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贺崇史清醒过来时,发现一旁有一面灰色的墙壁,自己正靠在上面。这是一个狭小的房间,光线昏暗,四面闭锁。
崇史站起身来。自己究竟在哪里,又是在干什么?他一时没回过神来。可看到自己的姿势后,他苦笑起来。原来他正坐在马桶上,裤子褪至膝盖,下半身完全裸露。
他想起来了。在工作时,他感到了轻微的便意,便来到厕所。在褪下裤子坐上马桶时,他似乎还清醒,可突然间睡意袭来,他竟不觉间打了个盹。虽不记得已解完大便,可便意却没有了。他解出小便后提上裤子。
从小屋出来时,崇史忽然感到这种单间的印象早就印在了脑中。他只觉得梦见了电梯,却想不起来细节。大概是因为在一个狭小的空间睡着了吧,他劝慰自己。
他看看手表,距离进厕所过了约十分钟。打盹的时间比想象的要短,他松了一口气。已是该结束工作的时候了。
崇史返回工作间,一名今年刚高中毕业的物资材料部的年轻职员正等在入口前,一旁放着一辆手推车。
“今天还做实验吗?”他问崇史。
“不,已经行了。带走吧。”崇史打开门,把他带进房间。须藤不在里面,另一个小组则正在挡板对面开会。
年轻职员点点头,把裘伊和乌比的笼子放到手推车上。实验动物由物资材料部负责管理。平时的照料是由借用这些动物的部门分别进行,可从星期四晚上到星期一早上,必须要将它们还回物资材料部饲育科。其间他们会检查动物的健康状态,若发现问题,还会要求各部门重新考虑实验方法。
“乌比的样子还是那么奇怪,该不会有什么异状吧?”崇史指着蜷缩在笼子里的雌性黑猩猩问道。
年轻职员略加思索。“这个嘛,他们从未教过我健康检查的事情……但如果有异状,他们应该会联系你的。”
“那倒也是。”崇史低头看着乌比,试图将正在心中萌芽的不安抹去。最近,这只小动物在实验中时常露出的虚无表情一直让他有些担心。
“我一直都想到饲育室看看。”崇史对正要推走手推车的职员说道,“你能领我去看一眼吗?”
“哎?”对方面带犹豫,有些慌乱地打量着笼子和崇史,很快便低下了头,“这恐怕不合适吧。”
“不合适?为什么?”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那儿不让随便领外人进去,一旦被发现要挨骂的。”男子挠着头,语无伦次。
“啊,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抱歉。”男子点了点头,走出房间。
只是随意一说,没想到物资材料部的职员反应竟如此强烈,这反倒让他担心起来。这年轻职员大概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被上司吩咐,绝不能把外人带入饲育室。为什么要如此神经质呢?崇史百思不得其解。
出了公司,崇史绕了点路来到新宿。他没有目的,只是忽然间心血来潮,想来这里走走。这种心情就像在寻找特别怀念的东西一样。
在大街上溜达了一会儿,他走进纪伊国屋书店。正当他在专业书的区域停下脚步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看清对方的脸后,他露出惊讶的神情。是大学时的朋友冈部。
“好久不见,身体好吗?”崇史问道。
“马马虎虎吧,反正没让人炒鱿鱼。”冈部仍跟学生时代一样声音洪亮。
两人离开书店,走进一家临街的咖啡厅。在和崇史等人一样从工程学系自动控制学专业毕业后,冈部进入一家运动器械企业。他黝黑粗犷的脸一如从前,可灰色的西装非常合身,这无疑是他已十分老练的证据。而我呢,事实上直到今年春天才成为一个社会人,崇史想。
热烈地聊了一阵子学生时代令人怀念的话题后,二人又谈起同学们的出路,如有男生已结婚生子,还有人据传去了外地的工厂,正为不同的风俗而苦恼。
“对了,最近我隐约听说,你已经和女人同居了。”从学生时代起就性格直爽的冈部单刀直入地问道。
“算是吧。”崇史简短地答道。
“真让人羡慕。”冈部摇摇头,“我从来就不招女孩喜欢。可你呢,一直有女人缘。Vitec的女孩?”
“嗯。”崇史点点头,简单介绍了一下麻由子的情况,例如去年才进入Vitec公司,还曾在MAC一起待过一年。
“是吗?这么说,那个女孩一进公司就让你盯上了?”冈部嘿嘿一笑。
“不,准确地说,是在她就要进入MAC时认识的。是别人介绍的。”
“哦,谁介绍的?我认识吗?”
“当然认识了,是三轮。”说出这几个字后,连崇史自己都惊呆了。没错,将麻由子介绍给自己的就是他,可之前却忘记了。为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因为没机会想起来吗?
“三轮?啊,是他啊。”冈部恍然大悟般使劲点了点头,“那家伙跟你是死党啊。他竟然有那么一个年轻的女性朋友,真意外。”
“说是在电脑店里认识的。”
“哦,三轮有女朋友吗?”
“这个嘛,有没有呢……大概是没有吧。”崇史说着,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
“那他真是个怪人啊。”冈部苦笑道,“自己都还没有女友呢,倒先给你介绍起来了。”
“或许是吧……”崇史低下头,凝视杯中的咖啡。
当时智彦把麻由子介绍给崇史,说是在电脑店里认识的,而且只是普通朋友。正因为要介绍他们认识,崇史才在那一天来到新宿。至少在他的记忆中是这样的。
不,崇史心中掠过一阵不安。
当真如此吗?
思绪中突然闯进一个疑问,记忆在摇晃中模糊起来。智彦不是以恋人的身份把麻由子介绍给自己的吗?而自己曾对她一见钟情……
不,不对,崇史当即否定了这个念头。这是自己前几天的梦,并非现实。他竟然混到一起了。
“那家伙现在怎么样?”冈部又问道。
“哎?”崇史从咖啡上抬起视线,“怎么样?”
“他不是跟你一起进入Vitec的吗?过得还好吗?”
“啊,啊,是啊。”崇史呷了一口开始冷却的咖啡,“嗯,我想过得挺好的。”
冈部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你们现在不大交往了?”
“嗯,他现在在洛杉矶的总公司呢。”崇史答道。
“哦,在美国啊。被调到美国总公司,看来是相当优秀了。”冈部对别的公司的事情很了解,“最近不回来吗?”
“这个嘛,”崇史低头沉思,“不清楚。”
“是吗?亏你们以前还总待在一起。”冈部感慨地说道,不断地点头。这种老成的态度说明,人一旦进入社会,就再也无法像学生时代那样了。
二人一起出了咖啡厅。冈部要直接去车站,崇史与他告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又禁不住思索起来。
是三轮智彦的事。
事实上,崇史也是最近才知道智彦去了洛杉矶。在做了那个怪梦的次日,他去找须藤,得知了此事。在MAC的时候,直接指导智彦的就是须藤。
“事情很急,他连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但不久后他肯定会联系你的。现在应该已安定下来了。”面对着惊愕的崇史,须藤如此解释。
崇史却完全无法理解。就算事情再急,智彦也不会不跟他打招呼。临出发前在机场就可以打电话。
更匪夷所思的是,两个多月了,一直牵挂挚友去向的自己竟这么疏忽。这两个月里,我究竟做了些什么?他想。虽能清楚地一一记起,可为什么智彦的事情却一点都想不起来呢?他对此无法解释。
洛杉矶?
他感到心中隐隐作痛。被调到美国总公司曾是崇史的梦想。如果在MAC的成绩获得认可,这个梦想就有实现的可能。可总公司没有点名让他去,而是选中了智彦。直到现在,崇史仍抑制不住那嫉妒心的萌芽。
智彦说不定是不想伤害挚友,才默默地去了美国。崇史脑中浮现出这样的想法,但又立即否定了。他认为,依照他们的关系,不可能这样。
崇史郁郁不快地继续走着,经过伊势丹前面。穿过路口后,他无意间把目光投向旁边的一栋楼,那里有一大排餐饮店的招牌。他的视线定格在其中一块上,停下脚步。
那上面写着“椰果”。
复杂的念头和连思考都称不上的杂乱思绪在崇史脑海里回荡。与这家店有关的回忆首先浮现出来:一年前带麻由子和智彦来这儿、烂醉的智彦、与麻由子聊起软式网球。
可就在这一瞬后,另一个念头却像糯米纸一样溶解开来,让他回想起另一个情景。这情景酷似他刚才描绘的回忆,却又有某种不同。他深吸一口气,看清了事情的真相。这种不同就是占据在回忆中的他自己的心情。他对智彦感到内疚。当他明白那其实是自己对挚友的女友抱有的爱慕时,他愕然了。继前几天的梦之后,麻由子是智彦女友的错觉再次进入他的思考回路。
他愈发仔细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来:他一面喝酒一面与麻由子聊天,又叫起烂醉的智彦走出餐厅。之后又把麻由子送回公寓……
这些记忆都变得模糊了,另一幅场景清晰地浮现了出来—智彦与麻由子并肩离去。
不可能,崇史摇摇头。跟自己分手后,那两人不可能一起回去。可他又扪心自问起来,若不是现实,他又能在哪里看到这种场面呢?
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油汗。几个公司职员模样的男女诧异地打量着呆立在那儿的他,从他旁边走过。他这才回过神,迈步离开。
难道又做梦了?在回程的电车上,他一面随车摇晃一面思索。难道是梦让人产生了一种犹如实际发生过般的错觉?只能这样解释。可为什么会突然做这样的梦呢?这和直到最近仍想不起智彦的事情有什么关联吗?
崇史百思不得其解,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公寓。麻由子似乎已经回家,窗户里透出灯光。
“怎么了?脸色这么奇怪。”迎接崇史的麻由子说道。因为他连鞋都没脱,就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她来。
“不,没什么。”他脱下鞋走进房间。餐桌上放着盒装寿司,大概是麻由子从学校回来时买的。
崇史换完衣服,在桌前坐下。麻由子在他面前放了一碗由速食产品稍稍加工而成的清汤。在端过碗前,崇史问道:“喂,麻由子,智彦的事你还记得吗?”
“三轮?”她的右眉微微上挑,除此之外表情并无变化,至少崇史没看出来,“记得,当然记着了。”她微微一笑,“怎么了?突然问起这事。”
“那家伙现在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这个,”她眨了眨眼睛,“什么也没听说过。”
“果然如此。”
“果然?”
“那家伙现在好像在美国,洛杉矶总公司。我最近才听说。”
“是吗?这么厉害。”麻由子喝了口清汤,伸出筷子夹了块寿司。在崇史看来,她似乎毫无感觉。“三轮在MAC的时候就深受老师好评呢。”
“你不觉得奇怪吗?”崇史说道,“为什么我们此前没有注意到智彦的事情呢?完全忘记了那么重要的朋友。”
“不是忘记,而是没时间去想。这两个月光是适应新生活,就把人给累死了。”
“可是完全想不起他,这不很奇怪吗?在MAC的时候,明明天天都待在一起的。”
麻由子本想吃大虾寿司,却又放回盒中,困惑地皱起眉来。“就算你这么说,想不起来又能有什么办法。”
崇史点点头,把筷子伸进碗里搅动。“是啊,就算再怎么匪夷所思,事实就是这样,那又有什么办法。”
“你到底想说什么呢?想不起三轮的事情又能怎么样?”麻由子诧异地盯着崇史。
“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只是放心不下。”崇史直接用手抓起一块寿司卷扔进嘴里嚼了起来。海苔并不脆。
麻由子似乎已受不了崇史净说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开始泡茶。望着她泡茶的样子,一幅不可思议的影像又在崇史心里膨胀起来:她旁边就是智彦,她正往他的茶碗里倒茶。崇史轻轻摇摇头,想把这幅影像驱赶出去。
他当然还没告诉她前几天那奇怪的梦。他不知道她会对此一笑了之还是恼羞成怒。可一想起今天在“椰果”的招牌前产生的感觉,他就再也无法沉默。
“我能不能问你一件奇怪的事?”他说。
“你已经说了够多奇怪的事了。”麻由子把茶碗放到他面前,“说吧,什么事?”
“你和智彦的事。你们两人,呃,也就是说,只是普通朋友吧?”
麻由子的嘴角瞬间收紧,光是这样就足以令人感到表情的严肃。“什么意思?”她连声音都低了下来,“你怀疑我和三轮的关系?”
“不,不是这样的。我想知道的是……”崇史语塞了。
自己究竟想知道什么呢?他想道。坦白说,他一直想知道去年麻由子是不是自己的女友。可他自己也明白,这个问题实在是荒谬至极。正因为二人是恋人,才过着如今的生活。
“抱歉,我脑子有点乱,请不要介意。”他把手掌按在额头上,心里一阵不安,连眼前的寿司都不愿吃了。他站了起来。“我想躺一会儿。有点头痛。”
“没事吧?”麻由子立刻挨到他身边。
“嗯,或许有点累了吧。”
“一定是累了。”麻由子轻轻握着他的手腕,用忧愁的眼神仰视着他。她一定是担心我的身体才露出如此表情,崇史想。
洗澡后下国际象棋是二人的娱乐之一,可这一夜他们并未展开棋盘,早早便上床睡了。崇史稍稍张开右臂,麻由子便钻进他怀中。他稍稍扭动身体,左手向她的腰部伸去,手指径直钻进她的睡衣。当他的手进一步碰到内衣时,麻由子笑了。
“你不是累了吗?”
“没事。”他说着开始了爱抚。他剥掉她下半身的衣服,自己也脱去睡裤。两人的腿缠在一起,冒出汗来。她的手朝他的阴茎伸去。他勃起了。二人面对面笑着,他要径直去亲吻她,她也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一股不祥的念头造访了崇史:智彦的脸浮现出来。一股罪恶感油然而生,不安占据了心灵。这股突如其来的风暴一样的压迫感足以从崇史身上夺走性欲。
麻由子睁开眼睛,一脸诧异。他的阴茎在她的手里急剧萎缩下去。
“你怎么了?”她小声问道。
“没什么。”他答道。
至少这一夜是不会发生什么了。他终于未能勃起。麻由子轻轻拍拍他的胸膛,说道:“这种事有时也会有的,不要在意。”
崇史并未回答,两眼直直盯着黑暗。
SCENE 3
我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一面凝视着黑暗一面思索,有麻由子的事情,还有智彦的事情。
我的良心在耳畔窃窃私语—不能再接近麻由子了。我将会失去无可替代的挚友,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不可能爱我,不是吗?
可另一个我却说道:做人要诚实。爱一个人又没有错。
烦闷、痛苦、苦恼、焦虑……不久,我便在极度的精神疲劳中昏睡过去—这种夜晚一直在持续。日历已翻到六月了。
这天上午休息时,我正在自动售货机前买咖啡,麻由子走了过来。她在T恤外面套着白色外套。由于脸形紧致,比起华丽的装束,这种打扮似乎更合适。当然,她怎么打扮我都喜欢。
她冲我微微一笑,说道:“今天智彦休息。”最近,她终于不再对我使用敬语了。
“生病了?”
“好像是感冒。刚才我打电话问了一下。”
“厉害吗?”
“说是发烧,吃过药了。”她有些焦虑。
“那今天回去时顺便去看看吧。或许连东西都吃不下呢。”
“好啊。”麻由子莞尔一笑。
五点离开MAC后,我们朝智彦的公寓走去。他的公寓在高田马场,步行得花三十分钟以上,麻由子却提出要步行,理由是“今天的风这么舒适”。我想尽量多跟她待在一起,自然不可能有异议。
“你经常去那家伙的房间吗?”我若无其事地问道。
“只去过一次。他要我看看电脑。”麻由子答道,淡淡的语气不由得让我安心下来。倘若她有半点犹豫,就会不由得让人立刻联想到她与智彦已发生过关系。虽然这种淡淡的语气并不能说明他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
“他去过你的房间吗?”
“还没有。我都是让他送到公寓前面。”
我刚想问为什么不让那小子进屋,又咽了回去。这实在是个奇怪的问题。
“你独自生活了很长时间吧?”
“从进入大学后就开始了,已经是第五年了。”她张开手掌。
她的公寓在高圆寺,这是我听智彦说的。
“你老家是在新潟?”
“是啊,而且还是很偏僻的乡下。”她皱着鼻子笑了,“我一般不告诉别人。”
“你父母知道你们的事情吗?也就是说,那个,你跟智彦交往的事情。”
这时,笑容瞬间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尽管前方的晚霞映在她脸上,可阴影还是眼看着浮了上来。她挤出一丝凄凉的笑容,摇摇头。“不知道,没告诉过他们。”
“为什么?”
“因为,”她停下脚步,路口的信号灯刚好变成了红色,“我想他们一定不会理解我的。总之,他们思想十分守旧,就像老古董一样。”
“可男女交往之类的事情他们还是会认同的吧?”
“不是这样的。”她似乎在选择着用词,然后像下定决心似的把脸转向我,说道,“歧视意识是无法消除的。”
“歧视……”
“没错,就是歧视身体和他相似的人。”她加强了语气,声音中透着愤怒,“真是恶劣。都这年头了。”
“是这么回事啊。可智彦的腿也不是多大的事啊。”
“与身体情况无关。总之,只要跟常人有一点不同,就会受到歧视。很多人嘴巴上说得好听,心里却充满了偏见。我若是把他介绍给家人,我妈肯定会这样骂我:就算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也行,可你起码也得给我找个四肢健全的男人回来啊。”
“不会吧?”
“听起来像玩笑吧?可这是真的。我都烦透了。”麻由子瞪着信号灯,仿佛那便是她的母亲。信号变绿,我们继续向前走。
“可早晚也得说啊。”我说道,“如果你们要继续交往。”
“是啊。而且我还有一个义务,就是要消除他们的歧视眼光。可是……”麻由子边走边注视着脚边。
“你怎么样?”
“我?什么怎么样?”
“怎么看待智彦的身体?不可能没有丝毫芥蒂吧?”
“这……”她支吾了一会儿,随即恢复了果断的语气,“刚认识他的时候,看到他的走路方式,我的确觉得不舒服,这是事实。可我从未讨厌过。我想帮他一把,而且觉得若真能帮得上,那该有多好。”
“智彦可真让人羡慕。”
“是吗?”麻由子似乎有些害羞起来。
“可是,”我说,“这难道不是同情吗?”
她停下了脚步。这一次既不是在路口前,也没有信号灯,而是在柏油路中间。她慢慢地望向我。“我想不是。”一双杏核眼里透着认真的目光。
“是吗?”
“我帮了他,就等于帮了我自己啊。如果他幸福了,我也就幸福了。”
“那还不是在可怜他吗?”
“这……”麻由子的眼神游移起来。我感到了一种微微的动摇。
“还是在这么想吧?”
麻由子的肩膀顿时瘫软下来。她轻轻展开双手。“不可能没那种想法。”
“对吧?”我点点头,“我也一样。若要问我是不是真的没有一点同情的成分,我也无法给出肯定的回答。”
“不过也不全如此。”
“当然了,但这种心情肯定不会少的。你一直在留意吧?生怕伤害到他。”
“我没怎么考虑过这种事。”
“你已经仔细考虑过了。”我断言道,“上次去喝酒的时候也是如此。我们谈论网球的事,你不就没告诉他吗?”
“这……”麻由子支吾一声,说不出话来。
“我并不是指责你,只是想确认你的心情。智彦是我的挚友,你也是,”我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说出对她的感受。麻由子当然不可能读透这番告白的本质。“谢谢。”她只是爽朗地笑了笑,又迈出步子。
之后一段时间,她陷入了沉默,一定是沉浸在思绪里了。我感到自我厌恶。因为我清楚自己把明知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硬塞给她,背后隐藏的是一种潜意识的算计。我企图动摇她对智彦的感情。
“真不该对他撒谎。”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冒出一句。
“这也不好说。”我答道。
途中有家超市,我们决定买点探望用的食品。麻由子对智彦喜欢吃什么一无所知,我便掌握了选购的主导权。
出了超市不远,便是一家打折售卖宝石和贵金属的商店。麻由子在店前驻足,看起陈列柜来。
“有喜欢的东西吗?”
“嗯。不过五万元也太贵了。”她缩了缩脖子,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咱们快走吧。”
我望向陈列柜,只见一件镶有蓝宝石的胸针标着她所说的价格。
来到智彦的房门前,我从兜里掏出钥匙,插进锁芯轻轻一扭,锁开了。智彦把一把钥匙交给了我保管,因为他母亲说“让敦贺君保管一把钥匙比较放心”。我从未在智彦不在的时候擅自进去过。
“喂,你在吗?”我打开门,喊了一声。在窗边的床上,罩着蓝色被罩的被子动了起来。
“啊,你来了。”智彦发出倦怠的声音,从床上爬起来,身上穿着一件蓝白条睡衣。他迅速从枕边拿过眼镜戴上,脸上浮起微笑。“麻由子也来了。”
“怎么样了?”
“有点发烧。没事,明天就能出门了。”他看着麻由子,说道。
“别太勉强,要是把病拖延了可就不好了。”
“但现在可不是闲着的时候,正是关键阶段。”说完,他看了麻由子一眼,“实验计划跟须藤先生商量过了吗?”
“让他调到下周了。”
“哦。”智彦躺回床上,“今天脑机能研究班本来是要过来的,真可惜!”
“有什么好着急的?做出很厉害的数据了吗?”
智彦枕头的一边摊放着一个文件夹。里面夹着一张表格。我把目光投向那里。
“嗯,啊,以后再说吧。总会有机会说的。”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他合上了文件夹。
“智彦,吃午饭了吗?”麻由子问道。
“吃了碗方便面。”
“我猜就是这样。”我拿着超市购物袋站起来,“等着,现在就给你做特制的菜粥。”
“啊,我来吧。”
“不用,交给崇史就是。”智彦笑道,“崇史的简易料理别有风味。”
但麻由子仍来到旁边帮我切菜。
我做了三人份的菜粥,又煎了带鱼,三个人的晚餐就算完成。菜粥的味道很一般,但麻由子仍夸赞道:“太好吃了。刮目相看。”
“我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崇史也给我做过一次菜粥。”饭后,智彦一面喝着袋装绿茶,一面说道。
“是啊,没错。”
“我感觉每到这个季节就会感冒。”
“所以才要多加注意。”麻由子说道。
“得感冒的总是我。崇史从来不得。”
“才不是。”
“但从来没有卧床过。若不是盲肠炎,初中就是全勤了。高中时如果不逃学也是全勤。”
我哈哈大笑。智彦继续说道:“看来还是身体锻炼得好啊,毕竟从初中时就一直参加运动社团。”
我收起笑容,凝视已经空了的餐具。
智彦对麻由子说:“崇史曾是软式网球运动员,在静冈的高中时还小有名气呢。”
“也没那么厉害。”
“不是吗?别谦虚了。”
“这么说来,”麻由子说道,我和智彦同时看着她,她反复打量我们二人的脸,不觉浮出一丝生硬的微笑,“这么说来,我也一样。”她勉强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一样?”智彦问道。
“我上高中的时候也一直打软式网球。我说过吧?”麻由子对智彦说道。我低下头,不忍再看她那生硬的表情。
“没有,我没听你说起过。”智彦答道。不知为何,他的语气低沉下来。“若是听到过,我肯定会记得。这种事我是不会忘记的。”
“那倒是……”麻由子的声音低沉下来。
“哦,你也打软式啊……崇史早就知道了?”
我抬起脸。智彦的眼镜上反射着荧光灯的光,我无法看清他的眼神,这让我不安起来。
“不。”我只回答了一个字。
“嗯,是吗?”智彦的目光落到床上的被子上,之后又立刻转向了麻由子,笑意在他嘴角复苏,“既然这样,下次跟崇史一起打多好。难得这儿有网球场,对吧?”
最后的“对吧”是对我说的。
“那下次一起吧。”麻由子看着我说道。我含糊地点点头。
后来,我们聊起我和智彦的高中时代,气氛却怎么也热烈不起来,其间还出现了多次令人尴尬的沉默。智彦是个音乐迷,我们便播放起他推荐的CD和MD,结果却只助长了冷场。
到了十点,我站起身。麻由子也说要回去。
“麻烦你们特意来看我,不好意思。”智彦躺在床上目送我们。
我抬手回应。
我和麻由子一直走到高田马场站。她明显很消沉,脚步沉重。
“那种事,要是不说就好了。”走了一会儿,她开口道。
“网球的事?”
“嗯。”
“也怪我不好,来之前说了些多余的事情。”
“和那个没关系,问题在我这边。”她轻轻叹了口气,“他听得出那是谎言,一定的。”
“就是我不知道你曾打过网球那件事?”
“是啊。”
“嗯……”对于智彦敏锐的感受性,我比谁都清楚,“大概吧。”
麻由子长叹一声。
我们在高田马场站分别。她乘坐的电车率先进站。
“不用太在意。”我最后说了一句。她微笑着点点头。
目送电车离去,两个念头在我心里纠缠起来。麻由子对智彦的感情分明已开始产生微妙的变化,而诱发这种变化的罪恶感和欢迎这种变化的念头正交织在我的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