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白的混沌从中央慢慢开裂,模糊的影像在眼前扩散,逐渐形成清晰的轮廓。崇史终于辨清了。最初映入眼帘的是自己的右手,欲抓住空气的手指在颤抖。
不久,他发现自己正睡在床上,只有右手在动。
“敦贺先生,敦贺先生。”
有人正在呼唤他的名字。他扭过头,只见一个身穿白衣、医生模样的中年男人正从一旁看着他,男人身后站着一名消瘦的护士。
白衣男人在崇史面前晃晃手掌。“看得见吗?”
“看得见。”他答道。
“请说出您的名字。”
“敦贺崇史。”
医生跟护士对视了一下。崇史看得出,二人似乎放下心来。
“呃,我到底……”
刚要起来,崇史发现头上贴着东西。几根细导线从头上引出来,跟枕边的测量器连在一起。他立刻明白了,是脑波仪。
“给他摘下来。”
医生说了一声,护士将导线取下。崇史搓搓脸,直起上身。
“感觉怎么样?”医生问道。
“没什么感觉。也不坏,也不好……那个,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会待在这种地方?这儿好像是医院。”他环顾室内,是白色的煞风景的单间。
“我们正想问您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医生说着搓起手掌,“据您的家人说,您在家里倒下了。最初还以为您只是睡着了,就没管您,可是到了次日早晨仍未起来。无论您的母亲怎么叫,似乎也没有醒来的迹象。就这样到了晚上,您还在睡。这无论如何太异常了,您父母担心起来,这才联系了我们。”
“一直在睡……真的是这样吗?”
崇史有种模糊的记忆。他在自家二楼打开纸箱,发现了智彦的眼镜,但此后的记忆就断了。
“可是,”医生说道,“我们检查您的身体,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根本就弄不清您为什么一直在睡。您睡眠的时间总共大约四十小时,我们甚至已开始考虑补充营养的问题了。就在这时,听说您醒了,这才赶了过来。”
崇史摇摇头。“四十小时?难以置信。”
“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吗?”
“没有,一次也没有。”
“嗯……”医生一脸愁容。
“那个,真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异常吗?”崇史问道。
“没有。我们最初怀疑是脑障碍方面的问题,可根本不是……”医生飞快地瞥了一眼脑波仪。
“有什么不对?”
“倒也没什么,”医生先铺垫了一句,“只是感觉脑电波的状态有点异常。”
“您的意思是什么?”
“简单地说,就是做了很多梦。”
“就是说,一直在进行精神活动吗?”
医生重重地点头道:“一点没错。当然,这种情况在普通人身上也能看到,但您体现精神活动的脑电波出现得极其频繁。”
“是吗?”
“但正如我最初所说,这也称不上异常。事实上,关于睡眠的问题,人们仍没弄清楚。”
崇史点点头。他对此十分清楚。
“那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吧?既然没有异常。”
“待会儿我们再检查一下,如果没有任何问题,您就可以回去了。只是,”说着,医生抱起胳膊,“我想您最近一段时间最好在行动上慎重一点,比如说要尽量避免开车。”
“就像是猝睡症患者?”
“那种病人虽然会突然陷入睡眠,可也就是几分钟到几十分钟。”
“明白了,我会注意的。对了,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日。您开始睡眠是从星期五的晚上。”
太好了,崇史想,这样就可以避免无故缺勤了。
“他母亲在哪里?”医生问护士。
“在外面。”护士答道,“一直在等。”
“既然这样,在检查前,最好让她看一下健康的儿子。”说着,医生朝崇史笑了。
走进病房的母亲一看到崇史就哭了起来,说真怕他就这样永远地睡过去。听到医生说原因不明,她似乎认为会再次发生同样情形,不安地皱起眉头。
“先在家里观察一下吧。明天一早就跟公司联系,这样就不会被当成无故缺勤了,对吧?”在回家的出租车中,母亲说道。
“那样也行,可也不能永远都待在这儿。”
“但至少也得放松两三天。崇史,你累了,所以才会发生这种事。”
崇史知道再怎么争辩,母亲也不会改变主意,便沉默下来。
父亲正在家里等侯。听完母亲的叙述,他现出不满的神情。“最好去一家更大的医院看一下。”
“那就是这一带最大的医院了。”
“但他们什么都没弄清楚,这怎么能让人放心?”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眼看两人就要争吵起来,崇史好不容易才把他们劝开。
尽管睡眠期间完全没有补充营养,崇史却没感到肚子饿,但他还是花时间把母亲做的简餐吞了下去。
到了傍晚,崇史回到自己的房间,悄悄地收拾好行李,用绳子捆起来,慢慢地顺着窗户下的外墙放到后街上。然后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写了封短信放在桌子上,说自己还有工作就先回去了,让父母不要担心。
当他提出想出去散散步的时候,父母果然反对。
“你今天就先好好待在家里吧。”母亲用乞求的口吻说道。
“大概是睡得太久了吧,身体到处都酸痛,我想稍微走走。没事,我不会走远的。”
“可是……”
“我顶多走到商店街。”
崇史丢下担心的父母,走出家门,然后绕到后面捡起刚才放下的行李。当他来到通公交车的大街时,正好有一辆出租车路过,他毫不犹豫地抬起了手。
在驶向东京的“山神号”中,崇史打开包。装有智彦那副破眼镜的信封就放在最上面。他一面凝望,一面喝着在车厢内买的啤酒,啃着三明治。
喝光第二罐啤酒,崇史放倒椅背,悠然地靠着闭上眼睛,脑中立刻浮现出最后看到智彦时的情形。
智彦闭着眼睛,横躺着一动不动。
耳边仍回荡着自己的声音:是我杀了智彦。
他意识到,那既不是错觉,也不是幻觉,而是事实。
智彦死了,所以无论哪里都找不到。
同时,崇史也想起自己一直对智彦怀有杀意。他曾经想,只要没有了智彦就好了。对于当时自己心中的丑恶,他现在也能清晰地记起。
抵达东京时已过八点。崇史回到早稻田的住处,发现母亲的声音已录进了答录机中,让他到达后和家里说一声。崇史消除录音,并未给老家打电话。他拔下电话线,连衣服都没换就横卧在床上。尽管已睡了四十个小时,头还是有点沉,或许是睡眠过度的影响。
刚过十二点,他出了房间。他不清楚现在是否仍有人在监视自己,但为谨慎起见,他故意多绕了几条小路。途中,他多次回头张望,没发现被尾随的迹象。
崇史徒步来到MAC。整栋建筑静悄悄的,因为是星期天的晚上,应该没人在里面工作。
崇史思考着进入的方法。只要把Vitec公司的工作证向守卫出示,再编个适当的理由,即使在这个时段通过大门也不是难事。但他不想选这个办法,因为他来这里的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
最终,他爬上停在道路一边的卡车车斗,翻过MAC的围墙溜进院内。
进入大楼后,他沿楼梯来到智彦等人的研究室所在的楼层。走在空无一人的昏暗走廊里,他不禁想起去年秋天时也曾这么溜进来,看到智彦等人搬运“棺材”的那一晚。
跟当时一样,崇史再次来到智彦等人的研究室前。他拧了一下把手,门锁着。这也跟上次一样。
崇史抬头望望门。为了缓和关门时的冲击,门上安装了减震器。他摸了摸上面,指尖碰到一样用胶条固定的东西。确认之后,他松了口气。记忆并没有错误。
他剥下胶条,上面附着一把钥匙。他把钥匙插进锁孔,往右一拧。钥匙顺畅地转了一圈,接着响起咔嚓一声。
崇史打开门,一进去便闻到一股灰尘味。他打开准备好的笔式手电筒,微弱的光圈照亮了前方的墙壁。
室内什么都没有。仅仅在数月之前,这里还填满了不锈钢架子、橱柜、办公桌和各种器械,可这些全被运走了,连垃圾箱都没有,一张纸都没落下。
房间里面还有一个门,崇史向前靠去。门的那端应该就是智彦等人的实验室了。
门并未上锁。或许也没这必要吧,这个房间也空空如也。
崇史站在空房间中央,环视灰色的地板和墙壁。他记忆中的房间是被巨大的装置占据的。由于最初看到那些东西时的冲击太大,所以他无法相信那个房间与这个空荡荡的房间竟是同一个地方。
只是这个房间的气味很熟悉。混杂着油与药品的气味。
没错,崇史想,智彦就是在这个房间死的,是我杀的。
崇史把笔式手电筒照向地面,开始仔细查看房间的角落。他想寻找有没有当时留下的痕迹。那些痕迹昭示了那个梦魇般的夜晚确实存在。
可是,证据的湮灭近乎完美,崇史没能发现一样能印证他暗淡记忆的东西。是谁让它们消失的呢?不过关于这件事,他已感到没有思考的必要性了。
他走出实验室,返回原先的房间,用笔式手电筒在地板上照了一圈,仍一无所获。地板上微微残存着蜡的气味,可以推定是用拖布拖过了。
尽管如此,就在离开房间前,崇史仍把笔式手电筒的光停在地板的一处。他蹲下来,用指尖捏起一样东西。一根头发。
是谁的呢?智彦的?还是……
一时间,他认真地推测起头发的主人,可随即意识到里这么做毫无用处。他在昏暗中苦笑起来。这纵然是智彦的头发又能怎样?这里是他们的研究室,就算有一两根他的头发也毫不奇怪。
他丢掉头发站了起来,将门打开一条缝,确认外面没人后才走到走廊。
这时,一幅画面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它的出现似乎很唐突,可无疑是由“头发”一词联想起来的。
崇史埋头思索了数十秒,这些时间已经足够总结他的想法了。当锁上门,把钥匙放回原处的时候,他已经作出一个假设。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个假设都没有矛盾。
他原路离开MAC,决定走同一条路返回公寓。途中,他发现了一个电话亭,于是停了下来。
他看看手表,已是凌晨两点。略一犹豫后,他打开电话亭的门,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记事本,翻找直井雅美的电话号码。
次日午后一点,崇史出现在JR新宿站东口的检票口附近。他今天也向公司请了假,理由是身体不适。上司未加任何评论。崇史认为,之所以会这样,并非只是因为公司禁止询问部下休假的理由。他认为上司是在躲避自己,而且他对这点非常自信。
一点十分左右,扎马尾辫的直井雅美从地下通道出现了,一身白衬衫配紧身迷你裙的装扮。崇史推测,这或许是她打工时穿的制服。
二人站在打出了“中止”标志的自动售票机前。
“抱歉,一直没机会脱身。”雅美大概是跑过来的,脸色发红,脖子上微微渗着汗珠。
“没事,该说抱歉的是我。昨夜就像在威胁你一样。”
由于半夜里电话响了起来,雅美还以为是广岛的老家出事了。听到崇史的声音时,她还怀疑是骚扰电话。
“没事,只要能获得伍郎的一点消息就行。”说着,她点点头。她仍在喘息,看来不止是奔跑的缘故。
“是那样东西吧?”崇史指着她带着的纸袋说道。
“是。你说过不能用手碰,所以就这样带来了。”
“这样就行,多谢。”崇史接过纸袋。
“那个,伍郎的下落有眉目了吗?”雅美抬眼盯着崇史,目光中透着认真。
“现在还不好说,但我想这会是一条重要的线索。”崇史轻轻拍了拍纸袋。
她真挚的眼神从崇史的脸移向纸袋。“是吗……”
“一有发现我就跟你联系。”
“拜托。像昨天那样半夜打电话也没事。”
“明白了。”
“那么,我还有工作。”雅美点头致意,转过身小跑着离去。
如果她知道真相会如何呢?
带着怜悯和一丝好奇,崇史目送着雅美的背影。尽管他知道,自己的好奇心显得有些轻率。
傍晚,他来到地铁永田町站,走进站旁的一家咖啡厅。一个小时前,他跟桐山景子约好了见面时间和地点。而两个小时之前,他还去了某个地方,把篠崎伍郎的工作服带到了那里,确认自己的推断是否正确。结果,他得到了满意的答案。
当崇史喝了一半咖啡时,桐山景子走过自动门,来到店内。他轻轻招了招手。
“最近怎么老是约我啊。”她一坐下,就从包里取出香烟,然后跟服务生点了柠檬茶。
“因为我只能求你。”
“别开玩笑了,又不是没听说你有那么棒的女友。”景子吐着烟望着崇史,但随即发现了他表情的变化,便收起戏谑的眼神,“女友的事不能谈吗?”
“也不是,而且跟我要求你的事情也不无关系。”
“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只是想弄清一件事。”崇史探身问道,“以前曾对你说过记忆包的事,还记得吧?”
“当然。”她点点头,“有个人的记忆被修改了的那件事吧?”
“就是上次那消息的后续。记忆修改是没错的。方法已经被开发出来了。”
景子迅速环视四周,把脸贴近崇史。“确定?”
“确定。”
“难以置信。”她反复眨着眼睛,“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公司不将其公开呢?哪怕只向我们这些次期型现实的研究者公开也行啊。”
“有内情,不能公开。”
“什么内情?”
“这一点还不能讲,还有待确认。”
“又在装模作样了。”景子撇了撇嘴。
“不是这样。我不想散播一些尚不明朗的信息,给你添麻烦。”
“说得倒好听。”
当景子把香烟叼在嘴里时,服务生端来了柠檬茶。二人的对话中断了一会儿。
“等一切搞清楚之后,我肯定会告诉你。”等服务生离去之后,崇史说道,“也正因为这个,才想请你帮忙。”
景子喝了一口柠檬茶,点上第二支烟。
“这个嘛,如果是我能做的,当然会帮你,不过我可帮不上什么大忙,我既没有一点儿门路,跟公司的上层也没有情人关系。”
听到她独特的玩笑,崇史微笑道:“不需要门路,有件事非你不可。”
他说出想法,景子顿时皱起眉来。“什么?为什么想这么做?”
“所以等一切解决之后才能说嘛。”
景子叹了口气,盯着崇史,眼神里混杂着困惑、惊讶和狐疑。
“我知道这请求很冒昧,可不这么做就无法查清事实。”
“一旦败露了怎么办?”
“我不会让它败露的,绝对不会。就算万一败露,我也决不会给你添麻烦。”
“你就是这么说也不好办啊。一旦败露,我也无法假装不知情。”
崇史无法反驳,低下头来,然后再次望向她。“你认识三轮智彦吧?”
“名字听说过。是个很优秀的人吧?听说在MAC跟你难分伯仲。”
“他现在表面上已去了美国总部。”
“表面?”听到崇史微妙的措辞,景子当即问道,“什么意思?”
“其实并没有在美国。”
“那在哪里?”
已经死了—如果这么说出来,这个知性美女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崇史想。当然,他不能说出口。
“也是为了查清这一点,我才需要你的帮助。”
崇史注视着桐山景子的眼睛。她一只手端着茶杯,频频吸烟,同时也盯着他的眼睛。
不一会儿,景子把香烟在烟灰缸里掐灭,用另一只手拿过茶杯,喝起柠檬茶。“若要行动就只有明天了,否则就没有机会了。”
“你愿意帮我?”
“我别无选择啊。”跷着二郎腿的景子变换了腿的位置,“只是,你真的想干?”
“真的。”
“那儿有什么?”
“有……”话未说完,他就闭上了嘴,“这个也以后才能告诉你。”
“又来了。”桐山景子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你明天会来公司吧?明天下午我会打电话告诉你具体步骤。”
“多谢。”说完,崇史去拿桌上的账单,可景子一把抢了过去。“啊。”他叫出声来。
“茶钱之类还是由我来出吧。不过作为交换,你得把一切真相全告诉我。”
“说定了。”崇史语气郑重地说道。
次日,崇史跟平常一样来公司上班,在专利许可部里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做不熟的业务。对于他在休假日前后请了两天假一事,周围的同事什么都没有问。不止如此,他们无论什么事情都不问他,似乎都在躲着他,唯恐被牵连进去。他猜测,这恐怕并非自己的心理错觉。
下午一点整,崇史左前方的电话响了。
抓起电话的是坐在那里的真锅。三言两语之后,真锅仿佛遇到了祸事似的,看了崇史一眼。“你的电话。”
“不好意思。”崇史道谢后拿过听筒。
电话是桐山景子打过来的。“准备好了。五点半你来这边一趟,迟一点可就危险了。”
“明白。”只回答了这么一句,他就挂断了电话。
大概是通话太短的缘故吧,真锅诧异地望着崇史,周围其他职员似乎也都竖起了耳朵。崇史环视四周,他们顿时一齐背过脸去,装出埋头工作的样子。
崇史待到五点,做着无聊的事务工作。五点之后,回家的职员增加起来。他也作出一副要回家的样子,收拾桌子,披上上衣。
五点二十五分时,他离开专利许可部,尽量躲着别人乘上电梯,来到七楼。走廊最靠外的那扇门在几天前还是他的工作地点“现实系统开发部第九部门”的入口。
门的一旁有个插卡槽,但他已经没有卡了。他看着表,等到五点三十分整,按下了插卡槽一旁的按钮。
咔嚓一声,门开了,戴着金边安全眼镜的桐山景子露出脸来。
“没人吧?”她飞快地看了走廊一眼。
“嗯。”
“进来。”她把崇史让进来,立刻关上门。
房间里除了她外没有一个人。
“其他人呢?”
“两个出差了,剩下的一个刚走。”
“哦。”
崇史环顾室内,不久前他还在做研究的地方现在完全空了。他站在房间中央,摇了摇头。
“所有东西都被收拾了。”
“你调走之后,这里的设备就全被搬出去了。”
“看来是这样。”
“快,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时间本来就不多。”
景子推来放着黑猩猩笼子的手推车。崇史连忙帮忙。
他们在笼子周围围上铝板,避免让人看到里面。景子打开上面的盖,里面是空的。
“有点臭,请忍耐一下,毕竟没时间认真打扫。”
“裘伊在哪儿?”崇史问起原本住在这个笼子里的黑猩猩。
“在房间一角的丙烯箱里,让他忍耐一晚。”
“叫声听不到吧?”
“没事。”景子点点头。
崇史脱掉外套,解下领带,然后与包一起递给景子。“你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如果嫌碍事扔了也行。”
“那就先放在我的橱柜里。”
“拜托。”说着,崇史把右脚伸进笼子。这时景子开口了:“敦贺君。”崇史回过头来。
“你非得查清答案不可吗?”
“什么意思?”
“就是说,”她抱着崇史的衣服和包,稍微侧过脸颊,“我觉得,世上有一些问题是最好不要解决的。”
崇史点点头。“我也这么想。”
“既然这样……”
“不过不行。这个问题是必须要解决的。”
景子低下头,叹了口气。“明白了,那就进去吧。”
崇史钻进笼子,抱着膝盖蹲了下来,景子盖上盖子。崇史缩了缩头,蜷起身子。盖子盖得非常严实,但四处都有孔透进光亮,似乎是透气孔。
“没事吧?”景子问道。
“凑合吧。”
“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嗯。”
“你说的那个记忆被修改的人……不会就是你吧?”
崇史沉默了,但这样似乎就等于给出了回答。景子也没再多问。
蜂鸣器的声音传来,接着就传来景子走过去打开门的声音。
“辛苦了。”她对来人说道。
“只代管笼子就行吗?”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崇史听着耳熟,是那个物资材料部的年轻职员。
“没错。明天早晨第一个带到这儿。我会提前来的。”
“明白……那个,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似乎是在说铝板。
“防止杂音。我们给黑猩猩安装了特殊装置,必须让它在这种状态下睡一晚上,希望你们把它放在安静的地方。”
果然老练,崇史佩服着她的演技。这样就不用担心被人怀疑了。
“途中不能打开盖子吗?”
“不能,否则一个月的辛苦就要化为泡影了。”
“可如果黑猩猩闹起来……”
“这一点我想不会有问题。万一需要打开,请事先通知我。总之不能擅自打开。”
“明白了。就一晚上估计也没什么问题。”
崇史感到手推车动了起来。“很重啊。”职员说道。
“是装置的重量。”景子说道,“请多加小心。”
“没问题。”职员答道。崇史知道,她对谁都会说“请多加小心”。
崇史以难受的姿势被运了出去。他的脖子逐渐痛了起来,却无法动弹。手推车通过断坡时,冲击从腰部一直传到背骨。天很热,汗珠滴滴答答地从额头滚下,渗进眼睛。
手推车的去处应该有崇史寻求的答案,他对此毫不怀疑。
线索就是附着在篠崎工作服上的毛。
昨天和直井雅美分手后,崇史立刻把工作服带到兽医那里,让对方检查究竟是什么毛。
答案立刻就出来了。跟崇史预想的一样,果然是黑猩猩的毛。
真奇怪,篠崎从不接触动物实验,工作服上竟然会附着这种东西。MAC是不饲养黑猩猩的。
去年秋天,崇史看到智彦等人悄悄把一个棺材状的东西搬出MAC,并且一直在推测,那里面装的或许是篠崎。
篠崎被运去的地方很可能会有黑猩猩,崇史如此推断,因此才会有几根毛阴差阳错附到篠崎的工作服上。
可是那些“家伙”并未察觉。他们直接把剥下的工作服放到篠崎的公寓,大概是想制造他消失之前曾一度返回公寓的假象。
这无异于自掘坟墓,崇史想。
手推车不时停下,上电梯,转弯,似乎正朝向目的地。几次停歇之后,声音传来。
“这是第九部门交来的,让保管到明早。”年轻的物资材料部职员说道。
“这是什么啊?怎么看不见里面?”是一个稍显年长的声音,似乎是负责检查物资材料仓库和实验动物管理室进出情况的人员。
年轻职员把桐山景子的嘱托重复了一遍。
“嗯。对其他动物无害吧?”
“应该没有,说是已经睡着了。”
“神神秘秘的。”崇史头顶的铝板咣咣地响了起来,多半是检查人员在敲打。
“危险,小心把黑猩猩吵醒了。”
“先放进饲育室吧。”
手推车又动了起来。究竟是如何推的、推向哪里,崇史一无所知。
车子再次停下,接着传来开门声。职员吹着口哨。手推车似乎被放进一个房间。随着关门声,崇史的周围安静下来。
数分钟后,他慢慢推开头顶的盖子。周围很黑,看不太清楚,却弥漫着动物粪便的气味。
崇史小心地出了笼子,打开口袋里的笔式手电筒。眼前是一个十叠大小的房间,如街头的宠物店一样摆满了各式笼子和箱子,但里面只有黑猩猩和老鼠两种动物。
房门上有一扇小窗,崇史透过小窗窥探外面。走廊里空无一人,也没有说话声和其他动静。他迅速来到走廊上。
同样带有小窗的门排列在走廊两侧,有“计量仪器保管室”、“光学仪器室”等,都没有开灯,看来没人。
正当他依次看标示时,走廊的拐角处传来说话声。他急忙寻找附近的房间。
“实验动物解剖·治疗室”的标示映入眼帘。他毫不迟疑地打开门溜进去,然后悄无声息地关上门。
他打开笔式手电筒。这里与其说是进行解剖和治疗的地方,不如说是厨房,有水槽和消毒柜之类的东西,还有冰箱。不过,再看看墙壁上满是解剖标本,就不难确定这里是小生命牺牲的地方了。
房间里面还有一道门,上面没有窗。崇史轻轻扭动把手,试图拽开,却发现门上着锁。他找了找标示,结果什么也没有。
一定是在这里面,他确信。真相就在里面。
他钻到解剖机下面,藏到一个从入口看不到的位置。他决定在这个狭小的地方等待机会降临。今夜不可能一次机会都没有。
他抱着膝盖等待时机,边等边思考种种事情。麻由子,智彦,还有自己的将来。
他已经下了告别这一切的决心。
当灯打开的时候,在几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崇史竟没回过神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不由得想要活动一下,可最终还是忍住了。他刚刚似乎睡着了。
他侧耳倾听。有人进了房间。一旦被发现,他打算选择强硬的手段。
但根本没有这种必要。来人径直朝里面的门走去。崇史低下头,看到了那人的脚。是女人,似乎穿着白衣。
女人打开锁,消失在门内,并未上锁。
崇史爬出来,站起身使劲舒展了一下,朝门走去。
他抓着把手,打开了几厘米,从门缝中向里窥视。
真实在他眼前扩展开来。
他把门开大,白衣女人回过头来,是个中年女人。一瞬间,她露出了无助的表情,但随即就皱起眉来。
“怎么到这儿来了……”她呻吟道。
崇史踏进房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果然是这样!”
白衣女人避开崇史,逃了出去。他根本不予理会,径直往前走。
那里放着两张床,上面各躺着一个人。虽然极度瘦弱,连容貌都完全变了,但毫无疑问,一个是篠崎伍郎,另一个是三轮智彦。两人身上都连着脑波仪和貌似生命维持系统的装置。
后面传来脚步声,在崇史身后停下。
“一切都想起来了吧?”说话声传来。崇史一回头,竟是须藤。
“正是。”崇史答道,“这两个人还是死亡状态吧?”
“没错,还是死亡状态。”须藤说道,“你会让他们复苏的。”
SCENE 10
“……也就是说,从MAC出来的人,几乎无一例外都在Vitec取得了瞩目的成果。希望你们也能继承这些前辈的传统。当然,我相信你们会继承的。”
Vitec公司的人事部长正铿锵有力地讲话,可我们为了竖着脖子不让自己睡觉,已经耗尽了精力。若只是一两个人讲话,乖乖地听一下也不算辛苦,可若是三四个人轮番上阵就索然无味了。为什么日本人会如此喜欢讲话呢?尤其是像这种激励年轻人的场合,这种好出风头的老年人一多可真受不了。
我转动眼珠窥探周围的情形。左前方的后背正在左右摇晃,其他的家伙也都忍不住要打哈欠了。在普通学校的毕业典礼上,因为人很多,就算有一两个人打盹也不惹眼,可今天这屋子里只有数十人。在这种场合下,我不想破坏人事部长对我的印象,不想给以后的分配带来不良影响,所以拼命忍着不让眼皮落下来。
讲话告一段落后,证书发到了我们手里。证书不像一般学校的那么大,只是一张明信片大小的纸片。毕竟仅仅是为实现自我满足的证书,这样就已足够了。
“典礼现在结束。”在主持人枯燥无味的话语中,仪式结束。
离开典礼会场时,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智彦正望着我。
“哟。”我说了一声,“刚才坐在哪儿?我还以为你没来呢。”
事实上,在典礼之前,我找了他好几次。
“我来得有点晚,坐在最边上了。”
“真稀奇,你连这种事都敢迟到。”
腿部有缺陷的智彦做事时向来会比别人多预留一倍的时间。
“实验室那边有点事。”
“实验室?在这种日子?”
“算是吧。先别管这个,”说着,他环顾四周,稍微压低声音继续说道,“出席送别会吧?”
“打算去。”
我和智彦所属的现实工程学研究室要为我们举行送别会,会场就在附近的意大利餐馆。
“之后的安排呢?”他问道。
“也没什么。”
“既然这样,”智彦舔了舔嘴唇,“能不能稍微陪陪我?”
“行是行……怎么了?”
“我有话要说,有点复杂。”智彦把右手插进裤兜,又用左手挠挠鼻翼,“我只想咱们两个人聊聊,找个安静的地方。”
智彦语调很平淡,我却感到不安。我想,肯定是麻由子的事情。
“知道了。那去哪儿好呢?”
“我们研究室的前面如何?”
“OK。”我点点头。
送别会从下午五点起举行。从现实工程学研究室结业的包括我和智彦在内共有六人。大家以我们六人为中心聚集到一起,热烈畅谈。啤酒瓶盖也接连被打开。
麻由子是稍迟一些出现的。我恨不能立刻就到她身边,可许多人都找我说话,怎么也腾不出空来。好不容易能靠近她,是在装着去厕所从人堆里挤出来的时候。
看到我,麻由子的身体似乎有些僵硬,但她没有逃跑,而是站在那里。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我说道。
“要来的。毕竟是照顾过自己的人们的送别会。”说着,她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我点点头,斜视着她的脸。“气色不错啊。”
“嗯,我很好。”她说道。
去年年底以来,我们没有正式碰过面,也未曾说过话。不用说,是她在躲着我。她的电话一直处于录音电话的状态。
“这个结束后我要和智彦见面。”我小声说道。看得出来,她的脸微妙地紧绷起来。我又说道:“我想先和你谈谈,一会儿就行,你有没有时间?”
麻由子并未回答。只见她突然露出笑脸,从我身旁走过,朝着正在稍远处说话的男人走去。“山本学长,恭喜你。学长若是不在了,我们会寂寞的。”她有些做作地大声攀谈起来。
“啊,津野。你什么意思?你是在说我走了就没有宴会主持人了?”山本语气诙谐地跟她聊了起来。
我叹了口气,朝厕所走去。
送别会持续到七点。导师小山内邀我和大家一起换个地方继续聚餐,我便说有事脱不开身,拒绝了。
离开餐馆后,为避免被其他人发现,我绕道返回MAC。进门时,门卫问道:“忘记东西了?”我便答了一句“是”。
今天终于没有人留下来了。时间不算晚,可整座科研楼都静悄悄的。我一个人乘上电梯,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来到智彦等人的研究室前。智彦还没来。
我思考着他究竟打算跟我谈什么。有可能是让我放弃麻由子吧。对于一个人去美国的智彦来说,她无疑是他最大的心事。那小子应该还没有迟钝到连我对麻由子的感情都没有察觉的地步。
但我也在考虑别的可能性。智彦和麻由子的关系究竟怎么样了?现在仍能称得上情侣吗?
电梯门打开的声音传来,我望了望走廊那端,智彦瘦弱的身体出现了。他发出与常人不同节奏的脚步声,向这边靠近。
“半夜待在这儿时,”智彦边走边说,“就会觉得这儿是个跟现实不一样的地方。无论时间还是空间都跟外面隔绝了。”
“那就是说,今天终于从那种世界里解脱了?”
“怎么说呢,我们永远都逃不出这个世界吧。”
智彦站在研究室门前,使劲往上伸出右手,从门上的减震器上取下一样东西。是钥匙,似乎用胶条粘在了那里。
他把钥匙插进锁孔,咔嚓一声打开锁。
“进来吧。”说着他打开门。
智彦打开墙上的开关,荧光灯的白光顿时在研究室内扩散。仿佛在昭示研究已告一段落,办公桌和橱柜上面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电脑键盘也都盖上了罩子。
跟走廊里冷清的气氛相比,我能感觉到室内仍残留着暖融融的空气。智彦今天或许来过这房间。
“两年时间,真是一眨眼的工夫。”智彦轻轻坐在窗边的办公桌上,把两手插在宽松长裤的兜里。
“是啊。”我拽过旁边的椅子,坐在他对面,“不知不觉间就结束了。”
“真正的历练还在后头呢,加油吧。”
“这该是我的台词啊。怎么说你也是在美国总部上班啊。”
倘若智彦并不知道我拒绝了去美国,他应该会对我的话感到十分吃惊。可是,他的表情并没怎么改变。他低下头,很快又抬头望着我的脸。
“听说你拒绝了。”
“嗯。”
我想他大概会询问理由。到底是找个适当的理由蒙混过去,还是说出对麻由子的感情呢?我仍在犹豫。
但智彦并没有询问。“真遗憾,我还以为咱们又能待在一起了呢。”说完,他心安理得似的不断点头。
这不像是这家伙的风格。他为什么不想知道我拒绝去美国的理由呢?
“你好久没有进这房间了吧?”环视室内后,智彦问道。
我点点头。“这一年想进也进不来啊。”
“你说的是须藤的命令吧。我也觉得不舒服,但无法违背老师的安排。”
“研究内容绝密?”
“我一直觉得告诉你也无所谓,可是须藤老师说,如果不坚决贯彻就守不住秘密。”
“也许吧。”
“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似乎把你当成外人一样。”
“没关系,都已经过去了。”
“你能这么说,我就会稍微轻松一些了。我一直担心你在恨我。”
“恨你?我?别开玩笑了。”
我强装笑颜,夸张地仰头大笑,可这只不过是在掩饰内心的慌乱。在别的层面上,我一直恨着智彦。
“事实上,今天叫你来这儿也不为别的,是想把此前一直保密的研究内容告诉你。”
“啊?”
我有点意外。我一直自以为是地以为,他一定是要说麻由子的事。
“但可以吗?不再保密了?”
“当然还是顶级机密,但我还是想和你说一下。”
“嗯。”我不知该以何种表情应对,便含糊地点点头。
“你也想知道我一直在做何种研究吧?”
“算是吧。”
智彦点点头,扶了扶眼镜。
“去美国的事情,”他说道,“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也是没办法吧。如果换作相反的立场,我想即使我也会拒绝的。”
我望着智彦,心想,他到底在说什么?似乎不像是在说麻由子。
“什么意思?”
“就是说,”智彦又扶了扶眼镜,这是他心情不安时的习惯动作,“总之如果去美国,也就意味着自己的研究获得了认可,这毕竟是我们的理想。”
听了这句话,我仍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智彦又补充道:“就算是我,如果知道是给人打下手,也不会想去美国的。”
我终于明白了他的真意。原来智彦一直以为,我拒绝去美国是因为知道了自己不过是他的一个助手而已。
各种念头瞬间在脑海里翻涌起来。既然他这么想,那就先让他这么想吧。我心中有种没提到麻由子而产生的窃喜。可在接下来的瞬间,从我口中说出的话却与心中所想截然不同。
“说得是啊,我只不过是你的助手。被问到去美国的意向时还手舞足蹈的,现在想起来真是荒唐至极。”
我自己也觉得这话说得太过分,可就是止不住。
智彦轻轻摇摇头。“根本不是这样的。其实助手也很重要。我觉得Vitec公司果然有眼光,毕竟是要辅助我的研究,没有相应实力的人是难以胜任的。”
“看来是个很厉害的大项目啊。”
“算是吧。我有自信,它会从根本上颠覆现实工程学。”
我不可思议地望着满怀自信的智彦。他以前从未说过大话,一直是一个妄自菲薄的人。
智彦似乎误解了我的沉默,慌忙说道:“啊,当然,你们的研究也很了不起。我一直认为你们的工作也很棒。”
“没事,你不用为我费心。”我撇起嘴,一股厌腻在心中蔓延起来。
“我真是这么想的。这次我们的研究偶然获得了认可,你们的研究不久也会受到肯定的。毕竟扎实的努力是很重要的。”
扎实的努力?我的研究?我明明正在进行最尖端的研究。
我感到脸不快地扭曲起来,可智彦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我的想法,继续说道:“到了洛杉矶的总公司之后,我打算尽早跟那边的人谈一下你的研究,让他们把你也调到美国。怎么样,好主意吧?”
“你不用为我这么做。”我摇摇头。
“为什么?早晚也要去一趟美国总部,这不是我们的理想吗?”
“可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实现。”
“自己的能力是有限的,你就交给我吧。我一定让你不久也带着自己的研究到美国。这样就不用当助手了,也不会自尊心受伤了。”
“自尊心?”
“就是因为这个吧?”智彦说道,语气稍微生硬起来,“你不愿意作为我的助手去美国,就是因为自尊心吧。所以我才想出这么一个不伤害自尊心的办法。”
近乎恶心的不快涌上喉咙,之前拼命抑制着感情起伏的某种东西在顷刻间瓦解。“不对。”我说道,“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的?”
“这和自尊心没关系,那种玩意儿我根本就不在乎。我拒绝去美国,可不是出于这种理由。”
“那是什么理由?”智彦从桌子上抬起屁股,直勾勾地俯视着我,“你说还有什么理由?”
“你猜不出来吗?”我试着问道。
“猜不出来,一点也猜不出。”智彦答道,眼神变得可怕起来。
控制我内心的按钮发动了。可随着噗的一声,开关断开了。
“麻由子的事。”我说道。
“麻由子?”智彦皱起眉,“她怎么了?”
我盯着智彦。他还问怎么了。他明明不可能察觉不到我的心情。
“我喜欢她。”
智彦用能剧假面般的表情接受了我的话。我感到冰冷的空气瞬间摇晃起来。我们默默对视,车辆飞驰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智彦的喉结动了一下,张开双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根本就没怎么回事,我就是喜欢麻由子,所以才决定不去美国。”我顿时感到口干舌躁,可还是继续说道,“我对她的感情,我想你也察觉到了吧?”
智彦慢慢摇了摇头,踉跄着后退几步,扶住桌子。“我不知道。”他说道,“这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撒谎。”
“不是撒谎。怎么会……你喜欢麻由子……难以置信。”
难以置信的应该是我。智彦不可能察觉不到。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我说。
智彦一只手扶在桌子上,将目光投向窗户。可是从那里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百叶窗早已放了下来。“不明白。”不久,他喃喃道,“就算真的是这样,我也无法理解你因此放弃去美国的做法。可是她……麻由子……”他动作机械地朝我扭过头来,“麻由子明明是我的。”
“我一直千方百计想把她弄到手,因此你和她天各一方的时候就是我的机会。并且,如果再让我补充一句,”我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后继续说道,“她不属于任何人,也不是你的。”
“是我的。”智彦小声却又尖锐地说道,“只属于我一个人!”
“不对。”
“就算你这么想,”智彦重新看向我,瘦削的肩膀颤动着,显示出呼吸的紊乱,“麻由子是不会答应的,她只爱我,一定,一定。”他咽下一口唾沫,“她一定只爱我一个人,绝对不会对你有想法。”
他额头泛红。我望着他,站起身来。我已忍受不了继续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了。“的确,她现在还没有对我敞开心扉。”
“我说吧。”
“不过,这是因为有你在。”
“什么?”
“她是不想伤害你,不想让你遭受同时失去挚友和女友的双重打击,所以才不和我见面。”
智彦双拳紧握,对我怒目而视。
“你是说,麻由子真正喜欢的是你?”
我点了点头。“我坚信如此。”
“我不相信。你根本就没证据。”
“我有。”我平静地说道。
智彦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睁开眼睛,反复眨了几次,把右拳抬到胸口,不停地颤抖。“你……抱了她?”智彦用难以听到的声音问道。
稍一迟疑,我答了一声:“嗯。”
智彦一定是在咬牙切齿,下巴上的肉颤抖起来。“你胡说!”
“是真的。去年年底的事。”
“去年……”智彦半张着嘴,呼吸急促,脸色苍白起来。他把呆滞的视线抛向周围,然后伸手抓起桌上的电话,从口袋里取出记事本,按照记在上面的号码拨起电话。
“你往哪儿打电话?”
智彦并未回答我的问题。不久,电话似乎接通了,他和对方说道:“你们那边应该有个姓津野的女人,麻烦叫她一下。”
似乎是某家店。
等了一会儿,智彦再次朝听筒说道:“我现在正和崇史在研究室。希望你来一下,马上,我有重要的话要说。”
挂断电话后,智彦看都不看我一眼,说道:“就在附近的咖啡厅,十分钟后就来了。”
“你们约好了?”
“嗯。”
“你叫她来想怎么样?”
“问问她的真心话。”说着,智彦在椅子上坐下,“你也想问吧?”
我并未回答,坐在离他稍远的椅子上。
坦白对麻由子的感情究竟好不好,我没有自信。智彦并未察觉我的心情,这令我大为意外。我试图劝慰自己,这事迟早要说。
“刚才的事,”智彦主动说道,“你怎么看?”
“什么事?”
“就是关于夺走我挚友和女友的事。你是怎么看的?”
我长出一口气。
“我也很无奈,很痛苦,但最终没能放弃麻由子。”
“是吗……”他又沉默了。我也闭上嘴,感到空气似乎又冷了一些。
不久,智彦忽然说道:“我……”
我朝他扭过脸。
智彦低着头继续说道:“我还没抱过她……”
我垂下视线,继续沉默。
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想起麻由子穿的是高跟鞋。尽管觉得已过了很久,可看看表,距离智彦打完电话才不到十二分钟。
门被小心地打开了,麻由子走了进来。她眼神不安,似乎已知道我们在这里谈了什么。
“专门把你叫来,抱歉。”智彦说道。
“什么事?”麻由子打量着我们。
“有件事想问问你,关于你和崇史的事。”
麻由子望了我一眼,带着似怒似悲的神情。
“崇史把一切都告诉我了。我想知道你的真心。”智彦说道,“你喜欢的究竟是哪一个?我?还是崇史?”
麻由子呆呆地站着,紧紧抓着手提包的带子。她的眼睛湿润了,身体晃动着。
“这件事……”她痛苦地张开双唇,“这件事,我不想说什么。”
我不忍看她,转向智彦。通过麻由子刚才的话,他应该已经明白,麻由子已不再是他的女友了。
“是吗……不想说……吗?”智彦的眼神黯淡下来。一瞬间,他翘起嘴唇,似乎浮出了笑容。是讽刺的笑,还是自嘲呢?带着这种表情,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迈开步子。
“去哪儿?”我问。
智彦停了下来,稍稍朝我扭过头。“我去哪儿,跟现在的你还有关系吗?”
我无言以对。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之后咱们再聊一次吧。”说着,智彦消失在里面的实验室里。
我呆呆地望着关上的门。里面传来砰的一声,是冷却扇的声音。
“为什么要弄成这样?”身后传来声音。我回过头。麻由子正怒视着我,眼圈红了,脸颊上闪着泪光。“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如此轻率地毁掉?我都那样求你了,让你不要做得这么绝。我不明白,根本不明白你在想什么。”
“我喜欢你,不由自主地喜欢。智彦也很重要,可我无法兼得两者。哪怕是毁掉跟他的友情也无所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一切都是做过最坏打算后的决定。”
“我……”麻由子大喊了一句。为了让心情平静下来,她又深呼吸了两三次。“从今天起,我再也不会和你们俩见面了。”
“为什么?”
“因为这是最好的选择。无论选择谁,大家都会不幸。”
“倘若你选择我,我就是从Vitec辞职也行。这样一来,就可以永远不和智彦见面了。”
麻由子慢慢地摇摇头。“看来你是什么都不明白。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让大家都陷入不幸。你是不是傻了?连被抛弃的他的心情都考虑不到?”
她的话像利箭一样穿透了我的胸口。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呆望着她的嘴唇。
“你也一定意识到了吧?”她继续平静地说道,“牺牲掉与他的友情,你终究是做不到的。”
我垂下视线。很遗憾,对于她的话,我的内心并没有涌出强烈的反感。根本没这回事—尽管在这么想,可心里还是有样东西在阻止我说出来。
难道我错了?这种念头开始在心中蔓延。
咔嚓,背后传来声音。实验室的门开了。智彦脱掉了外衣,正脸色苍白地望着我。
“崇史,你过来一下。”
“就我一个?”
“嗯。我想单独再谈一下。”
我飞快地瞥了麻由子一眼,走进实验室。
室内填满了实验器械。一侧的墙壁前摆满了分析装置,伸出的同轴电缆就像《守宝奇兵》中出现的蛇群一样在地板上趴着。房间中央放着牙科诊所常用的那种椅子,似乎是实验对象的位置。
“我要履行刚才的约定。”智彦说道,“先说一下我的研究内容。”
“这个就算了吧。”我摇摇头,“比这更重要的事情……”
“你必须得听。”智彦打断了我的话,“你如果不听,后面的事就没法谈。总之你先听一下。”
“可是……”
“求你了,”智彦投来认真的眼神,“听我说。”
我抱起胳膊,再次环视实验室。我弄不懂智彦的心情。
“好吧,我听。”我打开竖在墙边的折叠椅,坐了下来。
“我想很久以前就曾说起过,契机只是一件小事。当时,实验对象篠崎君的记忆出现了一点偏差。他小学时的老师明明是名中年男老师,他却说是年轻女老师。”
这件事的确听到过。我默默点了点头。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探明其原因是研究的第一步。不久我就找出了答案。一旦知道了,其实也很简单。”智彦把脚叠在一起,两手交叉放在膝上,“其实就是从有意识或者无意识的愿望中产生的空想影响了记忆。”
“空想影响记忆?”
“这也并不稀奇,平常谁都经历过。比如说,即使是讨厌的事情,经过一段时间后也会忘记,对吧?事后再想起来时,居然发现那也是一种美好回忆。实际上,这是在潜意识里把回忆加工成了自己容易接受的形式,当时的痛苦自然就从记忆中消失了不少。”
“关于这个,有观点认为是脑内麻醉药的影响。”
“同感,我也这么想。脑内麻醉药与记忆修改有很大关系。再举一个例子,你有没有这种经历?在给人传话的时候,总会朝有利于自己的方面修改内容。”
“也不能说没有。”我略加思考后答道。
“是吧?我也有过。比如说,在街头被流氓缠上,零花钱被抢走了。之后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时,尽管只有两个流氓,可不知不觉间,你就会说成五个。之后的话也会尽量说得不跟这种设定发生矛盾。”
我有这种经历吗?我一面听一面想。
“这件事会告诉各种人。在多次向别人陈述的过程中,印象就会逐渐在脑中固定下来。在这种印象中,对方的人数就是五人,说话内容也会变得越发条理化。再过一段时间,再次回忆起这件事,脑海里浮现出的就不再是实际发生的事情,而是后来自己杜撰出来的印象了。可这时,当事人已坚信这是‘正确的记忆’。他会带着自信回答说流氓是五人,却根本意识不到正在撒谎。”
“也就是记忆的修改……”
“我曾看到有本书说,在虽已被逮捕却仍声称自己无罪的案犯中,似乎有不少人都会逐渐陷入这种错觉。分明犯了罪,可是在不断作假供述的过程中,就会逐渐将其当成真实。”
“听说过。”
“这一切都只能解释为人类的自我防卫本能。于是我就开始思考利用这种本能,也就是说,能否人为地制造出这种状况。这一年间,我从事的研究正是这些。”
智彦站起来,把放在一旁的一摞纸递给我。是装订在一起的报告用纸。
我浏览了一遍。不,浏览这个词并不贴切。写在上面的内容令我震惊。
“正如上面所写的,成为诱因的印象只需一个就行。”智彦说道,“如果把人将这种诱因映像化时的脑机能模式记录下来,再输入记忆区,基本上就OK了。”
“剩下的就是在意识产生和消失的瞬间被自动处理……了吧?”
“为了弥补记忆的偏差,人会在潜意识中不断变更记忆,最终变成对自己最为合理的形式。因为记忆会不断变更下去,所以就取名为多米诺效果。”
“太震惊了!”我从报告上抬起脸来,“太棒了。”
“运气好而已。”智彦说道。
我再次把目光落到报告上:多米诺效果的发现与应用第一号……
这绝不是走运,我想。即使处于同样的状况,我也不会有这样的发现。三轮智彦真是天才。
“我明白了Vitec选你的理由。”我说道,“这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
“我说的是真的。”我把报告放在一旁的计量器上,感到身体很沉重。失败感夺走了我的气力。
“崇史,”智彦说道,“你就不想做这个多米诺效果的实验吗?”
我看着智彦,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把我……做实验对象。”
“你说什么?”
“我没开玩笑。”智彦脸上透着一种紧迫感,“我希望改变,改变我的记忆。”
“智彦。”
“所以我才跟你解释这种装置。”他摘下眼镜,放在一旁的架子上,“我想忘记麻由子。从一开始她就不是我的女友,我希望变成这样。否则,今后我恐怕无法活下去。”
“原来是这样……”
“喂,崇史,我求你了,就当是帮我一把。”
这的确是个很好的解决办法。既然消除与麻由子的记忆能够帮他,那不也很好吗?
“有没有必要听听麻由子的意见?”
“我希望你事后能向她解释一下,因为我无法和她说。”
“可是……”
“求你了。”智彦露出哀求的眼神,“记忆有时会束缚人。现在让我痛苦的就是记忆,我希望能清除它。”
他低下头,恳求地合起双手。
“别这样。”我说道,“你别这样。”
“那你答应我的请求了?”
我按住眼角,思索片刻,脑中浮现出此种场面下常会出现的数句台词,比如丢弃记忆卑鄙,不要逃避现实等,可哪一个我都不愿说出口。这世上没有诚意的语言太多了。
“明白了,那就试试吧。”犹豫片刻,我说道,“但我能做吗?”
“能做,比电脑游戏还简单。”
智彦把手写的指南拿给我看,一面向我说明操作步骤。的确不难,重要的是时机。
讲解完毕,智彦安装好所有装置,坐到中央的实验对象椅子上。首先用腰带固定住身体,在头上戴一个被称为“脑网”的带有电极的网,然后把头也用皮带固定在椅背上。
“好了。”他向我示意。
我合上第一开关,一个巨大的圆筒状头盔随即落下,几乎覆盖到智彦的胸部。网是感知脑活动的装置,头盔则是通过磁力对其进行控制的工具,同时还有阻断来自外部的电磁波的功能。
“首先检查一遍。”说着,我开始检查各机器是否运行正常,似乎没有问题。“检查结束,没有异常。”我说道。
“OK,开始吧。”智彦答道。
“当作诱因的记忆选哪一个?”
“这个嘛……”智彦略加思索,“就选最初把麻由子介绍给你的时候吧。这样行吗?”
“好的。”我简短地答道,“那就开始了。”
“嗯。”
我首先监视大脑的输出信号,四个电脑画面上出现了不同的三维图像。
“Question 1,”我按照指南开始提问,“那是哪里?”
“……咖啡厅,新宿的咖啡厅。名字忘记了。”智彦答道。
电脑画面并没有太大变化。我转移到下面的提问。“Question 2,那是什么时候?”
“一年前,进入MAC整一年后的春天。是三月。”
“Question 3,在那儿干了什么?”
“跟崇史……跟敦贺崇史见面。”
“Question 4,为什么要见面?”
“为了介绍朋友,为把津野麻由子介绍给敦贺崇史……”
四个电脑画面中的每一个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其中之一失去了立体性,变成了平面图形,还出现了“ERROR”字样。
“出现错误,智彦。”我说道。
看得出智彦叹了口气。“从头再来一次。”
“明白。”我把一切设回初始状态。
错误的原因无疑是智彦说的“朋友”一词。以朋友身份介绍麻由子的一幕无法成功映像。
第二次提问时仍在同一个地方出现了错误,这部分跟事实不一样,所以也难怪。
“进行不下去啊。”智彦说道,似乎焦躁起来。
“稍微休息一下?”
“不,继续……喂,崇史。”
“什么事?”
“男人和女人当朋友,这真的会存在吗?”
我心中咯噔一下。我望向智彦,但头盔遮住了他的脸。
大概就是这一点卡住了吧?所以才无法成功映像。
“喂,你怎么认为?”他再次问道。
真是难以回答的问题。我也不明白。从很久以前,就有很多人一直在议论这问题。
很快我意识到,现在需要的并不是解决这个疑问,而是消除智彦心中的迷惘。
“即使恋慕,也是能保持朋友状态的。”我说道。
“什么意思?”
“只要隐藏起自己的心情,就不会演变成超出朋友的关系,至少在形式上。”
“是吗……”咚咚咚,智彦用右手手指敲了敲椅子的扶手,“只要我不向她表白,就能起码是在表面上保持朋友状态吗?”
“也可以这么理解。”
“嗯,我明白了,这样估计就能成像了。从头再来一次。”
听智彦这么一说,我决定重复操作步骤,把计算机的所有数据都还原成初始值。
我体会到了一股压抑心口般的不快感。不表露心情而保持朋友状态?这原本不正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吗?一年前,我若是那么做,现在就不会这样了。
并且为了解决现状,我竟要求智彦去做我做不到的事情。明明自己比谁都更清楚,这么做会多么痛苦。
“Question 1,那是哪里?”
可是,我最终没能提出中止这次尝试。
第三次尝试,智彦终于成功地作出了作为记忆修改诱因的映像,他当时的思考也成功地存储在了计算机里,剩下的就是将这映像与思想输入他的记忆中枢,固定下来。
“我想问你一件事。”我说道,“在这个实验之后,我想你最初遇到的记忆矛盾大概就是自己正在这儿做什么吧?对此该怎么办好呢?”
“啊,这个啊,”智彦一副胸有成竹的语气,“完成后,我大概会处于轻微的记忆丧失状态,然后会慢慢把握事态,记忆会被修改成对自己最具合理性的状态。而它究竟会是什么东西,现在的我也无法预想。到时候你只要迎合着我说话就行。”
简直就是在赌博,我想。
“麻由子怎么办?她可不知道你记忆改变的情况。”
“事后由你向她解释。”
“可是……”
“这个姑且不说。”智彦又打断了我的话,“有样东西我希望你收下。我的上衣就搭在那边的椅子上吧?”
“嗯。”
椅子上有一件做工细致的藏青色西装。
“衣服内兜里应该装着一个照片夹。”
我取出照片夹。夹子又薄又小,里面是麻由子的单人照,黑色T恤外套着粗斜棉布夹克,耳朵上戴着红色耳环。
“是去迪士尼乐园的时候照的,是我最喜欢的照片。”
“把这个给我?”
“希望你收下,可以吧?”
真是令人痛苦的要求。只要带着这张照片,我的心就不会有安宁的时候。可这或许是智彦最低限度的复仇。
“明白了。那我就先收下。”
“那个照片夹旧了,你把它放到一个新夹子里吧。”
这话倒像是神经细腻的智彦说的。“明白了。”我答道。
“好,那就开始吧。”智彦说道,“操作没问题吧?”
“嗯,没问题。”我需要做的只是敲几下键盘,剩下的全都由机器来干。
“OK,开始。”
“那个,智彦……真的可以吗?”
“没事。”他平静地说,“真的可以。”
“那就……”
“嗯,开始。”
我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睁开眼睛敲打键盘。
四个电脑画面一齐动了起来。
诱因映像的输入需要约一分钟。究竟是花费一分钟,还是一分钟就完成了,我不知道哪种说法更确切。总之,我决定凝视智彦给我的照片来耗掉这一分钟。照片中的麻由子的确很美丽,很灿烂。
我并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甚至还有种卑鄙的感觉,可除此之外还有解决方法吗?只靠理想论和漂亮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可是,当面对智彦悲怆的决定时,我心中开始酝酿一个想法—我是不是也该忘记麻由子呢?这样就能制造出一种谁也得不到任何东西的状况了。
这想法应该不坏。我认真地权衡一下,然后摇摇头。我无法否定自己有一种畏缩的心情。
智彦,你太厉害了—我抬起头来,喃喃道。
发现事态异常就是在这个时候。四个电脑画面中的两个出现了显示脑机能异常的图像,剩下两个中的一个则出现了错误显示。
我看看表,已经过了三分多钟。我慌忙翻开指南,查找出现异常时的应对方法。可是,哪里也没有记录发生现在这种状况时的解决手段。
我打开门喊道:“麻由子!”
麻由子正坐在椅子上,似乎在呆呆地思考什么,目光有点游移。
“你来一下,出事了!”
她愣了一下,快步赶了过来。“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便把她领到实验室。一看到智彦,麻由子呆住了。
“为什么他……”
“具体情况我待会儿再跟你说。最重要的是他的脑机能出现了异常。”
麻由子看了一眼监视器,睁大了眼睛。“怎么会这样……”
“他怎么样?”
“智彦给我看过跟这个一样的图像。这是沉睡状态,永远都无法从睡眠中醒来了。”
“什么……那该怎么办?”
“不清楚,以前都是在模拟状态下做的。”
“没办法……”我立刻敲击键盘,紧急停止的方法就记在操作指南上。
系统关停后,罩在智彦头部的头盔升了起来。只见他闭着眼睛,面无表情。
我跑过去,解开固定他身体的皮带,呼唤起来:“智彦,智彦,回答我。”
他毫无反应。我晃晃他的身体,也像人偶似的毫无回应。
“智彦,怎么会这样……”
突然间,我理解了全部。
智彦早就预想到会这样了。失去了女友,又被挚友背叛,他选的道路就是永远沉睡过去。永远的沉睡,这不就是死吗?纵然还在呼吸,还在发送脑电波,可这跟死又有什么两样?
我踉踉跄跄地靠在身后的装置上,放在一旁的智彦的眼镜掉到了地板上。我呆望了一会儿,捡起眼镜。一只镜片已经碎了。
后悔与悲伤像凶猛的海啸一样以惊人的速度袭来。
“是我杀了智彦!”
吼叫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