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重惘然若失,晕头晕头,回到家中,头刚挨着枕头,邻里来告,义父朱十老重病,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闭眼之前,要见秦重一面。
秦重本不想去,邻里苦苦相劝,秦重于心不忍,也就去了。
朱十老青筋毕露的手,从被子里,颤巍巍伸出来,紧拽住秦重手腕。
“儿啊。”朱十老有气无力地说:“你一走,兰花邢权,一对狗男女,翻了天,当我的面就……”
“爹,别说了。”秦重打断。
“别的不说,只有一事不安,就是对不住我儿你,错怪了你。”
“爹我没事。”
“一怒之下,我将那对狗男女,赶出家门。”朱十老猛烈咳嗽,喝了口水,接着说:“如今,孤苦一人,大小家当,全交与你。”
“爹我不敢要。”
“这事很要紧,你必须要,必须答应,我一个时辰也等不了。”
“爹。”秦重落了泪,说:“我一步也不离开,守着您。”
“你不答应,爹闭不上眼。”
“我不要爹闭眼。”
朱十老噎住似的,脖子一伸,腿一蹬,手松开,眼闭上。
秦重用美娘给的二十两银子,将义父朱十老安葬,办完丧事,搬回十老家,重整店铺,全新开张,继承义父卖油事业。
远近皆赞:秦重厚道,情深意重。都到秦重店铺买油。
秦重坐店卖油,薄利多销,生意愈发兴隆。店里忙不过来,就想找两个老成帮手。
人若顺了,一顺百顺,想什么来什么。隔了几日,真来了一对老夫妇,早年开过六陈铺子。当年汴梁战乱,二人带着女儿瑶琴,一路逃难,途中失散,流落四方。如今,听说临安兴旺,便到此处。
秦重与二老,甚是投缘,半年相处,情同家人。两个老人,无依无靠,有心收秦重为子。秦重便拜二位为义父义母。
自三国吕布后,“三姓家奴”的称号,直到南宋,才成了一个赞美的词儿。
次年清明。
秦重备香蜡纸马,到清波门外,朱十老坟上扫墓。正烧纸钱,忽听河边,有女子哭声。寻声望去,见一女子,蓬头垢面,双足赤裸,秦重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疾步上前,再看,是王美娘无疑。
“花魁娘子,你怎在此,怎么这副模样?”秦重惊叫。
王美娘泪眼朦胧,看了片刻,认出秦重。
“你还记得我?”美娘问。
“美娘容貌,天下无二,我怎不记得。”
“记得也好,忘记也罢。”美娘说:“今日一见,即是最后一别。”
“你要去哪里?”
“见阎王。”
“何以如此?”秦重抱住美娘,
“放开,让我去。”美娘挣扎,哭喊:“阎王爷已等我很久,十四岁,卖到烟花楼那日,我就该去见他。”
“不。”秦重不肯松手,说:“阎王不收你,阎王很忙。”
“为何阻拦我?”美娘问。
“自看到美娘,小可日夜爱慕,日夜思念,从未忘记,今日遇见,美娘却要去死,你若死了,我活着,有什么滋味?”
“那你如何一去不再来?”美娘伤心地问。
秦重将那日去后,所有事情,讲给美娘。
美娘听后,也诉说今日遭遇——
福州太守吴岳的儿子,吴八公子,早闻美娘大名,五次预约,快餐包夜,统统都要。
吴八公子,不是一般人,乃当地名流,全称:著名流氓。赌博嫖娼,酗酒滋事,打瞎子、骂聋子、逗猫惹狗,无恶不作。且相貌独特,鹰勾鼻、扫帚眉、四白眼,人中奇短,耳后见腮。
美娘婉言谢绝。
屡遭拒绝,吴八公子十分恼怒。这日,带一帮恶奴,冲进齐衙内花园,直接逮人。
“这儿可是齐衙内地盘。”王九妈出面阻拦。
“齐衙内?”吴八公子骄横道:“老子打得他牙不齐!”
老鸨不吃眼前亏,知道吴家势力。惹不起,给得起。叫出王美娘,陪吴八公子游湖。
连拖带拽,一帮人将王美娘弄上船。
船行至湖心亭,吴八公子吩咐家奴下船,亭中摆设酒宴,叫美娘:“小贱人,出来陪老子饮酒。”
美娘站在船上,抱着栏杆,一动不动,家奴再三催促,只是不理。吴八公子急了,亲自拉扯,美娘反抗,吴八公子抬手一记耳光,很响亮。
“给脸不要脸。”吴八公子恶狠狠骂。
美娘头脑昏涨,嗡嗡乱响。
吴八公子命手下恶奴,拔去美娘头上簪子钗环,弄乱其头发,脱掉其鞋袜。
“不想死,就赤足走回去!”吴八公子同家奴上船,再向湖中荡去,单留美娘一人,孤零零,站在岸边,失魂落魄。
古时女子,头发蓬乱,双足赤裸,是极其羞人的事。哪像今日,穿三点式上街叫个性,前二年,扒开泳衣才看见屁股,这二年,扒开屁股才看见泳衣。
美娘沿河岸行走,举步维艰,慢慢回想:自被金员外梳弄后,那些王孙贵客,都待自己不薄,今日,却遭吴八公子凌辱。一时,那些温情的富人嘴脸,蓦然变得狰狞丑陋,一切虚情假意、逢场作戏、醉生梦死,宛如烟花,闪亮一瞬,倏忽幻灭。前途渺茫,了无希望,充其量重复昨日笑颜,出卖美色,雷同行尸走肉,苟且偷生。
愈想愈悲痛,美娘号啕,欲投河自尽。却遇到卖油郎秦重。
秦重劝解半晌,美娘略感宽慰,梳理蓬乱鬓发。
秦重掏一条出汗巾,给美娘裹住脚,又唤来轿子,一路护送,同回齐衙内花园。
王九妈设酒宴,款待秦重。盛情难却,秦重饮过几盏,起身告辞,丫鬟来说:“美娘请秦小官到房内一叙。”
“银子不够。”秦重讪讪的。
“你是美娘恩人,自当感激。”王九妈笑:“去吧。”
秦重进了美娘厢房。
“今晚,别走了。”美娘轻声说。
秦重点点头,坐下。
美娘宽衣解带,笑意淡淡,暗含幽怨。
有故事的女人啊。秦重莫名心慌,蹭地起身:“我还是走吧。”
“你若走,我就死。”美娘从背后抱住秦重,口吹热气,秦重耳根奇痒,一股馨香,钻入鼻腔,勃然兴奋,猛转过身,抱住美娘——
倒插蜡烛、老汉推车、灵蛇缠龟、狂舔盘子,大抽大拉,美娘施展平生绝技,秦重年轻气壮,敏而好学,一夜间,童子军变成骁勇猛将。
夜深,美娘无心睡眠,忆起当年,刘四妈传授的“从良大法”,侧脸端详秦重,心里呼唤:卖油郎啊卖油郎,我要乐从良。
一个熟睡的人,被人长久凝视,总会很快苏醒。
“美娘。”秦重睁开眼,问:“睡不着呀?”
“我要嫁你。”美娘脱口而出。
“啊。”秦重血都不流了,诧异道:“美娘把我打昏了。”
“我哪里打你了?”
“你是花魁娘子,来往都是富贵子弟,我一穷汉,怎可高攀,你却说要嫁我,不跟打我一样。”
“你这是骂我。”
“哪敢。”
“就是骂,就是。”美娘带着哭腔道。
“我恨自己。”秦重说:“有心娶你,却无积蓄,小本买卖,一年到头,仅可糊口。”
“你没有,我有。”美娘拿钥匙,打开床边四只檀木衣箱,每只箱子里,竟有二十封银子,每封约五十两银子。另有珠宝、手镯、玉坠、等等金银佩饰,足够千金。
“都是几年来,攒下的。”美娘说:“只要你诚心娶我,疼我,爱我,其余事情,不必挂心。”
秦重呆了,心中翻腾,万分感慨:“这行当,这么赚钱!”
“往后,你对我好吗?”美娘又问。
“肯定要比现在好。”秦重说:“今生,若能与美娘结成夫妻,死而……”
“不许说这个字。”美娘捂住秦重嘴巴:“人穷,也得好好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