料却没有任何效果。
四月,和社会上多数学校一样,MAC技术科学专修学校也迎来了新生。从高中毕业生到研究生毕业生,总数接近五十人。尽管如此,仍不及Vitec公司新员工的百分之十。
以高中生为主的新生大半都参加了基础技术培训课程,而被分配到专门研究室的,则是大学或研究生时代被公认为成绩优异的一小部分人。
进入我们所属的“现实工程学研究室”的是两男一女。唯一的女子就是津野麻由子,她想研究现实工程学的愿望得到了满足。
我们的研究室由五个班构成,每个班配有二至八名研究员。人数不统一是因为不同的研究内容负担不一样。
我所在的视听觉认识系统研究班有四名成员。我们递交的要人申请是最低二人,可结果只分给我们一个姓柳濑的大学毕业生。
智彦所在的记忆包研究班收获颇丰。他们并未做出像样的成绩,却获得了其余两名新生—津野麻由子和一个姓篠崎的大学毕业生。他们班人数的确过少,这也是此前大家公认的。毕竟,他们班仅由须藤老师和智彦二人组成。其他班并未对这次的新生分配发牢骚,也是因为这种背景的存在。
对这结果最为欣喜的,不用说非智彦和麻由子莫属。相爱的两个人今后可以在同一个房间里接受同样的教育,从事同样的工作,还能有比这更好的结果吗?
“恭喜恭喜,真是太棒了!你们是不是贿赂幸运女神了?啊?”新生分配结果公布那天,我特意来到智彦的座位祝贺。
“多谢。”智彦脸都红了,这是他兴奋时的反应,“或许是你一同祈祷的结果吧。”
“当然了,肯定是,所以你得请客。”我强作欢颜,同时感到一股强烈的嫉妒和自我厌恶。说实话,我并没有为智彦祈祷。尽管知道该为他祈祷,却做不到,潜意识里希求的是完全相反的结果。我实在害怕麻由子被分配到智彦身旁。同时,我也在想,麻由子最好到我这边来。
如此一来,我就能每天和她碰面,做共同的工作,拥有相同的目标,还能待在一起说说话。种种妄想浮现在我脑中。妄想的最后便是无视智彦存在的幻想。或许有一天,她会变成我的女友。
我意识到这些念头都是对挚友的背叛,痛骂了自己一顿:你是最烂的人,是垃圾,是无耻之徒。可另外一个我却歪着脸懦弱地反驳: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她现在还不属于任何人。
我终究未能克服本能。证据便是当得知麻由子的分配情况时,我全身感到一种突然加重般的虚脱。就连对智彦说“恭喜”时那不由得亢奋起来的声音,也是扭曲的心理造成的结果。
必须斩断这种念头,我想,这种事得尽早了断。可麻由子却愈发走进我心里,虽说研究班不同却时时碰面,我的心混乱起来。她的身影哪怕稍稍进入视野,本该看的东西就再也进入不了我的眼睛。走廊里一传来她的声音,我的听觉神经就立刻把其他所有声音尽数屏蔽。一想起她,我的大脑就形成一个封闭的圆环,反复进行漫无边际的思考。
就连偶尔有事跟她说话时,我的脉搏都会剧烈跳动起来。她的声音就像音乐一样,注视着我的眼神令我的心怦怦乱跳。我故意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应对她,把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甚至为了掩盖自己想多跟她待哪怕一秒的真实心理,我竟把无处可投的目光频频投向手表。所以,每当跟她分别时,她总会向我道歉:“抱歉,耽误你时间了。”
即使在返回自己房间后,麻由子的影子仍无法从我脑中离去,独处时就更是只想她一个人。她的脸会浮现出来,肢体会在眼前复苏。手淫的时候,我会在想象的世界里抱着她。我幻想她是一个丰满娇艳的荡妇,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取悦我。玷污挚友恋人的罪恶感给我带来了一种倒错的兴奋。最近,就连白天在学校里跟她碰面时,我也会不顾智彦在场,不由得在脑中描绘那种猥亵的情景。
我必须设法忘掉麻由子。我有一种不安,不知道自己这样下去会做出什么。对她的欲念如果继续膨胀,恐怕最终会无法承受智彦跟她结婚带来的切实的失恋打击。
食堂在大楼的五层。我一走进去,坐在窗边的智彦便向我招手。一排排座位几乎都已坐满,但智彦的对面却空着。不用说,是他们给我占下了。
“怎么这么慢?”我一走近,智彦便说道。
“稍微耽误了一下。”我自然无法说自己故意拖延时间。
我在椅子上坐下后,麻由子说了声“给”,把一个方形塑料食品盒递给我。透过半透明的盖子,可以看到里面的三明治。
“不好意思,总麻烦你们。”我一面不时地看她几眼,一面拿过盒子,“我那一份就不用麻烦了。”
“做两人份和三人份是一样的。”说着,麻由子微笑起来。真是灿烂的笑容。我正想回应句什么,可刚四目相对,心就怦怦乱跳,说不出话来。为了掩饰,我连忙打开盒盖。“看上去真美味!”我叹道。
“还是多亏让她做了吧。”智彦手托着腮调侃道。
我没回答,而是问了一句:“你们都吃完了?”智彦和麻由子面前放着空盒子和自动售货机的纸质咖啡杯。
“嗯,你来得太晚了。我们本来想等你的。”
“没事,不用等我。”我啃起鸡肉三明治。肉很细嫩,酱的味道也恰到好处。
“怎么样?”智彦问道。
“好吃。”
“太好了!”麻由子双手握在胸前,唇间露出的门牙映着窗外的光,闪闪发亮,“光是智彦一个人的感想我还不放心呢。”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啊。”智彦挠挠头。
大约从两周前开始,麻由子不时会带亲手做的便当。若只是为她自己和智彦准备还可以理解,可令我吃惊的是,她竟给我也带了一份。智彦不可能求她这么做,一定是她主动的。
每当吃着她做的便当时,我心里总会五味杂陈。在为能尝到她的手艺而喜悦的同时,我也不由得有一种受人之托的感觉—“今后还请继续关照智彦”。
“智彦,要不要再添杯咖啡?”麻由子问道。
“啊,好的,来一杯。有零钱吗?”
“有。”她朝我嫣然一笑,“敦贺,你也来杯咖啡吗?”
“啊,不用了,我自己买吧。”我站起身来。
“没事,你就坐着吧。”智彦摆摆手制止了我。于是我又坐回椅子上。
麻由子笑着站了起来。她穿着宽松的罩衫。由于背对着窗户,光线透过薄薄的衣料,一瞬间把她的身体轮廓勾勒了出来。这已足够我幻想了。我一面目送麻由子朝自动售货机走去,一面在大脑中想象她的裸体,想象裸体的她拿着托盘,正排在自动售货机前的队伍里。
“刚才她说了一件奇怪的事。”智彦压低声音,悄悄对我说道。他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女友正被眼前的朋友想象成裸体的样子。
“奇怪的事?”我一面吃三明治,一面平静地把视线转回他身上。
他瞥了一眼麻由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她说:‘崇史是不是在躲避着我们?’”
我口中塞满三明治,盯着智彦,默默地咕哝着,这样就不用出声了。我决定趁机思考一下该如何回答。
“我说这是不可能的,可她似乎总有这种感觉。据她说,原因是在她身上。”
我停下嘴,朝他眨眨眼睛,示意他说下去。我想听听原因。
智彦压低了声音。“喂,崇史,你怎么看她这个人?”
我咽下三明治,感觉喉咙上像是被架上了刀子。“怎么看?”我心跳加剧。
“她,”他又朝麻由子扫了一眼,继续说道,“她有些担心,说你是不是讨厌她。”
我差点噎住。“我讨厌她?为什么?”
“不知道,但她似乎那样觉得。说即使在跟你谈工作的时候,你对她也很冷淡。还说我独自一人时,你会来找我,可跟她在一起时,你就不来了。”
真是天大的误解。“这是误解。”
“我也这么认为,可她很在意。”
“我有什么理由讨厌她?”
“所以我也糊涂了,但喜欢和讨厌也是不需要理由的。而且她说的这件事,我也不敢说完全是她的误会。”
“什么意思?”
“比如说今天,”智彦看了看一旁,在确认麻由子仍未返回后,他又说道,“你似乎就有意不跟我们一起吃午饭。”
我默然。到底还是被察觉了。
“喂,崇史,”见我沉默,智彦面部有些僵硬,他似乎已确信麻由子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你若是对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能不能坦诚地告诉我?若是因为她而使得我们一直以来的关系出现裂痕,那就太遗憾了。那样的话,我也需要重新考虑要不要跟她交往。”
“等、等、等一下。”我张开两手伸到他眼前,“我不是已经说是误解了吗?我可从未说过一句对她不满意的话。”
“那为什么要躲避?”
“那是因为……”说完这几个字,我想,完了,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必须编个理由了。我用手指敲着桌子的一边,一个主意浮了上来。“我当然要回避她了。”
“回避?”
“我跟你吧,从初中就一直在一块儿,当然有很多共同的朋友和话题。所以如果跟我待在一起,那些只有我们二人知道的话题就会增加,无形中会让她产生一种被疏远的感觉。这样就不好了。”
智彦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她说她也挺喜欢这些。她喜欢听我们从前的事情,从不觉得会因这些而变成一个外人。”
“那就好。”
“就是因为这个吗?”智彦盯着我。他高度敏感的目光在告诉我,他不相信只有这些。
“然后,剩下的嘛,”我装出滑稽的表情,“自然是我比较识趣了。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绝对会快活得多嘛。”
怀疑的神色顿时从智彦的脸上消失了,他露出害羞的微笑。“是你太多心了。”
“我可不想做那种蠢事。”
“说实话,我还是希望你跟我们在一起。光我一个人话题也有限。如果你不嫌弃……”
“我什么时候嫌弃了?绝对没有。”
“那今后你也不用那么多心了,继续跟我们相处吧,行吗?”
“嗯,啊,我知道了。”
“好,这件事就算说定了。”智彦靠在椅子上,抱着胳膊。看到他高兴的神色,我再次被罪恶感包围。一般男人在有了女友后,就不想再让她接近其他男人,可智彦对我却是一百个相信。他全然不知我在心里描绘麻由子裸体、苦闷度日的事情,也想象不到我每夜都会让她扮演荡妇,沉湎于欲望中。
麻由子用托盘端回三人份的咖啡。智彦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对了,好久没三人一起去喝上一杯了,今晚去吧?”
麻由子的表情顿时灿烂起来。“我同意。”
“你也没问题吧?”智彦看着我问道。
既然刚谈了这件事,我也无法拒绝,便应道:“啊,好啊。”
我们去的餐厅叫“椰果”,位于新宿伊势丹附近一栋楼的五层。一下电梯,眼前就是两棵大椰子树,这也是餐厅的入口。我们被安排到一张靠墙的桌子。对面的墙边有一张小桌,三个样子古怪的男人正在演奏夏威夷风情的音乐。我们点了几道中国风味的海鲜和啤酒。菜单的内容和夏威夷音乐毫无关联。
“今天有一件好玩的事。”喝了一口啤酒后,智彦说道。身旁的麻由子一看他的表情,似乎就已明白他要说什么。
“我们以篠崎君为实验对象,给他的侧头叶做了刺激实验。崇史大概也知道吧,就是那种闪回效果的确认实验。”
“唤起记忆的那种?”
“嗯。最近终于能够稳定地唤起闪回反应了。”
“可那实验不是必须有脑机能研究班的成员在场才能做吗?尤其是用人做实验的时候。今天那些家伙没来吧?”
“我也是那么说的。”前菜已用大盘子端了上来,麻由子一面分到三个碟子里一面插上一句。
“没事,只是那种程度的电流。”智彦像个挨了母亲骂的孩子,嘟着嘴说道。
所谓闪回效果,是指通过电流刺激大脑,使实验对象回想起往事的现象,是由加拿大的脑外科医生彭菲尔德发现的。当然,像今天这样的非接触式刺激法在当时尚未确立,只能采取给露出的脑表面接上电极、输入微弱电流的原始手段。
“篠崎君就开始说起有趣的回忆来了?”我一面想象着那个和麻由子一起加入智彦等人的研究班的年轻人,一面问道。篠崎皮肤白皙,面相和善。
智彦将一块腌章鱼扔进嘴里,一面像嚼口香糖一样地嚼着,一面探过身子。“倒也不是很有趣,是很奇怪。他说出的是错误的记忆。”
“错误的记忆?”
“没错,就是把幻想当成了事实。”
“你怎么知道?”
“因为嘛,”智彦喝了口啤酒,轻轻摊开双手,“针对同样的提问,他的回答跟从前不一样。”他说着转向麻由子。“对吧?”
麻由子也纳闷地点点头。
“篠崎君到底想起了什么?”我问道,稍微有了一点兴趣。
“小学时的回忆,”智彦答道,“六年级时候的事。他给我们详细描述了当时教室的样子。首先是同学们的后脑勺在前面排了一长排,看来他的座位是在后面。右面是窗户,窗外能看见高压线的铁塔。教室似乎在三楼或四楼,黑板上用粉笔写着算术应用题,他正拼命地往笔记本上记那道题。黑板旁站着班主任,正注视着学生们。”仿佛自己的记忆一样,智彦侃侃而谈,随后竖起食指,“问题就是这个老师。”
“老师?”
“上次实验,篠崎君说老师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大叔,今天却说是个年轻高挑的女人。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我使劲吸了一口气,看了看麻由子,又看看智彦,吐出气来。“哪个是正确答案呢?”
“中年大叔。”他答道,“实验结束之后,我们告诉他这次说的跟以前不一样,问他到底哪一个是真的。他想了一会儿,说是大叔。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认为是个年轻女老师。”
“嗯……”
“你不觉得有意思吗?”
“有意思。”我说道,“既然不是单纯的记错,那就是记忆被修改了。”
智彦啪地拍了一下桌子。“是吧?你也这么看吧?”他语调兴奋地说,接着便转向麻由子。“你看,崇史也跟我看法一样。”麻由子带着半信半疑的神色低头思索。
“可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我说。
“问题就在这儿。我一直想把这儿弄清楚,让同样的现象再现。如果能实现,研究就会推进一大步。我感觉自己就像在一条长长的隧道里奔跑,前面终于透出了一丝光亮。”智彦喝干啤酒,让正好经过的服务生又添了一杯。
我们视听觉认识系统研究班是通过直接刺激视神经和听觉神经来制造假想现实的,与此相对,智彦等人的记忆包研究班则是通过从外部给记忆中枢注册信息的方式来实现这一目标。说白了,我们想让实验对象实际体验假想现实,他们则只给实验对象一种已体验过假想现实的记忆。不过,即使在对脑的组织结构已十分清楚的今天,对于记忆形成机制的研究也仍未获得突破。智彦等人甚至连记忆信息的打包形式都没有掌握。
平时不胜酒力的智彦,今晚却以加倍的速度,喝下了接近平常三倍的酒,而且话也很多。研究出现了曙光自然是让他情绪高涨的原因之一,但当着挚友和女友的面,想必他觉得自己必须要尽地主之谊,正是这一点让他做出了非同寻常的举动。有一个身穿夏威夷衬衫的男人走到我们桌前,说要拍一张店内宣传用的照片,智彦不仅一口答应,还十分配合地把那人递来的花环戴到脖子上。四周响起一片哄笑声,他却挥手向众人致意,全然不像是平常的他。
或许是一连串的异常行为让他神经疲劳了,不久,他靠在墙上昏睡过去。
“他太折腾了,让他睡会儿吧。”
麻由子点点头,哧哧地笑了。她也感到了智彦的勉强。
我一面喝着波本威士忌苏打,一面考虑着合适的话题。没想到天赐良机,我竟得到了单独和她谈话的机会。但我的良心却在说:这个机会你想怎样?
麻由子仍保持微笑,视线却一直落在还剩半杯橙汁的杯子上。我并非讨厌她一事,智彦应该已告诉她了,但在我主动开口之前,她或许羞于抬起脸吧。
“已经适应研究室了吧?”考虑再三,我问了个可有可无的问题。
“嗯,差不多。”她抬起脸来,眼睛眯成了月牙形,“都忙糊涂了。”
这是一张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心存阴暗的无邪笑脸,是让我平静下来的表情。倘若将这笑脸据为己有……狂妄的念头又在心里翻腾起来。
“也可以适当偷偷懒,转换一下心情。”我把视线投向昏睡的智彦,“如果跟智彦在一起,就没这必要了。”说完,我撇嘴一笑。真是讨厌的微笑,我感到一阵自我厌恶。
“在现实工程学研究室里,似乎有很多人通过打网球来放松。”
“是啊,毕竟球场就在眼前。”
“你不打吗?”
“倒也想打,但硬式的不行。”
“哎?”麻由子一愣,“你打软式?”
“嗯,高中的时候。”
不知为何,她听后竟开始忸怩起来。她看了看智彦的侧脸,确认他已睡熟后,才开口说道:“呃,我也是打那个……”
“那个?”
“就是软式。高中和初中时。”
“哎?”此前一直靠自制力关闭的心门霍然洞开,我不禁喜形于色,“软式网球?你也打?”
“只是打得不好。”她缩缩肩膀,吐了吐舌头。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孩子气的表情。
找到共通的话题后,我们聊得忘记了时间。失败的故事,辛酸的经历……她接着我的话继续说,我再继续把话题拓展下去。话题无尽,热度不减,我们聊得热火朝天。我察觉到,麻由子似乎从未跟智彦提过以前打软式网球一事,也尽力避免体育运动的话题。
这段无比快乐的时光戛然而止。昏睡的智彦难受地扭动起身体,我跟麻由子心照不宣地都闭上了嘴。
我摇晃智彦,让他完全醒过来。“起来,该回去了。”
他搓搓脸。“啊,我怎么睡着了。”
“你喝多了。”
“看来是。那你们都做什么了?”
“你这主角不在,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只好瞎扯呗。”
“是吗?抱歉抱歉。”他继续搓着脸。
我结完账走出店门时,智彦正在电梯前问麻由子:“你跟崇史都谈了些什么?”
“很多啊,什么学校的事情啦、电影的事情啦。”她正说着,注意到了我,朝我回过头来。我朝她微微点头。
“嗯。”智彦没再多问。
电梯里很拥挤。我们挤在狭窄的空间里,麻由子的脸就在眼前。为了不给她和小个的智彦增添负担,我把手撑在她背后的壁上。她嘴唇微动,是“谢谢”的口型。没关系,我用眼神回应她。
由于和她共有了这一丝秘密,我产生了一种优越感,又觉得这似乎是背叛智彦的第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