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府衙公堂,肃穆森严,三声鼓毕,八名衙役,面无表情,分列左右,手执水火无情棍,腰挂铁链、拶指夹棍。
朱知鉴换了身墨绿海云官袍,由堂帐后中门步出,上了高座,双手平放桌案,面前摆着印玺、惊堂木、签筒、朱笔、薄册案卷。
公堂外,廊庑处,人头攒动,多是死者刘贵邻里,齐来听审,先前兵分两者,尤其兴奋,探头探脑,满怀期待。
王氏、陈二姐、崔宁三人,并排跪于堂上。
朱知鉴照例一击惊堂木,刚要开场,值堂公差禀报,王老员外前来,要见老爷。
退休老干部要尊重。何况,王员外与朱知鉴父亲,还有些交情。
请进王员外,赐座旁听,朱知鉴客气地说:“老员外来得正好。这里,有一串钱,您看看,可是您昨夜赠与小婿的?”
王员外接过崔宁褡裢里的十五贯钱,数了又数,一文不多,一文不少,含泪道:“是老夫给小婿的。”
朱知鉴再击堂木:“崔宁小儿,赃物确认,你有何话讲!”
“这些钱,确是小人,卖丝织所得。”崔宁申辩。
“既做买卖,必有买主。”朱知鉴说:“本官问你,买主是谁?”
“过路买主。”崔宁摇摇头:“都不认得。”
“如此狡辩,就可抵赖么!”朱知鉴提高音量:“本官再问你,你认得死者刘贵否?”
崔宁摇头。
“你不认得刘贵,褡裢里,却装着刘贵的钱;你不认得刘贵,却与刘贵小娘子,结伴同行,你不觉得,太过巧合了么!”朱知鉴不紧不慢地说:“刘府大门,门锁完好,窗台无脚印,即便如陈氏说言,忘记关门,外来劫贼,但,盗贼怎知,刘贵当夜带钱回来?”
崔宁无言。
“本官看来——”朱知鉴拖长声音道:”只有一种可能,你与陈氏,通奸有染,趁刘贵酒醉,她打开府门,放你进来,你二人共谋其夫,双双私奔。”
“不是这样。”陈二姐忍不住开口:“有一事,大人不知,妾身已怀有官人骨血,绝不会与人通奸。”
“哦?”朱知鉴心头一惊。
没容朱知鉴多思量,大娘子王氏,讲了一句话,只此一句,断送掉陈、崔二人性命。
“野种。”王氏说:“想必你与小厮,早勾搭成奸,反说是官人骨血。”
“小女小婿,成婚三年,并未生育,小婿身体,一直不妥。”王员外添了一把火:“淫妇满口谎言,信她不得,大人明断。”
朱知鉴默默点头,意思是心里有数。继而,威逼陈、崔二人招供。
二人哭喊冤枉,不认罪状,朱知鉴对二人,分别动刑。
一个妊娠小娘子,一个孱弱小公子,哪受得酷刑,与其折磨而死,不如一刀砍了头。
二人招供:早通奸有染,昨夜,刘贵带回十五贯钱,陈二姐引奸夫崔宁来,杀害亲夫,劫了钱,私奔。
书吏拟了供词,陈二姐、崔宁画了押,摁了手印,两条性命,就此交代。
朱知鉴神勇,仅用一日,了结大案,水落石出。听审百姓,交口称赞。
大娘子王氏,凄然回府,设立灵位,为夫守孝。守孝期过,王员外劝其改嫁,王氏典型的本分妇人,说不等服丧三年,起码也得过了小祥。按封建礼法,小祥即服丧满一年。
自刘贵身亡,陈二姐伏法。王氏独守空房,夜晚,每每被噩梦惊醒,睁开眼,一些血腥场面还在,小娘子目光,幽怨空洞,一刻不移,凝视自己。
王氏喘不过气,健康指数,每况愈下。好歹捱过一年,中秋之际,王员外差家奴老王,前往刘府,接女儿回家,团聚调养。
王氏收拾细软,与老王回家,刚出城门,天降秋雨,冰凉刺肤,无处躲避,二人只得冒雨往家赶。王氏脚快,老王腿短,进了小松林,王氏催促:“走快些,免得淋透。”
“走快了没用。”老王气喘吁吁:“前面也在下。”
王氏正要埋怨,由打松林间,跳出一壮汉,手执钢刀,满面杀气,厉声大喝:“不许走!”
这个天儿,还有强盗打劫,老王很意外。急忙近前两步,挡在王氏前面,问壮汉:“你要做什么?”
“包袱钱财,全交出来!”壮汉道。
老王掏出身上所有碎银,王氏将包袱丢给壮汉。
壮汉一一接过,并不离开,眼珠在王氏身上打转。
“还想做甚?”老王紧张地问。
“我要劫个色。”壮汉手举钢刀,猥亵烂笑,步步靠近,威逼老王:“闪开!”
“得寸进尺!”老王临危不惧,毅然决然道:“钱财给了,却还要人,除非杀了我老王。”
“成全你!”壮汉手起刀落,老王脑袋,永别脖颈,老王一赌气,死尸倒地。
画面刺激,王氏瞠目,想跑想逃,腿却仿佛长在别人身上。
“你,跟我走。”壮汉命令王氏。
“上,上哪儿?”王氏结舌道。
“去了就知道。”
壮汉走在前头,王氏不敢违抗,只得跟着,走进松林深处,拐入一条崎岖山路,拾级而上,越往上,路越窄,一面是冰冷峭壁,一面是万丈深谷,步步惊心,一脚踩空,只当自寻短见。
王氏记得,父亲说过,此山叫静松山。
而王氏不知,壮汉乃静山大王,引一窝蟊贼,啸聚山林,专职杀人越货。
大王引王氏,行至后山,到山脚下,极偏僻处,一所庄院,横在眼前。
打院儿里,出来四个男人,口中喊:“大王回来了。”
大王点头,吩咐手下,将王氏请进院中,设午宴款待。
须臾,菜肴摆上。
换了干净衣裳,入席,大王问王氏:“可知为何带你回来?”
王氏摇摇头。
“一山难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大王说:“我要娶你,做压寨夫人。”
王氏木然。
“多吃点,这里,什么肉都有,猪马驴牛人,全齐。”大王给王氏夹菜:“夫人喜欢哪一种?”
“我不是大王夫人。”王氏打个寒战。
“我说你是,你就是。你若顺从,往后,我好好待你,你若不从——”大王一指盘中餐:“瞧见没有,今晚的菜里,有你。”
迫于淫威,王氏顺从。
当晚,举行婚礼,盗窃团伙,欢聚一堂,饮酒吃肉,?忘今宵。
王氏坐于洞房垂泪,寡妇改嫁,却嫁个强盗头子,着实命苦。自怨自叹,无济于事,只得嫁鸡随鸡。
自娶了王氏,静山大王,扩大业务,由拦路劫财,升级为入室盗抢。不到半年,接连洗劫临安城几家大户。
“旺夫,就是旺夫!”大王赞王氏:“当初,正是见你面相旺夫,才非你不娶。”
“那是你不知道,我家官人死得多惨。”王氏心里说。
虽说工作性质特殊,一向冷血无情,但对王氏,大王十分疼爱。
王氏好言规劝:“我爹曾说过,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如今,家里也富了,不如洗手从善,做个正经营生,才是长久之计。”
劝得多了,大王动心,解散队伍,发了遣散费,蟊贼们依依惜别,各寻出路。
大王与王氏,搬到临安城中,赁了一间大房子,里间住人,外间开个杂货店。日子就这么过了。
平常,店里生意冷清,大王出门喝酒,王氏就在家中,吃斋念佛。
这日,大王醉熏熏回来,见王氏念佛经,想起自己,过去所为,不由感叹:“以前,我走过一段弯路,自遇见夫人,才改行从善。不过,回想起来,唯有两人,冤死我手。”
“是何人?”王氏轻声问。
“一个是你家老奴老王,他是好人。”大王接着说:“另一个,想必也是好人,家住十景塘湖边。那夜,他家大门未关,我摸进去,那人床头,恰巧有钱,我抢了要走,他却来夺,我顺手操起床边一把斧头,将他砍死。”
“那夜,你,你……”王氏遍体冷汗,毛发倒竖,惊问:“你抢了多少钱?”
“十五贯。”
趁大王酒醉熟睡,王氏来到临安府衙,击鼓喊冤。
此时,临安府,换了新任府尹,刚上任半月。闻有妇人喊冤,当即差左右,引人近来,升堂问案。
王氏到堂上,跪见新任府尹于凌波。
“有何冤屈,一一讲来。”于凌波道:“本官自会秉公办理。”
足足一炷香时间,王氏啼泗横流,把刘贵旧案,及静山大王之事,完整述说。说完,怨恨自己,害死小娘子陈二姐,那时,她肚子里,还有刘家骨肉。
于府尹也感惊异,并不下令,捉拿静山大王,只留王氏在衙署中暂住,而后,亲自带人,去往刘府中,找到凶器斧头。回衙后,叫书吏,找来刘贵旧案的卷宗。
烛光摇曳。
衙署书斋内,紫檀木书案上,摊开扑满尘垢的刘贵旧案卷宗。
于公坐于书案前,一页一页,反复翻阅,聚精会神。渐渐地,案情清晰起来,越清晰,疑点越多。
其一,案卷中言:“陈二姐引奸夫崔宁来,杀害亲夫。”而死者刘贵,颈部伤口,半尺宽,一寸深。伤口之深,斧头之重,一个妊娠小娘子,一个孱弱小公子,怎有如此力量,一斧头砍死刘贵?
其二,陈二姐与崔宁,若有心谋害刘贵,必然精心设计。而案发当晚,刘贵带回钱来,陈二姐事先并不知晓;案卷中言:“陈二姐引奸夫崔宁来”。却未查明,何处引来?
其三,崔宁家住临安城外,距城三十里的五柳村,若陈二姐去往崔宁家中报信,二人再返回刘府,一个妊娠小娘子,岂能在夜里,一口气走六十里路?
其四,最不可思议——案卷第四页记录:“二人劫钱私奔。”第五页却言:“于清波门外,三里地,秦家油店附近凉亭中,拿获二人。”据仵作检验,刘贵死于当晚一更后。若陈二姐是真凶,怎会天明才逃逸到城外三里处?
于公断定,陈二姐与崔宁,绝非本案真凶,二人确系冤死。只有一点,弄不明白,即二人不是凶手,只是途中偶遇,那么,陈二姐听信刘贵戏言,夜里一更出走,为何清晨才到城外三里?其中有何隐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