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晚上,冬子就留在我家过夜。翌日清晨,她替我打电话去山森运动广场要求进行采访。因为我觉得以出版社的名义要求采访,对方会比较放心接受。
最终,对方接受了采访的请求,但是好像对于要和社长直接会面的要求,却显得有些犹豫。
“能不能想想办法让作家和社长面对面交谈呢?因为作家说无论如何也希望能够直接会面进行采访。”
冬子所说的作家指的就是我。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冬子报出我的姓名。好像是对方在询问作家的名字。我并非什么畅销作家,想必对方不会知道我吧。我有点不安,对方会不会因为我不是个知名作家而拒绝我的采访要求呢。
但是很快,冬子如释重负的表情就消除了我的不安。
“是这样吗?好吧,请您稍等。”她用手掌盖住话筒,小声对我说,“对方说今天就可以去采访,你方便吗?”
“没问题。”
接着,冬子在电话中和对方约定了时间,让我今天下午一点去接待处。
“好像山森社长知道你的名字呢!”放下电话,冬子做了一个V字形手势,对我说道。
“怎么会这样呢?他应该不认识我,有可能是觉得可以宣传一下运动广场才接受采访的吧?”
“可是,我感觉好像不是这样的呢!”
“是你的心理作用吧!”我咧了咧嘴角。
从我家去运动广场一个小时就足够了,但我还是打算在中午之前就出门。正当我把一只脚穿进鞋子里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一个看起来有些脏兮兮的男人呆立在门口,他身上的深蓝色T恤早已被汗水打湿。“快递。”他面无表情地说道。看来是幸代寄给我的东西非常及时地送达了。我只好脱下脚上的鞋,返身去取印章。
那些资料被装在比装橘子的箱子大上一倍的纸箱中,有整整两大箱。从封箱带的粘贴方式上,不难看出幸代一丝不苟的性格。
“好像很重呢!”我看了看这两只大纸箱,“相当重吧。因为都是些书啊什么的。”
“要不,我帮您搬吧?”
“那可太好了!”
我决定让送快递的男人帮我把东西搬到室内。真是不轻啊,我不禁怀疑箱子里是不是放了铅块。
当我去搬第二个纸箱的时候,在我的视线边缘,忽然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那是什么?
我条件反射般转过头去。在那一瞬间,我似乎看见一个什么东西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
我停下来,继续盯着那个方向看,只见一个人露出头,向我这边窥探了一下,随后又缩了回去。匆忙间,我只看到那人戴了一副眼镜。
“哎!”我捅了捅那个送快递的男子的胳膊,“拐角后面好像有人,你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
“什么?”他睁大了眼睛往那里看,然后“啊”的一声,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点点头,“是有个人,那儿站着一个看起来很奇怪的老头儿。我用推车把这些东西搬到您家来的时候,他就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两个箱子。后来我瞪了他几眼,他就把脸扭开了。”
“老头?”我再一次看向拐角处,然后穿上拖鞋快步跑了过去。但是,那里早已空无一人。我转向电梯,发现电梯正在下行。
我回到房间,冬子一脸不安地迎了出来。
“怎么样?”
“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于是,我便向送快递的男子打听那个老人的相貌。他很努力地回想了一下,“那个老头儿没什么特别的。白头发,中等身材,穿了一件浅咖啡色的外套,打扮得还蛮干净的。脸嘛,只不过在我眼前晃了一下,所以想不起来长什么样了。”
我向他道了谢,目送他离开之后,便关上大门。
“冬子,你应该不会有爷爷辈的朋友吧。”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像是说了个无聊的笑话。
冬子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认真地问:“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如果是在偷看我家的话,那肯定是有事找我吧。”
但是,连我自己也不能确定那个老头儿是否真的是在窥视我的住所。也许他只不过是在散步途中偶尔路过这里——虽然在公寓楼狭小的走廊上散步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对了,这些大纸箱到底是什么东西?”冬子指着两只大箱子问我。我向她说明了里面装着的东西,顺便将今天新里美由纪要到我家来的事情告诉了她。因为和美由纪约好让她今晚过来,所以我必须在那之前赶回家里。
“川津的过去全部塞在了这两个箱子里了。”冬子感慨万千地说。
被她这么一说,我产生了一种想要立刻打开箱子的冲动,但是因为和美由纪有约在先,我还是决定暂且忍耐。时间不早了,我们必须马上出发。
走出家门,乘上电梯,我突然意识到刚才那个老头儿其实并不是在看人,而是在盯着那些被运送来的东西……
在前往运动广场的途中,冬子告诉了我一些关于山森卓也社长的基本信息。她说要是事先没有做任何准备工作就贸然前去采访,恐怕不太合适,因此今天早上她急急忙忙地替我查到了一些资料。
“卓也先生的岳父名叫山森秀孝,是山森集团领导层的一员。山森集团是一个家族企业,也就是说,卓也先生是入赘到山森家的。”
山森集团是凭借电力铁道公司起家的,最近将业务扩展到了不动产行业。
“卓也先生在学生时代是一个游泳健将,好像有一段时间还曾经努力希望入选国家的奥运会代表团呢。在大学以及研究生院学习的专业都是运动生理学,毕业后进入山森百货工作。提起为什么山森百货要将他收入旗下,那是由于当时山森集团想要开办运动中心,因此必须聘用一些具有这方面专业知识的员工。而且他的工作表现也没有让公司失望,他的各项建议以及企划都极具针对性,当初本以为要亏损的运动中心竟然有了巨大的盈利。
“换而言之,山森卓也作为游泳运动员并没有过人的成就,但是作为一名企业经营者却是出类拔萃的。
“在他三十岁的时候,初次结识了山森秀孝副社长的女儿,之后两人就结婚了。婚后的第二年,运动中心就更名为山森运动广场,从集团中独立出来。八年之后,卓也先生掌握了实质的经营权,并升任社长。这些都是前年的事情了。”
“真像是连续剧里演出的成功人物奋斗史。”这就是我听了山森社长介绍之后的直观感受。
“他就任社长后依然是精力旺盛地忙于工作。在各地巡回演讲,为运动广场宣传。最近还被冠以什么运动评论家、教育问题评论家等头衔。还有传闻说他打算进军政界呢。”
“野心还真不小呢!”
“不过,我也听说他树敌不少。”正当冬子流露出忧虑的眼神时,地铁到站了。
山森运动广场是一家相当完备的综合运动中心,除了体育运动场馆之外,还拥有健身房、室内泳池、网球场等设施,甚至在大楼的屋顶还设置了高尔夫练习场。
在一楼的前台说明了来意,一位长发的前台小姐告诉我们直接上二楼。二楼是体育运动场馆,再往里走就是办公室所在地。
“现在,这一行可是最赚钱的!”搭乘自动扶梯去往二楼的途中,冬子说,“在这个物质过剩的时代,只要你想要,几乎没有东西是弄不到手的。接下来,人们想要获得的就是健康美丽的身体了。而且,大家不是都说日本人最不擅长利用闲暇时光吗?如果来这种地方的话,似乎可以获得一种能够有效利用时间的安心感。”
“的确如此。”我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正如前台小姐所说的,二楼是体育运动场馆。楼层面积非常大,但是,在场馆中活动的人数之多却令人完全感受不到这一点。在我们的前方,一位中年发福的大叔正在和一套锻炼胸肌的健身器材奋力搏斗。他的对面,一个老太太正在跑步。老太太脖子上缠着毛巾,拼命地迈着步子,不过她的身体却丝毫没有向前移动。我定睛一看,原来她是在一条宽宽的、传送带一样的东西上跑步,传送带一圈一圈不停地转动,老太太的身体才会一直停留在原地。
还有一个正在努力骑自行车的、胖胖的中年妇女。当然,那也不是普通的自行车,它被固定在了地板上,只有前方的金属踏板可以转动。中年妇女就像是一名参加铁人三项赛的选手,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拼命地运动着她肥胖的双腿。如果自行车上安装了发电机,我觉得她可以负责提供一个楼层的电力吧!
我在一大群以各种姿势蠕动、呼出灼热气体、冒出温热汗水的人之间穿行而过,来到一间有氧运动室的前面。宽大的玻璃窗户令教室中的情景一览无余。我看见三四十个身穿靓丽紧身衣的女性正跟随着教练的动作欢快地舞动。
“我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边走边说,“这跟学校中的教室一模一样,离老师越近的人跳得越好。”
我们一边注视着左手边的教室,一边在走廊上前行。走廊尽头有一扇门,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两列办公桌,每列都是五张,十来个人分布其中,或站或坐。办公桌上放着成套的电脑设备,令人乍看之下搞不清楚这里究竟是处理什么事务的办公室。
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忙碌,冬子便朝一位坐得离我们最近、看起来沉稳大方的女性打了个招呼,说明了我们的来意。她大概二十五岁,头发微鬈,身穿浅蓝色的衬衣。女子微笑着点点头,拿起手边的话筒按了一个键,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她向话筒那头的人告知了我们的来访。
但是,我们似乎并不能马上进行采访。
专门处理此类事务的她满脸歉意地看着我们,“非常抱歉,突然发生了一些紧急情况,所以社长没办法马上和两位见面。也许要麻烦两位等一个小时左右。”
我和冬子对视了一眼。
“那么,所以……”她更加客气地说道,“社长说,在等待期间,请两位务必体验一下我们这里的运动设施,等一下,他想听听两位的使用感想。”
“啊?我们可是什么准备都没有啊。”我慌忙回答道。
她颇为体谅地点点头,随后说道:“运动衣、泳衣这些东西我们会为你们准备的。当然,体验结束后,两位想带回去也没问题。”
我看看冬子,我们两人都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十几分钟后,我们已经在室内泳池畅游了。可以免费拿到塑身泳衣着实令我们心中窃喜。不愧是采取会员制的运动广场,可以如此悠闲惬意地游泳。虽然由于担心化妆会花掉,脸部不能沾水,但是我们还是暂时忘记了盛夏的酷暑,在水中舒展着手脚。
换好衣服、补完妆,我们再次来到办公室,先前的那位女子笑脸相迎。
“怎么样,我们的泳池?”
“非常舒适。”我回答,“那么,山森先生呢?”
“啊,请从那一扇门进去。”她指着最里面的那扇门说。
我们向她道谢之后便朝着那扇门走去。我们敲了敲门。
“请进。”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冬子先走了进去,我紧随其后。
“欢迎欢迎!”
正对着大门的是一张看起来很高级的书桌,坐在桌子后方的男子站起身来。他个子不算高,却有着宽厚的肩膀,身上是一套非常合体的藏青色西装。虽然他的年龄应该已经超过四十岁了,随意自然的刘海以及被太阳晒成小麦色的肌肤令他显得年轻而充满活力。粗黑的眉毛和紧绷的双唇给人以一种坚毅、绝不服输的印象。
“真是抱歉,突然发生了一件非得马上解决的事情。”他的声音洪亮而清晰。
“没关系。”我和冬子一起朝他点头致意。
大书桌的左侧也摆放着一张桌子,桌后坐着一位身穿白色套装的年轻女性,也许是他的秘书吧。她长了一双猫咪般的吊梢眼,感觉上是个好胜的女人。
我们各自报上姓名,他也给了我们名片。名片上印有“山森运动广场 社长 山森卓也”的字样。
“这是这位小姐的最新作品。”冬子从包中取出我最近出版的一本小说递给山森。
“哦——”他好像在鉴赏茶具般,从各个角度观察着我的书,最后他看了看书的封面,又抬头看看我的脸,似乎在比较着什么。
“我可是好久没有看过推理小说了。很早之前,我倒是曾经读过福尔摩斯,从那之后就没有接触过这类作品了。”
我找不到可以接口的话,因此依然保持着沉默。这也不是什么值得说“请您务必阅读指正”之类话语的作品,不过,要是我说出“请您还是不读为好”这样的话也很奇怪。
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套待客用的沙发,在山森的邀请下,我和冬子并排坐下。那是一套坐起来非常舒适的真皮沙发。
“那么,请问您有什么想了解的吗?”山森用沉稳的表情和口气询问道。我解释说,因为想以运动中心作为下一部小说的题材,所以希望了解一些中心的运营方法以及会员情况等等。这套说辞是我事先和冬子商量后决定的。我们认为要是贸然提及川津雅之的事情,必然会引起对方的疑心。
我对于中心的结构以及经营状况等提出了一些问题,基本上是想到什么问什么。山森一一进行了回答,他解释得非常仔细,偶尔还穿插了一些笑话。中途,秘书小姐为我们端来了咖啡,随后她又马上离开了,也许是社长曾经吩咐过她不要留在房中。
我喝了一口咖啡,借机停顿了一下,尽量不着痕迹地切入正题,“啊,对了,我听说您最近见过川津先生是吧?”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唐突,但是,山森的表情却纹丝不变。他嘴角依然挂着微笑,反问我:“是川津雅之先生吗?”
“是的。”我回答,我感到他注视我的目光突然有了一丝变化。
“您和川津先生是朋友吗?”他问我。
“嗯,算是朋友吧。因为在他的日程表上记录了和山森先生见面的事,所以……”
“原来如此。”山森缓缓地点了点头,“我和他见过面,就在上周。他也说是来采访的。”
看来雅之的确来过这里。
“请问他采访了一些什么内容呢?”
“关于运动相关产业的。”他说完之后,抿嘴一笑,“简单地说,就是想来调查一下这种生意现在到底可以赚多少钱。我回答他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多。”
山森饶有趣味地说道,随后从桌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支烟衔在口中,又拿起同样放在桌上的、有水晶装饰的打火机点燃香烟。
“您和川津先生之前见过面吗?”
他侧头思索了一下,用夹着香烟的右手的小拇指挠了挠眉毛上方。
“之前见过面。因为我本人也时常在健身房锻炼,所以偶尔会碰到他……他是个相当不错的男人呢!”
“那么,在那次采访中,你们也只是一般的闲聊吗?”
“还真的只是闲聊了一下而已!”
“您还记得聊了一些什么吗?”
“尽是些无关痛痒的闲话。我的家庭啦、他的婚姻大事啦。他迄今为止还是单身呢!这您知道吗?”
“我知道。”我回答。
“是嘛,当时我还劝他早点儿找个好女人、安定下来比较好呢。”他说完,深深地吸了口烟,随后吐出乳白色的烟雾,笑了起来。笑容消失之后,他反过来问我,“那么,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我想小说的素材收集应该不至于要问到这种事情吧!”
他沉稳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我却清楚地感受到他眼神中流露出逼人的压迫感。在那一瞬间,我不由垂下眼睛,似乎想要摆脱他的视线,然后我又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抬起头来。
“事实上,他死了。”
山森的嘴巴张成了一个大大的“O”形。片刻之后,他问道:“他还很年轻呢,是病故的吗?”
“不是,是被人杀死的。”
“什么?!”他皱起了眉头,“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最近。”
“为什么会……”
“我不知道。”我回答,“有一天,刑警来找我,告诉我他被杀死了。听说被人灌下毒药后敲破了脑袋,然后像垃圾一样被扔在港口。”
连一贯镇定自若的他也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道:“是吗?真是太惨了。就是最近的事吗……我可是一点都不知道呢!”
“确切地说,是在山森先生和他见面的两天之后。”
“哎哟……”
“你们见面的时候,他没有说过什么吗?”
“说过什么?您是指……”
“比方说,他有没有暗示过自己会被杀害?”
“怎么可能呢!”他的声音一下子响亮许多,“要是他说过这样的话,我是不可能不问情由地就随他离开的!难道他曾经在别的地方说过类似的话吗?”
“不,并非如此。”
山森的眼中露出怀疑的目光。
“是我自己有点儿弄不明白。”我努力挤出一抹笑容。如果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对方会更加怀疑吧。
接下来,我提出是否能再一次参观中心内部。山森通过内线电话把我们的意向告诉了外间的秘书。漂亮的秘书小姐马上就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一名女性,就是那位刚才曾经为我们服务过的女办事员。好像是由她来带领我们参观。
“请你们慢慢参观。”当我们跟在女办事员身后离开房间时,山森对我们说道。
带领我们参观的女办事员递给我们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春村志津子”。我和冬子跟在她的身后,开始参观运动中心。
走到健身房的时候,春村向我们介绍了那里的主教练石仓,他三十岁左右,像一名健美运动员——也许事实上正是如此——拥有一身发达的肌肉。似乎是要故意夸耀自己的这身肌肉,他穿了一件薄薄的T恤。石仓长了一张深受中年妇女喜爱的娃娃脸,短短的头发让他显得干净利落。
“推理小说的素材?嘿嘿……”石仓露骨地打量着我和冬子,似乎在估价一般,“那可一定要让在下拜读哦!不过,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还是手下留情,不要写什么健身房的健身教练被谋杀了之类的故事。”
听了这话,我颇感扫兴,但他却自以为说了一个得体的笑话,旁若无人地笑了起来。
“石仓先生是社长的弟弟。”离开健身房所在的楼层后,志津子告诉我们,“听说和社长一样,他也是从体育大学毕业的。”
如此说来,山森卓也原来的姓氏是石仓吧?看来石仓兄弟两人都顺利地靠上了山森一族这棵大树。
在前往室内网球场的途中,迎面走来两个女人,志津子向她们低头行礼。其中一人已届中年,另一位是个体态娇小的女孩,看起来还是个初中生。也许是一对母女吧。中年妇人身穿黑色的连衣裙,端庄而威严,戴着一副与她的脸庞不成比例的大太阳镜,镜片的颜色是一种浅浅的紫色。女孩子有着一张白皙的脸,大而清澈的眼睛看着妇人的背后。
那位妇人推了推太阳镜,问志津子:“山森在房间里吗?”
“在。”志津子回答。
妇人轻轻地点点头,然后将视线转向我们。我和冬子两人也轻轻地点头致意,她不发一言,把头转向志津子,“那个,这两位是……”
志津子慌忙将我俩介绍给妇人。但是她的态度并没有什么改变,依然用那种毫无感情的声音说了句,“你们辛苦了。”
“这位是社长的夫人。”志津子向我和冬子介绍道。
不知道为什么,这点似乎早在我的预料之中,因此我并没有流露出吃惊的神色,而是代表我们两人客套地道了谢:“承蒙山森社长热情地接待我们。”
对于我的致谢,社长夫人什么也没有说,她再次转向志津子,“社长在房间里吧?”
随后,她拉起那个女孩的右手,搭在自己左手的肘部附近,小声对女孩说:“那么,我们走吧。”
女孩点点头。
社长夫人慢慢前行,那个女孩子也跟随其后。两人顺着走廊向前走去。
我们目送她们的背影离开后,也沿着走廊继续前行。
“那个女孩名叫由美。”志津子压低声音说道。
“是山森社长的女儿吧?”我问。
她点点头,“听说生下来眼睛就不好……虽然并不是完全看不见,不过无论怎么矫正,视力都没有办法提高。”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此选择沉默。冬子也紧闭着嘴。
“但是社长说了,老是闷在家里也不行,所以她一个月总会来中心锻炼几次。”
“虽然有先天缺陷,但是山森先生恐怕会更加疼爱她吧?”冬子问。
“那是当然。”志津子的语气非常肯定。
过了一会儿,我们到了室内网球场地。总共有两个球场。穿着网球裙的大妈大婶们正在练习将教练打来的球回击过网。教练看起来很忙,不仅要击球,嘴里还时不时地大喊“好球”或是“膝盖再弯一些”。
“啊……不好意思,请稍等!”志津子向我们打了个招呼,然后跑向走廊。我转头一看,一个身穿工作服的男人正靠在一辆手推车上等着她。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黝黑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鼻子下方蓄着的胡须颇为引人瞩目。志津子一走近他,他便说起话来,但脸依然朝向我们这边。志津子也一边回答,一边频频将视线投向我们。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
“真是不好意思。”
“如果您还有工作,那就到此……”
听了冬子的话,她连忙摇摇手,“我没什么事。”
我看向那个穿着工作服的男子。他正推着车沿走廊离开。他回头望向这边的时候,碰巧与我四目相交。他慌忙移开视线,加快了推车的速度。
接着,在志津子的带领下,我们又参观了高尔夫练习场,最后,我们拿着堆积如山的资料离开了运动中心。志津子一直把我们送到出口处。
就这样,我们结束了在运动中心的采访。
2
在回程的地铁中,我们交换了各自的感受。
“虽然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但我总感觉那个山森有点儿怪怪的。”这是我的意见,“我总觉得他肯定知道些什么,而且还在拼命掩盖。”
“听他的口气,好像还不知道川津被杀的事情。”冬子说。
“我觉得这一点很奇怪。自己中心的会员被杀了,就算平时没什么交情,也不可能一无所知吧?”
冬子没有回答,而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脸上仿佛写满了“现阶段,无可奉告”。
当然,我也同样如此。
和冬子告别后,我独自回到公寓,刚一走进房间,工作室中的电话就响了起来。我连忙拿起听筒,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是新里。”对方说道。
我明白过来,回答道:“啊,是您啊。”
看看时钟,离我们约定的时间还差好几个小时呢。
“其实,我是想告诉您,现在我已经不需要借阅川津先生的资料了。”她说话的口气非常生硬,好像是在为什么事情而生气。
“那您的意思是?”
“今天,我在调查别的事情的时候,偶然发现了我想要的资料。给您添了许多麻烦,不好意思。”
“那么您就不到我这儿来了吧?”
“是的。”
“我可以直接打开纸箱子吗?”
“可以。真是不好意思。”
“我知道了。”说完之后,我挂了电话,看了一眼放在房间一角的那两只大纸箱。箱子好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双胞胎,规规矩矩地并排坐在那里。
我脱下外套,换上一件汗衫,从冰箱中取出一罐啤酒喝了一口,然后坐在沙发上,注视着那两只纸箱。箱子好像是从搬家公司那儿买来的,上面有着色彩鲜艳的印刷字体“要搬家找××”。
喝下了半罐啤酒,我突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双胞胎般、应该是一模一样的两只箱子却有着细微的差别——
那就是它们的捆包方式。和另外一只相比,其中一只纸箱的捆扎方式似乎稍稍有些杂乱。箱子上各处粘贴的封箱带也是皱巴巴的,这种捆扎方式怎么都说不上是仔细严谨。
真奇怪啊——
我还记得今天上午箱子运来的时候,自己还曾经为箱子的捆包方式所表现出来的、川津幸代一丝不苟的性格而感慨了一番。封箱带似乎用尺子量过一般,贴得整整齐齐的。两只箱子都是——没错,两只箱子都一样,绝对没有错!
我喝光了罐中的啤酒,走到纸箱旁边,仔细检查那只封箱带贴得比较杂乱的纸箱——所谓的“检查”,其实也就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箱子的外表看看而已。
光看箱子,看不出什么门道来,所以我决定取下封箱带,打开箱子查看。箱子里面凌乱地塞着各种书、笔记本、剪报簿,等等。
先不去管它,我接着又打开了另一只纸箱。不出所料,这只箱子当中的东西放置得井井有条。和封箱带的粘贴方式一样,充分反映出幸代的性格。
我丢下这两只纸箱,走到餐具柜边,从上面取下玻璃杯和装着波本酒的酒瓶,然后把自己的身体重重地抛落在沙发上。接着,我往杯中倒满了酒,一饮而尽,胸膛中怦怦乱跳的心这才稍稍平息下来。
等自己完全平静下来,我伸手抓起了话筒,按下拨号键。拨号音响了三下之后,有人来接了。
“我是荻尾。”听筒中传来冬子的声音。
“是我。”
“啊……怎么了?”
“有人下手了!”
“下手?”
“有人潜入了我家。”
“偷走了什么东西吗?”
“没错。”
“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话筒依然紧紧地贴在耳边,我摇了摇头,“不过,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3
第二天,我去了冬子工作的那家出版社,目的是想见一见在葬礼上曾经碰过面的编辑田村。当然,替我安排会面事项的还是冬子。
我们先在出版社的大堂碰头,然后三人一起去了附近的咖啡店。
“是关于新里小姐的事吗?”田村端起咖啡杯送往嘴边的手停了下来,带着笑意的眼睛睁得更圆了。
“嗯,我希望您能告诉我一些关于新里小姐的情况。”
“但是,其实我自己也并不怎么清楚。因为我只是川津先生的责任编辑,并不负责新里小姐的出版事项。”
“拜托您讲一些自己知道的事情就可以了。”冬子在我旁边插了一句,一开始要我找田村的就是她。
昨天打电话给冬子之后,我查看了房间,我的东西一件都没有少。存折、少量的现金都原封不动,唯一留下入侵者痕迹的就只有那只纸箱的捆包方式了。
“也许是对方没有料到我还记得原来的捆包方式这样的小细节吧。但是,别看我这样,其实我的观察力还是很强的!”关于发现了纸箱变化这件事,我是如此对冬子说的。
“你还真是挺厉害的!”冬子钦佩地说,“这么说来,入侵者的目标最终就是箱子里的东西——关于这件事,你有什么头绪吗?”
“只有一条。”
当发现川津雅之的资料被偷走的时候,我脑海中最先浮现的是在此之前打电话给我的新里美由纪。前一天还如此热切地要求借阅资料的她,却突然打电话来说不需要那些资料了。我觉得奇怪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这样说来,是她偷走的喽?”
“这个我还无法断言。不过,她的言行从一开始起就很奇怪!为了得到那些资料,特地去人家家里帮忙整理……”
“但是,她不是已经和你约好要来你这里拿资料的吗?既然这样,她完全没有必要去偷啊?”
“仔细想想也的确如此。”我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果断地说,“如果说那些资料对她而言是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的,那又会怎么样呢?她一定会想要将它们悄悄偷走吧?”
“是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的东西?”冬子重复了一遍我说过的话,稍稍思索了一下后,立刻睁大了她那双细长而清秀的眼睛。
“你难道怀疑是她杀死了川津吗?”
“相当怀疑!如果我的假设是正确的话,她杀死了知道自己秘密的川津,这是不难想象的事情。”
“你是这样推理的啊……”冬子抱着胳膊,再次看了看纸箱中的东西,“不过,在你这个‘是新里潜入我家’的推理中,有两个很大的疑点。一是她为什么会知道你今天白天不在家?再一个就是她是怎么进入你家的?你家的门窗可是都关得好好的,对吧?”
“没错。”
“那两个疑点不解开,你的推断就无法成立。不过,关于新里,也许可以进行一些调查。”
“你有目标吗?”
“这一点你就不用担心了。”
田村的名字就是在那时冒了出来。
但是,田村的话却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
新里美由纪作为一名女性摄影师,在各个领域都相当活跃,这些情况我早已知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我想问一下她和川津先生一起工作的情况。”我直截了当地问道,“他们不是曾经为某杂志共同撰写过一系列的游记吗?”
“的确是那样。但是,就像我之前说过的,两人好像很快就散伙了。”
“在之前的葬礼上遇到她的时候,她自己好像也说过和川津合不来。”因为这句话总让我觉得有点儿别扭,所以我一直记得。
“没错,她是说过。”看来田村也没忘。
“出于这个原因才中断了游记的连载吗?”
“不,不是那么回事。”田村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姿势,身体稍稍前倾,“游记文章本身做得不错,各方面的评价也还过得去。但是,不知道在第几期去Y岛取材的时候,在那里遇上了意外。川津和新里两个人都遇上了……所谓的合得来合不来的说法,也是从那件事情之后才有的。”
“遇到了意外?”这我可是第一次听说。
“是一次游艇翻船事故。”田村说,“听说川津先生的朋友中有人计划乘坐游艇前往Y岛旅行,川津先生他们也参加了,但是,途中天气情况恶化,结果游艇翻掉了。”
“天哪……”当时的情况究竟如何,我完全无法想象。
“事故造成的后果严重吗?”
“游艇上有十来个人,只有一个死了。剩下的人漂流到了附近的无人小岛上,后来都得救了。当时,川津先生的脚受了伤,之后就辞去了撰写游记的工作。”
这些事情我从未听说过。
“那次游艇旅行的事情,川津先生写下来了吗?与其说是游记,倒不如说是一份事故现场的记录文档呢。”冬子问道。
“好像没有写下来。”田村压低声音回答道,“听说出版社曾经要求他写,却被他拒绝了。他提出的理由是当时自己几乎处于无意识状态,许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唉,站在他的立场上来看,也许是不希望把自己遭遇灾难的事情刊登在报刊杂志上任人品评吧。”
应该不是那样的,我暗想。作为一名写手,即便受害者是自己,也绝不可能放过如此绝好的机会。最大的好处是无需特地去寻找素材,就可以把第一手的声音——自己的声音——化为文字。
“啊,总之——由于遭遇了那次意外,那个游记系列也随之宣告结束。”
因为是其他出版社的事情,所以田村的口气显得非常轻松。
“那么,那个游艇旅行的企划是由某个旅行社为他们制定的吗?”
对于我的问题,田村干脆地回答道:“不是,不是旅行社的企划。听说是市内某个运动中心搞的企划。不过,我忘了那个中心的名字了。”
“该不会是……”我舔了一下嘴唇,“山森运动广场吧?”
听到那个名字,田村犹如醍醐灌顶般点了点头,“没错没错!就是那个名字!”
“果然如此。”我和冬子交换了一个眼神。
田村一人先回公司去了,我和冬子继续留在咖啡店中,我们两人又各自点了一杯咖啡。
“这下全连起来了。”我的手肘撑在桌上,手掌托腮说道,“川津被杀之前,曾经和山森会过面。由于乘坐了山森运动广场提供的游艇而遇到了事故,而且在那次事故中,新里美由纪也在场……”
“也就是说,那次事故中隐藏着什么秘密?”
“现在我还不知道。”我摇摇头,“但是,如果是那样的话,我觉得从我家里被偷走的那些资料会不会就是关于那次事故的呢?新里美由纪想要的也应该是同一份资料吧。”
“而且,也许正是因为资料中所写的内容,川津才被杀死的吧!”
“说到底,这些都是我的推理。我的推理都是跳跃式的,这一点冬子应该最清楚了。”
对于我的俏皮话,冬子只是轻轻笑了一下,立刻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也就是说,那次事故的秘密是和新里美由纪有关的喽。”
“不仅仅是她。”我交换了一下左右脚,重新跷起二郎腿,顺便抱起了胳膊,“川津曾经去见过山森,也就是说,山森肯定也以某种方式和这个秘密有所关联。”
“可是山森说川津仅仅是去采访他。”
“他肯定隐瞒了什么!”我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对于他们来说,一定是出于某种理由而非隐瞒不可。”
“他们指的是谁?”
“我还不清楚。”
当天,一回到公寓,我立刻把纸箱翻了个底朝天,想要确认自己的推断没有错。去年川津雅之经手的与游记相关的资料几乎全在箱子里,唯独那份关于游艇旅行的东西,我怎么找都找不到。
那次旅行中肯定发生了什么——当然,那是除了海难事故以外的某件事——有人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件事。而且,新里美由纪也是其中之一。
关键在于我该如何找出这个秘密,我和冬子之间,已经决定了大致的方针。
这天的晚餐前,冬子打来电话。虽然不是很明显,但听得出来,她的声音中有一丝兴奋。
“我总算把新里美由纪约出来了。”
“辛苦你啦!你是以什么理由把她约出来的呢?”
“实话实说喽,我说想要问她一些关于川津的事情。”
“她有没有显出戒备的样子?”
“这个嘛,因为是通过电话说的,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
“是那样啊……”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让她开口了。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新里美由纪那盛气凌人的眼神,不由得感到一丝忧虑。
“我们两个人联手,应该可以问出点儿什么吧!”
“可能有点儿难办呢!”冬子以略带悲观的语气说道。
“难办?”
“她可是提出了条件的,她说只想和你单独会面。”
“和我?”
“没错,那就是她的条件。”
“她打算干什么?”
“不知道。也许她觉得只有你一个人的话,比较信得过吧。”
“不会吧!”
“反正她就是这样要求的。”
“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拿着话筒思考着。美由纪难道是想对我一个人说出秘密吗?“我知道了,那我就一个人去吧。告诉我时间和地点。”
4
约会定在第二天的下午两点,地点是吉祥寺的一家咖啡店。我算好时间出了门。据冬子所说,新里美由纪的公寓好像就在那附近。
我们约定见面的咖啡店中,宽松地摆放着几张像是手工打造的木制桌椅,环境宁静怡人。店堂的正当中,不知为何竟然种了一棵橡胶树。灯光柔和,看起来是个能够促膝谈心的好地方。
一个身穿黑色紧身裙、一头短发的年轻女招待走近我,我随便点了一杯肉桂茶。
我不习惯戴手表,平时都把它放在随身的拎包中,所以我环顾店内,想要看一下是否有时钟。店内的墙壁上挂了一只古董风格的钟,还差几分钟就到两点了。
女招待为我端来了肉桂茶,我啜饮了两三口,这时,时钟的指针分秒不差地指向了两点。
我随意地看着店堂内的摆设,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五分钟,新里美由纪却依然没有出现。无可奈何的我只能一边慢慢地喝着肉桂茶,一边注视着入口的方向。不一会儿,茶杯就空了,时钟的指针显示又过了十分钟,仍然不见美由纪的踪影。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站起身来,走向柜台,用摆放在那里的电话拨了冬子给我的美由纪家的电话号码。拨号音响了两三次,正当我以为无人接听而想要放下话筒的时候,电话突然被接通了。
“喂?”是个男人的声音。
“啊,请问这里是新里小姐的家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错。”对方回答,“您是哪一位?”
我报上了自己的姓名,继续问:“新里小姐不在家吗?”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说道:“非常遗憾,新里小姐去世了。”
这次轮到我哑口无言了。
“您在听吗?”
“嗯……那个……您说她去世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她被谋杀了。刚才有人发现了她的尸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