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矛盾《平行世界·爱情故事》|鬼话连篇网,一个分享鬼故事的网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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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行世界·爱情故事》
第四章 矛盾

距下午两点还有五分钟,崇史便赶到了约定的咖啡厅。这家店毫无情调,空旷的地上纵横摆满了方桌。他点了咖啡后,便在桌上摆了一个印有Vitec公司标志的纸袋。

旁边顿时就有了动静。崇史转过身,只见一个身材小巧的长发女子正打量着崇史和桌上的纸袋,走了过来。她穿着薄荷绿的衬衫和紧绷的白色迷你裙。

崇史稍稍直起腰。“直井小姐?”

“是的。”她点点头。她的脸很小,眼睛和嘴却很大。大概是紧张的缘故吧,给崇史一种略微生硬的感觉。

“我是敦贺。”崇史微微点头。

雅美的座位就在斜后面,桌上放着她点的咖啡。崇史决定把座位换过去,便跟女服务生打了声招呼。

“冒昧把你约来,很抱歉。”和雅美面对面后,他寒暄道,然后递上名片。雅美认真地凝视名片。

“你跟伍郎……跟篠崎,在Vitec的学校时同班吗?”她放下名片后问道。

“研究班不一样,但在同一个楼层,经常碰面,也不时会聊上几句。”为了让对方安心,他添枝加叶地说了一通。

雅美默默点头,一副钻牛角尖的表情。

“呃,你是篠崎君的女朋友?”

她稍微犹豫一下,然后答道:“我们从高中时就认识了。”

“同班同学?”

“不是,我比他小两岁,在高中的羽毛球部时曾在一起。”

怪不得,崇史这才明白。若是跟篠崎同岁,现在也该有二十三四岁了。而按雅美的外貌,说是高中生也会有人相信。

“这么说,你现在还是学生?”

她摇摇头。“我是去年从短大毕业的。”

“哦。”正当崇史点头时,女招待端来了咖啡。崇史加了牛奶后继续说道:“你跟他经常见面吗?”

“以前每天都见面,可是从去年四月起就少多了。”

“去年四月,也就是他进入Vitec之后?”

“是的。伍郎……篠崎他……”

“叫伍郎就行。”崇史实在看不过她如此拗口,带着一丝苦笑说道,“那些生硬的敬语也都省了吧,这样我也好说话。”

雅美的表情顿时放松了一些。她喝了口咖啡润了润喉咙。“我们老家在广岛,大学都是在当地念的,那时候随时都能见面。可自从他在东京工作之后,就变成一两个月才见一次面了,而且每次都是我跑到这儿来跟他约会。”

“你不在这边工作吗?”

“我是今年才来这里的。由于家庭原因,去年在家乡工作。”

“是吗?”究竟是什么家庭原因呢?崇史一面想一面决定切入正题,“那么,也就是说,你从去年秋天起就跟篠崎君联系不上了?”

“是的。打电话也没人接,写信也不回。我还一直以为是工作忙呢。”

“当时他已经离开了MAC和Vitec。”

“好像是。我吓了一跳……”

“那他的家人是怎么说的?”

“伍郎原本就不大往家里打电话,他的父母似乎也不是特别担心,说完全不知道他从公司辞职……即使是新年没回家这件事,盂兰盆节的时候伍郎也早就打好招呼了,所以他们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那你知道他下落不明是什么时候的事?”

“两个月前。我来到东京,跑到他的公寓,结果看到一张字条。”

“字条?”

雅美把大挎包放在膝上,取出一张折叠的便条,展开后递给崇史。“就是这个。”

崇史接过便条。上面用圆珠笔写道:

我要外出旅行一阵子 勿念 篠崎伍郎

斜上方记的是“十月二日”。

“我看到这纸条吓了一跳,然后就去了那个什么MAC,就是伍郎上班的学校。结果他们说他早就离开了……”

小山内与雅美见面似乎就在那时。

“这件事通知他家了吗?”

“立刻就通知了。他父母也很吃惊,阿姨就来东京了。”

从她的口吻中,崇史推断二人的关系已得到双方父母认可。

“后来如何?”

“然后就不露声色地去找他大学的朋友和熟人打听,可没有一个人知道。阿姨也陷入了困境。”

“没有报案吗?”

“阿姨去附近的警察局咨询过,可他的情况跟离家出走不太一样,又留下了这样的字条,所以警察也不积极帮忙。”

“有可能。”崇史抱着胳膊应了一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想。年轻人忽然想一个人去旅行,然后就付诸实施—难道只是这样吗?篠崎究竟是不是这种人呢?崇史十分迷惘。有关篠崎的事也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是说MAC那边谁都一无所知吗?”雅美问道。

“嗯。他离开之后再没人见过他。”

“是吗?”雅美垂下眼帘。

“他的公寓还租着吗?”

“对。”

“房租怎么办?”

“好像是银行自动扣款,房东说并无拖欠。”

“你见过房东了?”

“是的。据房东说,伍郎往他家信箱里塞过一封信,说要外出一阵子,拜托他照看房子。”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还是去年秋天。”

“哦。”崇史移开视线,凝望远处。

跟智彦的情况非常相似,他想。当然,细节是不一样的。智彦留下了去洛杉矶总公司的记录,无论公司还是家人都承认这一点。但有一点相同,即连最亲近的人都没打个招呼就忽然消失,以及租借的房子仍旧保留。从这个角度,两件事整体上给人的感觉还是相通的。

崇史把目光移回雅美身上,问道:“篠崎君的房间怎么样?”

她一愣。“什么怎么样?”

“有没有被弄得乱七八糟?”

“没有。”她摇摇头,“但阿姨说,随身物品和贵重物品不见了。我觉得是伍郎带走了。”

“是吗?”这一点跟智彦的情况不一样。智彦的房间里消失的是软盘和MD。

“呃,敦贺先生,你手头有没有掌握什么线索呢?”雅美一面审视敦贺一面问道。

“我也说不上来,但我也会调查的。对了,你有没有听说过三轮这个人?三轮智彦。”

“三轮?没有。那个人是谁?”

“是跟篠崎君同一研究班的,现在正在洛杉矶。我跟他联系上之后问问他知不知道篠崎君的事情。”

“拜托。”

望着雅美低头致谢,崇史一片茫然,向智彦询问篠崎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既然二人的失踪之间存在某种关联,其中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单独出现。

“那有消息后咱们再联系吧。”说完,崇史拿过两张账单。见此情景,雅美一愣。“没关系。”崇史说道,“毕竟约你出来的是我。”

“抱歉。”她再次恭谨地行了个礼。

“你现在做什么?”

“上专修学校,同时还打工。”

“专门来东京就是为了寻找他?”

“不是,我决定来这边时,做梦都没想到他会失踪。”

“那就是觉得能经常跟他见面了?”

“是的。”她无力地答道,“要是去年四月我能跟他一起来这边,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我记得你说过是家庭原因吧?”

“父亲病了,必须有人看护。妈妈忙着照料店里。说是店,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美发店。”

“照顾父亲?你很孝顺啊。”

雅美的眉毛顿时一颤。

“你是这么看的吗?”

“不对吗?”

“我一听这个词就生气。”

“哎,为什么?”

“你不觉得孝顺这个词包含一种拿孩子不当人的意味吗?”

“是吗?”

“说白了,我很讨厌伺候父亲大小便之类。每次接触到那发臭的身体,帮他换尿布的时候,我真恨不得这个老头子赶紧去死。这已经不是孝顺那么简单的事了。”

“啊,或许真的是这样。”

“每当这时,一些偶尔在场的姑姑婶婶们总会发出感慨:啊,雅美啊,你可真孝顺。这种话背后的含义就是,你是女儿,照顾父母是应该的,所以其他人就没必要做了。绝对是这样的。无论多么辛苦,只一句孝顺就给打发了,简直让人恶心。我真恨不得把沾着大便的尿布扔到她们脸上去。”

看似懦弱的雅美竟突然怒气冲冲地发起狠来,崇史吓了一跳,拿着账单,呆呆地望着她。她这才猛地回过神来,用手拢了拢头发。

“抱歉,说了些没趣的事情。”

“没事。”崇史笑笑,“你来到东京,你母亲就该辛苦了。毕竟没人照看了。”

雅美摇摇头。“不麻烦,已经没有看护的必要了。”

“哎?你是说……”

“去年年底死了,否则母亲也不可能让我来东京。”

“还请……”

崇史刚说到这里,雅美便抬起右手阻止了他。他闭上嘴。

“请不要说什么节哀顺变之类,因为我和母亲都很高兴。”

崇史不禁苦笑。“我明白篠崎君选你当女友的心情了。”

雅美害羞地露齿一笑。

从星期一起,做实验和写报告的日子又开始了。

在崇史看来,从物资材料部返回的乌比似乎多了几分生气。尽管如此,乌比仍不在笼子里活动,忧伤的眼睛凝望着天空,表情一如从前。

崇史让乌比坐在束缚椅子上,再用皮带将其固定住。每当这么做的时候,崇史总怀有一种罪恶感。若是让动物保护团体看到就完了。这只开始时很暴躁的雌猩猩最近已完全顺从,可崇史仍无法释怀。

崇史首先给被固定在椅子上的乌比戴上一种特殊的网,紧贴头部的部分连着一百个以上的电极。这是捕捉脑发出的微弱信号的装置,但不只收集脑电波,还可以通过计算机来分析其模式和大小,推断神经元的具体活动状况。具体说来,就是把神经元的活动看成是一个偶极子,一面同模拟模式作比较,一面分析出偶极子出现在脑的哪个部分。由于产生的偶极子未必只有一个,所以实验时的计算量很庞大。这可以说是一种伴随着计算机处理速度的提高而同步发展起来的技术。

然后,崇史在网的上面扣上一个头盔。头盔内侧带有数十个产生电磁波的端子,这是给脑施加刺激的装置。

在乌比的身体上安装了数个测量装置后,崇史把一个白色盒子放到她前面。这个盒子是崇史亲手制造的,棱角的结合部分有点错位。

“准备OK。”崇史说道。

“好,开始吧。”正在修正计算机程序的须藤答道。

若是从一旁看来,这实验一定十分好笑。白盒子朝向乌比的一侧有门,会在一定时间里或开或闭。门的对面一侧也可以打开,但只有在替换里面的东西时才打开。放在盒子里的都是些黑猩猩感兴趣的东西,如苹果、香蕉之类。每当白盒子的门在乌比眼前打开时,都能看见里面的食物,可打开之前无法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所以,当门保持关闭状态时,乌比会不会发挥她独有的想象呢?这一点正是崇史等人关注的地方。

“果然如同设想的那样。”须藤一面盯着电脑显示器一面说道,“T1的模式完全是乌比想象香蕉时的情形。”

“好像是。”崇史赞同着。所谓T1模式,在一无所知的外人看来只是一堆杂乱的曲线,可崇史他们却能看出其中的差异。

“好,那么这次T1模式出来之后,就用程序9刺激一下试试看。”

“程序9?”须藤的话让崇史皱起眉头,“干预记忆中枢?为什么?”

“调查一下想象的内容是如何作为记忆来处理的,这是研究计划中的内容。总之,继续作业。”

“用程序9设置。”崇史故意用刻板的语气说道。

分配到现在的岗位有两个月了,可崇史仍未弄清须藤的意图。虽说是上面的命令,可究竟是在何种意图下实施的,他仍无法理解。由于自己一直在做视听觉认识系统,现在的工作情况又有变化,所以崇史最初很担心能否很好地把握情况。可最近他不这么想了。他感觉须藤命令的工作毫无连贯性,只是在随意摧残实验动物的大脑而已。

这一天工作结束后,崇史向须藤问起篠崎。须藤当然记得,但看上去并不是特别怀念,也未说出新情况。

“他毕竟不是那种肯待在研究室里的类型。不会是去了外国吧?”得知篠崎下落不明,他也并不惊讶,反倒这样说道。

这一天,崇史在餐桌旁读书读到很晚。麻由子先上床睡了。去卧室之前,她问他:“读得那么着迷啊,很有趣的书吗?”

“算是吧,推理小说。一直惦记着结局,就想一口气读完。”崇史答道。但其实一点意思也没有,只是他从公司回来时顺路在书店随便买的。

就是这本毫无意思的书,崇史竟一直读到深夜三点,却连情节都没弄清。这对他来说根本就无所谓,重要的是能熬到深夜又不被麻由子怀疑,这就足够了。

他拿起无绳电话。为避免被麻由子听到,他进了卫生间,然后把一张便条放在洗脸台上,上面是洛杉矶总公司的号码。他一面看号码一面按下电话键。打国际电话的时候,崇史总是有点紧张。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崇史报出自己的岗位和姓名,说找负责日本研究员人事的人。不一会儿,一句流畅的日语传进耳朵:“电话转接了。”仍是个女人。

崇史再次报出名字,表示想了解今年调到总公司的三轮智彦的岗位和联系方式。

“您是敦贺崇史先生……对吧?能否告诉我您的身份识别号码?”

崇史说出工作编号,对方要他稍等。大概在用电脑确认身份吧,他想。

“让您久等了。三轮先生被分到了研究中心的B7。”崇史顿时愣住了。智彦果然在洛杉矶!不过,对方继续说道:

“只是现在不在那边。”

“啊?不在?”

“他加入了一个特殊计划,所在地不能公开。”

“哎……那个,联系方式呢?”

“有急事请与B7联系,这样就会被转达给他本人。”

“不能直接联系吗?”

“没错。但如果您留下电话号码,我想三轮先生会主动给您打过去的。”崇史觉得,对方的语气越来越公事公办。

“明白了,那就这样办。”

“转回接线员吗?”

“麻烦了。”

电话转回总机后,崇史请对方转接B7。在B7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操着一口晦涩难懂的英语。崇史要他转告三轮智彦,要智彦跟东京的敦贺联系,但对方究竟懂没懂自己的意思,崇史完全没有自信。

就算意思表达清楚了,他也怀疑对方会不会真的转达给智彦。加入了特别计划,所在地不便公开,无法直接取得联系,大概是害怕泄露机密吧?有这个必要吗?倘若真有必要,那究竟又是什么计划呢?

崇史怎么想也想象不出来,便熄了灯走进卧室。上床时,他发现麻由子正睁着眼睛。

“刚才一直在看书?”她问道。

“嗯。”他边应和边想,麻由子究竟是什么时候起来的呢?

次日,崇史到公司后,发现邮箱里有一封航空邮件。一看发件人的名字,他夹在腋下的包差点掉到了地上。发件人竟是三轮智彦。

崇史急忙来到座位上,用裁纸刀割破信封。信封是Vitec美国总公司的,里面的便笺也一样。

信的开头是“前略,你还好吗”,是用黑色的墨水手写的。最近几天来一直压抑在崇史心口的某种东西顿时烟消云散。笔迹无疑是智彦的,尤其是平假名更符合特征。

没跟你说一声就来了这里,我心里也一直很难受,可连写信的空暇都没有,一直拖到现在。总之,赴美国总公司的调令下得急,动身也急。或许你也听说了,我连静冈的老家都无暇回去。加上抵达这边之后,每天都被拽着东奔西走,弄得我自己都不清楚现在在哪儿,好在没把身体弄垮。我现在隶属中央研究中心的B7,主要研究脑电磁波解析。只是我现在并不在研究中心,而是在Vitec的某系列公司的研究所里。很遗憾,我无法告诉你地点。虽不是多么了不起的研究,但挺夸张的。住宿也在这边,环境还不错。自然风光优美辽阔,食物也不坏。但昨天惨了,被邀到朋友家做客时,晚宴上竟端上了牡蛎。你也知道我对那个最头疼,可为了避免破坏对方的心情,我还是勉强吃了。怎么说呢,尽管不时会发生这种事,我还是很精神。我还会写信的,也希望你能把近况告诉我一声。信封上也写了地址,但你最好还是寄到B7。也代我向大家问好。

崇史把信读了两遍,对结尾则一看再看。

刚开始读信时的轻松心情彻底消失,一度消散的胸闷更厉害了。

这封信是不是假的呢?崇史怀疑起来。

关键词是“牡蛎”。

智彦的确不吃牡蛎,但理由并不是信上所写的“不喜欢吃”。

崇史想起初中时智彦说过一个有关祖父的故事。

“自从我的腿因病变坏以来,爷爷就不再吃牡蛎了,说在我的腿恢复原样之前戒掉以前最爱吃的牡蛎。爷爷已经去世三年了,可这事我直到最近才知道。以前我还在他眼前狼吞虎咽地吃牡蛎,真是对不住他。”

所以智彦说,他决定不吃牡蛎了。

崇史认为,智彦本人不可能这样写,因为牡蛎对他来说是大有深意的食物。

崇史假定这封信是由其他人所写。此人只知道智彦不吃牡蛎,误以为他讨厌吃,为了制造出智彦本人执笔的假象,便刻意提到此事。

这是可能的,而且如此理解也会比认为是智彦亲笔所写更合乎道理。

可笔迹又是怎么回事呢?崇史立刻摇起头来。这种事情总能办到,只要弄到智彦的笔迹,让计算机记住模式特点即可轻松完成。

问题是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更大的疑问是,智彦究竟怎么了?

这一天崇史几乎没有做任何工作。须藤问了句“怎么了”,可崇史无法说出理由。他知道这件事不是对任何人都可以说的。

崇史比平时早离开了研究所,但无心回家,呆呆地朝六本木走去。他认为自己需要仔细思考。如今,他恐怕正站在一个重要的路口。

“这不是崇史吗?”忽然,某处传来了招呼声。崇史停下脚步张望,只见一个身穿红色超短裙的年轻女人正笑着走来。女人的嘴唇跟衣服一个颜色。她开口道:“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这女人是谁?迟疑了一下,崇史立刻想了起来。他们以前曾一起在网球小组待过。

“夏江?真是好久不见。”崇史也笑脸相迎,“有两年不见了吧?”

“说什么呢,去年不是还见过吗?在新宿。”

“去年?”

“嗯。对了,是叫三轮君吧?请他介绍女友的时候。”

“啊……”崇史盯着夏江。他的记忆纠缠在一起,过去的影像混乱起来。

SCENE 5

被叫到名字,我做了个深呼吸,检查了一下领带后站了起来。几乎同时,荧屏上开始播放幻灯片。首先映出的是“视听觉神经的信息输入研究  第七号报告”。我环顾室内,眼前是一个平常给学生们上课用的阶梯教室,拉着黑色的窗帘,几乎座无虚席。一百人,不,至少来了有二百人。这就是备受瞩目的证据。但我没必要向这里的所有人披露研究成果。我只需关注坐在前三排的人。他们都来自Vitec公司,来调研他们的低年级学生究竟拥有何种程度的科研能力。如果得不到他们的认可,就无法进入核心部门。加油,崇史,不要紧张,把你的能力展示出来。

“我是现实工程学研究室的敦贺崇史,下面我将就视听觉神经的信息输入研究,向大家报告迄今取得的成果。”声音比我预想的要流畅得多,这样下去肯定没问题。只见坐在第二排的一个男人扶了扶眼镜,之后,下一幅幻灯片便跳上荧屏。

已进入七月份,例行的研究发表会正在MAC进行,各研究班都要选派一个人为代表汇报该班的研究课题。虽说这种报告谁来做都行,但当班内有人已确定下一期将被分配到Vitec时,就由该人来做。所以今年就轮到我来报告。

“……这一张图表记录的是借助此次运用的系统,将视觉信号化了的苹果和香蕉的影像输入实验对象的脑部时,脑内反应的情况。信号的内容并未告诉实验对象。接下来的这张图表,是给同一实验对象展示实际的苹果和香蕉时的脑内反应的记录。除去细微的频率成分,就会得到如此相像的模式图。然而,我们询问实验对象在接收到刚才的信号时感觉看到了什么,实验对象回答其中之一是香蕉,另一样则看不清楚。香蕉的大小和形状都比较独特,辨识起来极容易,而苹果形状大小跟球都很近似,需要更加详细的信息才能辨认。”

为了准备这场报告,我已有一周未能睡好。小山内建议我把重点集中在“如何让听众听明白”上。能够理解研究内容的人微乎其微,列举一些琐碎的例子也没有意义,因此要尽量把一般人都能够理解的花哨内容放在前面,让那些审查委员自以为理解,自然就会很满意地给出很高的评价。这是小山内的想法。当我要把研究过程中的艰苦经历加进去时,这位导师当即命令我删除。

“你的辛苦没人愿意听。”小山内老师说,“他们想要了解的是你的研究究竟取得了多大进展,距离实用化还剩下多少障碍,如果投入商品化生产能够赚到多少钱,仅仅是这些而已。听明白没有?原则只有一个,不要报辛苦。你需要讲的只有一点,即这项研究有价值。”

“这和一般大学或学会的论文报告不一样。”他补充道。

“……以下内容将作为今后的课题:第一,形状及颜色识别数据的细分化;第二,数据输入的高速化;第三,与眼球变位量的比对等。我的报告就此结束。”我一面低头致意一面收起指示棒。掌声响起,但只是礼节性的,并非对我的报告作出的评价。灯光亮了起来,观众的面孔展现出来,后面还有人在使劲打呵欠。

主持人征求提问,前排立刻有人举手,询问数据分析手段。这是我早就预想到的,轻松地给出了解答。之后的两个提问对我来说也如同面试时被问到兴趣爱好一样容易。照这样下去,马上就能顺利结束了。可就在我窃喜时,第三排的一个男人举起了手。主持人示意他提问。

“关于脑内电流的解析,我向来认为是不错的。”这个头发稀疏,可看上去还不到四十岁的男人先是褒奖了一句。我顿时警惕起来,共同研究者席上的小山内也有些紧张。男人继续说道:“可是上次的第六号报告中稍微涉及有关脑内化学反应的分析,你这次似乎并没有做,这是为什么?”

终于还是来了。说实话,这是我真实的反应。我一直想避开这个问题,可既然被问到了,就只好硬着头皮作答。

“有关脑内化学反应现在尚在研究。您也知道,这需要外科手术患者的配合,所以很难收集到大量普遍性的数据。因此,这次主要是以能够获取不特定多数的数据的间接刺激法为中心来推进解析。”

“上次的报告也是如此。但个人的情动与视听觉认识密切相关一事已经很清楚了,对吧?”

“您说得没错。”

“既然要把情动提取为参数,就必须掌握化学反应才行。如果不将这些考虑进来,我想,你刚才报告的脑内反应图表的一半以上就会失去意义。尤其是第四幅图表。”

这时,负责播放幻灯的人把那个图表调了出来,真是多管闲事。

“并不是我们未予以考虑。对于这张图表,我们也计划从化学反应角度来分析。但如果这么做,我不得不承认,结论可能会完全不同。”我没办法,只好后退一步,“当然,尽管这种可能性极低。”这好歹算是我的一点反击了。

男人似乎很满意,点头落座。主持人宣布时间到,我的报告结束了。

“可让他整惨了。”回到休息室后,我对小山内说道。小山内也露出苦笑。

“那个男的是搞化学的,好像姓杉原,以前是搞脑内麻醉药的。”

“这个名字我也听说过,怪不得。”

“既然那家伙来了就该提前准备。模拟化学反应的数据有吧?”

“有是有,可大概没用吧。他又不是瞎子。”

“那倒也是。”

我们视听觉认识系统研究班最近一直在为一个障碍而烦恼,就是刚才那个提问者指出的脑内化学反应的问题。在使用猴子的实验里,我们怎么也得不到预期结果,有时结果甚至会完全相反。最终,依靠外科手术的实验只能使用实验动物,而在询问实验对象意见的实验里却只能使用人,这个矛盾最终阻碍了研究的进展。

“啊,也用不着太在意。Vitec公司是认可你的实力的。”小山内拍拍我的肩膀,“累了吧?到研究室的床上躺一会儿吧。昨夜肯定没睡吧?”

“嗯。”我松开领带,“但我还想听听其他班的报告。”

“不可能听到你那样的报告了。”小山内安慰道。

我想听智彦的报告。那个姓篠崎的研究员曾兴奋地谈论智彦的研究如何了不起。这是上个月的事情,恰恰从那时起,他们班的活动出现了一些疑点。比如智彦和麻由子等人似乎总在研究室待到很晚,还严格限制其他部门的人进入他们的房间。他们总是拉着窗帘,从外面都无法偷窥。

莫非取得了划时代的成果?如此考虑也并无不妥。当然,除了我,似乎也没人在意他们。有不少人以为他们是在报告研究成果之前突击提取数据。事实上,在报告会之前,这种事也并不鲜见。原本各研究班就都对外保密,有不少班都不允许外人进入。

可仍让我放心不下的,自然是智彦跟麻由子的事情。最近我几乎没和他们碰面,午饭时在食堂里环顾一圈,也经常见不到他们的影子。偶尔见面时不露声色地问他们在干什么,他们也躲躲闪闪,含糊其辞。

他们的态度太过冷淡,令我不禁怀疑,这或许跟研究无关,而是智彦不想让麻由子和我走得太近。自从我和麻由子打了网球,智彦阴郁的眼神就从未从我的脑海里消失过。

不过,事情显然不是这样的,看看智彦在谈论研究之外的话题时的态度就会明白。这时的他会一如从前,只是身处这样的环境中,很难一直谈论跟研究全无关系的话题。有时为寻找话题,甚至会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更重要的是,无论原因是研究内容的保密还是其他,最终的结果都是智彦在妨碍麻由子跟我接近。其实麻由子也很想跟我说说研究的事情,一看她的表情就能明白,可同样意识到这一点的智彦决不允许她这么做。

我已经好多天未跟麻由子搭过话了,心中有点焦躁。由于要准备研究报告,最近我经常睡在研究室里。一看到智彦等人房间里的灯亮到很晚,而且门也时常上锁,我就禁不住浮想联翩,密室中的两个人在做什么?尽管我知道里面并非只有他们二人,而且在里面所做的也肯定是研究。

智彦等人的研究班作报告的时刻临近了。我脱下西装,解下领带,进入会场。尽管开着冷气,可盛夏里穿西装,这还是造访Vitec公司以来的第一次。

会场内已暗了下来,主持人开始介绍。“接下来我们进入下一场报告会,是现实工程学研究室记忆包研究班的报告,报告题目是‘关于从来型虚拟现实所致的时间错误的可能性’,报告人是须藤隆明先生。”

什么?我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但站在讲台上的无疑是须藤老师。智彦去哪里了?没有一个人坐在共同研究者的坐席上,莫说智彦,就连麻由子和篠崎的影子也没有。

怎么回事?我把目光转回须藤老师身上。他已淡淡地开始了报告。

奇怪的不只是智彦等人不见了,连报告题目也不由得令人纳闷。尽管标题看上去有点唬人,可大致上就是讲在以住的虚拟现实装置下,会让人对时间的经过产生何种程度的错觉。这种装置往往利用某种监视器给予信息,如果监视器内的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时间经过完全相同,自然能感觉到真实的时间。如果让监视器内的时间经过比实际稍快一点,结果会如何呢?当事人以为是一日的体验,实际上只过了一分钟,这种情况究竟有无可能实现呢?研究的就是这种问题。

这一点其实已经获得解决。从结论而言,在极有限的条件内是有可能发生的,除此之外绝不会实现。其实想想也很正常。人有生物钟,睡眠间隔是由其控制的,食欲也能被其清楚地感知,疲劳以及疲劳的恢复也是同样的。虽然因虚拟现实装置而混淆了现实和假想空间的虚拟状况经常会有,而且短时间内也还说得过去,可若是在长时间内,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

这么陈腐的课题,为什么智彦等人的研究班现在才做,而且还要由导师来报告呢?除非是取得了划时代的发现。可听听须藤老师的发言,无非是把已得到确认的内容再描述了一遍,幻灯片也净是些似曾相识的东西。

须藤老师的报告正好持续了十五分钟,完全控制在规定时间内,这一点还算不错。

主持人照例征集了提问。我原以为这种内容大家一定会有不少意见,可出乎我意料,竟没有一个人抱怨。或许是导师作报告的缘故吧,仅有一个感觉像是恭维的提问。

随后进入休息时间,坐在前排的审查委员都站了起来。我不禁纳闷起来,人数比我作报告时要少。我迅速环视一圈,可以确认至少少了三张面孔,其中就包括向我提问的杉原。

奇怪,审查委员应该听完所有的报告才对。莫非他们提前获知须藤老师的发言内容非常陈腐,就不顾常规地退席了?

先找到智彦再说。我离开阶梯教室,径直赶往记忆包研究班的房间。那小子在干什么呢?

来到他们研究室,只见房门开着。我祈祷着麻由子出来,可出来的竟是一个身穿西装的大个子男人,一看面孔就知道不是日本人,茶色的头发和前额凸起的面孔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

接着又冒出一个人。这张面孔我很熟悉,准确地说刚才还看见过,就是Vitec公司的杉原。那个外国人和杉原一面严肃地交谈,一面朝着与我相反的方向走去,根本就没朝这边看一眼,可见谈得多么投入。

我朝门口靠去。为什么杉原没去听须藤老师的报告,却出现在这个研究室呢?而且还带着一个外国人……

想到这里时,我忽然记起是在哪里见过那外国人了。是在Vitec公司内部的报纸上。此人是来自洛杉矶总公司的研究主任,好像叫弗洛伊德,听说是搞脑解析的专家。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我决定先敲门。既然杉原等人都出去了,里面肯定就是智彦了。可还未等我的拳头落到门上,身后忽然有人招呼:“有事吗?”

我回头一看,是刚才还在讲台上发言的须藤老师。

“啊,我找智彦,不,我找三轮君有点事。”我放下拳头答道。

“很着急吗?”

“不,也不怎么急,只是有点事想问问他。”

“既然这样,”须藤老师说着挤进我与门之间,“请你待会儿再问,我们现在有个会要开。”

“是吗?”

“抱歉。”我点点头,准备走开,但立刻又回过头喊了一声:“对了,须藤老师。”正要拽开门的须藤老师盯着我。“刚才的报告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老师的一条眉毛往上一挑。“什么怎么回事?”

“你们该不是为了那样的报告才加好几天夜班吧?还有,为什么不是三轮来作报告?”

须藤老师耸耸肩膀。“这个嘛,我们自有理由。”

“究竟是什么理由,能否请教一二?”

“这个嘛,我想你们也会有自己的情况吧。那种不大适合对外人讲的事情,比如脑内化学反应之类。”须藤老师冷笑一声,消失在门内。

研究发表会结果公布,我是第一名,但并不足喜。Vitec公司倾力的次期型现实相关研究获得第一名是近几年来的通例,我的评价也不会因此获得提升。尽管如此,研究发表一结束,我还是如释重负,甚至还想轻闲一阵子。

发表会次日,我久违地遇到了智彦和麻由子。去食堂吃午饭的途中经过他们研究室时,二人碰巧走了出来。智彦先打起招呼,语气跟以前毫无不同。

“恭喜你得到第一名,到底还是厉害啊。”智彦伸过手来要跟我握手。

“你为什么不去作报告?”我并未跟他握手,径直问道,声音不由得激动起来。

“啊,这里面有种种原因。”仿佛不知该如何应对,智彦把手插进白色工作服的兜里,皱起眉头。

“须藤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简单说来,就是还没到可以发表的阶段。我想加点N后再发表。”所谓 “加点N”,指的是增加样本数。

“昨天我看见Vitec公司的杉原从你们屋里出来,还有一个外国人……好像是叫弗洛伊德。”

智彦面露尴尬。“你说的是布雷恩·弗洛伊德吧?他的确来过我们研究室,不过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说想看看实验装置,我们就让他看了。”

“在研究发表的关键时刻来随便看看?”

“弗洛伊德先生又不是审查委员。杉原先生跟他很熟,就兼做翻译陪他同来。他们已经跟发表会的主席打过招呼了。”

我把视线从越来越较真的智彦身上移开,看了麻由子一眼。她似乎把一切都交给了智彦,只是默默地低着头。这再次使我不快起来。

“听篠崎君说,你们搞出了十分有意义的结果。”

“所以我说他口无遮拦。”

“是吗?可我只觉得你们在有意隐瞒什么。”

智彦皱起眉来,瞥了麻由子一眼,又望向我。“喂,崇史,既然在做这种工作,有一两个小秘密不是很正常吗?我也用不着什么都得向你报告吧?”

麻由子诧异地望着智彦的侧脸,我也有点吃惊。自初中以来,我从未听他说过这样的话。

我微微点头。渐渐地,点头的幅度越来越大。

“你说得没错,你没有义务把什么都告诉我。”这话一半出于愤怒,一半出自真心。的确,我也需要表明态度。现在跟共同拥有秘密的学生时代不同了。“抱歉,我再也不问了。”

智彦十分尴尬地闭上了嘴。

“去吃饭吧。”麻由子发出爽朗的声音。我们慢腾腾地走了起来。在食堂里,频频说话的只有麻由子一人,我和智彦都沉着脸,只是随便附和一两句而已。

尽管对智彦说不再问了,我对他们在干什么仍心存疑虑。连智彦自己都暗示了某种秘密的存在,让我愈发起疑。

他们在研究发表前疯狂加班,发表会结束后又恢复了常态。大家似乎都觉得,他们果然只是因准备发表而忙乱,我却不这么认为。为了那种程度的发表,根本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我心中还一直有一个疑团。研究发表那天,会不会另有一场发表会在主会场之外的某处同时进行呢?那地方不用说就是智彦等人的研究室了。

我也曾听到这样的传闻。Vitec公司真正关注的研究内容即使在公司内也不会公开,不会写成通常的报告,只会把相关人员集中起来秘密研讨。

若真是这样,就合乎逻辑了。须藤老师的报告只是个替身。不仅如此,说不定包括我的报告在内,那天报告的所有题目都是在掩人耳目。若是以研究发表的名义,就算是把Vitec公司的主要技术人员一次性全派到MAC,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这么说,记忆包研究班和智彦竟取得了如此惊人的成果?篠崎上次说过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从根本上颠覆现实工程学常识的重大发现……

我不得不承认,我很嫉妒,而且很焦虑。智彦一定取得了比我卓越的研究成果。我根本就没有心情去祝福他,这让我心绪不宁,却无能为力。

就这样,我迎来了七月九日。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特别日子的前一日。七月十日是麻由子的生日。

傍晚离开MAC之后,我就在附近徘徊。天空阴沉沉的,湿重的空气压得人难受。每当车辆穿过身边,灰尘的粒子总会向黏糊糊的肌肤扑来。我不停地用手绢擦着脸,蓝白格子的手绢很快脏了。

说是徘徊,其实只是漫无目的地溜达。去处当然有,可究竟该不该去,我迷惘不已,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向那里迈进。我忽然意识到,我只是在假装迷茫,只是通过这样来减轻一点罪恶感。

不久,我在一家宝石店前面停了下来。这家店曾来过一次。去探望感冒卧床的智彦的途中,麻由子曾在这家店前面停下。

那枚镶嵌着蓝宝石的胸针还在吗?那枚她想要的胸针。

今天,我仍和智彦他们一起吃了午饭。从那次以后,我和智彦之间就一直充满尴尬的气氛,心的波长就像信号不良的收音机一样发生了偏离。尽管如此,我仍和他们在一起。是因为不想破坏和智彦的友情?不是吧,另一个我在说,是因为想和麻由子在一起。说得更准确一些,其实是想监视他们的关系会如何进展。我曾决意斩断对麻由子的情愫,尽量避免接触他们,现在却正做着截然相反的事情。

午饭时,智彦对明天就是麻由子生日一事只字未提。很显然,他已决定明天晚上与她单独庆祝。一旦告诉了我,随着谈话的进展,很可能会造成我也同去的结果,他无疑在害怕这一点。他肯定觉得,我很可能不会说出那句“明天我不会去妨碍你们”。为什么会这样呢?莫非他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察觉到了什么?

我凝视着宝石店的陈列柜,让麻由子目光发亮的那枚镶嵌蓝宝石的胸针仍在以前的位置。宝石闪着淡淡的蓝色,一定会让雕琢有型的女子的侧脸气质倍增。

即使智彦察觉到我的内心,我也顾不上了。

我边想边在宝石店门口站定。自动门无声地开了。

我在家常菜馆简单吃完晚饭,又喝了两杯咖啡,离开餐馆时已近八点。我走到地铁东西线高田马场站,买了票,乘上与平常方向相反的电车,在高圆寺下了车。

我不知道麻由子的住址,只知道在这个站下车。我走到站外,看见一个公用电话亭,便走进去,摸出记事本确认她的电话号码。真的是确认,因为我一直记着这个号码,也曾数次想拨打,却都放弃了。

拨号声响了三次,第四声时电话接通了。“喂。”她的声音传来。

“喂,是我,敦贺。”

“啊。”听到她的声音,就像看到了她的微笑,“怎么了?真是稀客啊。”

“我已来到你家附近,就在高圆寺。”

“啊……”她不知所措。这也难怪。

“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现在?”

“嗯。十五分钟就行,我有事。”

沉默了一会儿,她问道:“明天不行吗?”

“抱歉,不行。”

她又沉默了,无疑是在推测我有什么事。她说不定已经察觉我的心思。即使察觉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久,她说道:“你附近有家咖啡厅吧?”

我把听筒贴在耳朵上,环顾四周。一家与蛋糕房相邻的咖啡厅映入眼帘。我告诉了麻由子。

“那家店我知道。你能不能在那儿等我一下?我十分钟左右就会赶去。”

“知道了。”我放下电话,拔出电话卡,出了电话亭。俨然和初中时第一次给女孩打电话时一样,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说是十分钟,我进店不久,麻由子就出现了。她看了我一眼,随即笑了,我稍稍安下心来。

“这么快啊。”

“嗯,就在那边。”女服务员走了过来,她点了红茶。

“研究怎么样?忙吗?”

“算是忙吧,反正正在拼命,却连自己所做事情的一半意义都还闹不清楚。”

“内容不能告诉我吧?你肯定也被封口了,对吗?”

麻由子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智彦也肯定一直想把真相告诉你,却似乎有种种缘由……”服务员端来红茶,麻由子闭上了嘴。

“没事,你也不要太在意。正如他所说,研究内容不能擅自告诉别人。但你能否只回答我一点?只回答yes或no就行了。智彦一定发现什么了吧?”

麻由子正端起杯子要喝茶,闻言又放回桌上,沉默数秒后,看着我的脸慢慢点点头。“我想,应该是yes吧……”

“多谢。这就足够了。”

“我想,近期内智彦大概就会有一个解释。”

“若是这样就好了。”我把今天的第三杯咖啡端到嘴边。

麻由子向上翻了翻眼珠。“你说的事情就是这个?”

“不,”我放下咖啡杯,打开一旁的包,取出一个方形小盒放到她面前,“我想把这个送给你。”

麻由子眨着眼睛,反复打量着我和盒子。

“明天是你生日吧?”我说道。

“你知道?”

“智彦说的。”

“是吗?”她惊讶的表情一瞬间变成了困惑,然后又慢慢变成了生硬的笑容,大概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吓了我一跳。”

“也许吧。”

“为什么要送我呢?”麻由子问道,表情有点僵硬。

“没有为什么。听说是你生日,就想送你点礼物。就是这样。”

“嗯……”

“不打开看一下?”

麻由子有点迷茫,拿过包装盒,用小指的指甲剥下透明胶带,小心地打开包装。一个小方盒露了出来,她取下盒盖。

一瞬间,她睁大了眼睛,嘴角微微绽开。

“我想你大概会喜欢吧。”我说道。

她用闪闪发光的眼睛望着我,可眼角立刻生出了阴郁。“这件事他……”

我摇摇头。“不知道。我什么都没说。那家伙找我商量送给你的礼物时,我也没说这枚胸针。”

笑意彻底从她脸上消失了。她凝望着胸针,思忖了一会儿。“这下可麻烦了。”她喃喃自语,“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似乎说的是我们三人的关系。

“说实话,我也很为难。我不知道这样做究竟好不好。大概不好吧,但我没办法。”

“所以就把事情全丢给我了?”

“也不是。不过,让你为难了,这是事实。”

“是很为难。”说着她喝了口水,“不过……或许这种事不该说吧,”她把胸针放回盒子,“感觉并不坏。”

“是吗?那太好了。”

“但我不能接受。”

“你没必要想太多了。”说话的同时我不禁自问,真的是这样吗?

“你这么说也没用。”麻由子笑了,但笑意已跟刚才明显不同。她盖上盒盖,恢复原样般地用包装纸仔细包了起来。

“我想把这枚胸针送给你。仅此而已。”

她停下手来看着我。“真的是仅此而已?”

我抱起胳膊,叹了口气。我找不到巧妙的回答。

“跟往常一样就行了。若是接受了这个,我就无法跟从前一样和你说话了。”

“真没办法。”

“我不喜欢那样。我喜欢三个人说话。”

“没有商量的余地?”

“不可能。”她包上了盒子。由于透明胶带剥得很巧妙,重新做好的包装就像从未打开过一样。她将盒子放在我面前。“好了,请收回吧。”

我抱着胳膊,凝望了一会儿盒子,问道:“智彦肯定也准备好礼物了。你会接受吧?”

“嗯,大概会。”

“就因为他是你男友?”

这种问法似乎让她很诧异。她顿了顿,答道:“是的。”

我只有点头,把手向咖啡杯伸去,可咖啡不知何时已喝干了,杯子是空的。

“最近智彦说要我交还他房间的钥匙,看来是打算交给你了,但我还没有还他。我是不是应该赶紧还给他呢?”

麻由子把手放在膝上,撑着手臂,环顾店内一圈后又看了看我。“这件事已经了结了。”

“了结了?”

“他也和我说起过,要把钥匙交给我。好像是在上周。”

“然后呢?”

“我回答不需要。”

“为什么?”

“为什么……”麻由子耸耸肩膀,“我只是不想这么做。”

“嗯。”我明白了。怪不得从那以后智彦再没提及此事。同时,我也在各种意义上都松了一口气。

隔壁的蛋糕店开始打烊了,这或许是个好时机。“走吧。”我说。麻由子微微一笑。

走出店门,外面正在下着小雨。麻由子没有带伞。我正担心,她说:“没事,很近的。再见。”

“稍等。”我叫住她。看着她瞬间露出诧异的表情,我递过那个盒子。“我还是希望你收下。若是不喜欢就扔了吧。”

麻由子的眼神有点悲伤。我的决心几乎动摇,但手并未缩回。

“我喜欢上你,”我说道,“是在智彦之前。”

麻由子的嘴唇微微张开来,似乎发出了声音,我却并未听见。她的眼角慢慢红了,神情也严厉起来。

“两年前,你一直乘坐京滨东北线吧?”

麻由子并未回答,表情仿佛冻结一样。

“每周二我都乘坐山手线。两列列车并排行驶时,我总是注视着你。你那时留着长发。”

她仍保持着沉默,但这沉默反而坚定了我的信心。她果然和我一样,当时也在从对面的车厢里注视着我。

麻由子望着我的眼睛,然后摇摇头。“那种事我不记得了。”

撒谎!我刚想说出口,可还是咽了下去。现在责问这些已没有任何意义。

我再次递过盒子。“希望你收下。”

麻由子凝视了盒子一会儿,伸出右手慢慢接过。

“那我先保管。”她说道,“直到你的头脑冷静下来。到时告诉我一声。我肯定会还你。”

“我很冷静。”

“不对。”

她摇了一下头,径直向夜幕下的路上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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