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弘治年。春日。
浙江杭州府城,一束桃花粉了。不消几日,整个西湖,桃花盛开,色调温暖,情调暧昧,股股春风,熏醉游人。西湖岸上,座座楼宇,飞檐重叠,纸鸢断了线,落在高高青瓦上,没人去捡。偶然昂首,眼望酒肆茶楼,一间间木框窗扇,镂空雕花,精刻细琢,凝聚匠心;沿河妓院,门庭若市,装扮妖冶、佩饰零碎的窑姐儿,招徕过客,笑容糜烂,矫揉造作,仿佛身上每一块肉都是活的,连其中身段巨肥的妓女,亦将自身粗线条暴露无遗;公子哥儿们,没精打采,似被酒色,掏空心肠,集体疲软。惟有钱塘门后,十官子巷,古朴潮湿,民房简陋,断墙瓦砾,零落凸现,是比较坚硬的一笔。
十官子巷口,有一算命老者,瘦如毒蛇,立一旗帜,摆一方桌,替人卜算前程,据说极准。一把年纪,懂周易,会麻衣,放豪言:若卦不准,倒赔银两五十倍,任你来砸卦摊儿。当地人送雅号:小神仙。
早起,小神仙空虚半日,晌午将至,才来了主仆二人。
一个,是杭州府城富家子弟张荩,头戴纱巾,身着银袍,外套绣花白绫袄儿,非常时明朝的髦,举手投足,相当倜傥;另一个,小童清琴,眉清目秀,手拿一管蜀锦包裹的紫箫,紧随其后。
小神仙三角眼中,闪烁出午饭有着落的光芒。
“大爷留步。”小神仙叫住张荩。
“怎么?”张荩轻浮地笑:“你要给我算卦?”
“正是。”小神仙微笑答。
“与其你算,弗如我给你算。”张荩不怀好意地说。
“大爷也会算?”小神仙很意外:“那,你算算老夫之命。”
“你的命,就是终生替人算命。”张荩开怀大乐。小童清琴,跟着偷笑。
“粗俗。”小神仙鼻孔喷射出两团气,胡子都湿了,愠怒道:“我观大爷面相、气色,百日之内,必遭桃花劫,丧掉性命!”
“你说大爷什么?”清琴追问。
“百日之内,丧掉性命。”小神仙毫不客气地重复:“如若不准,我倒赔纹银五十倍。”
“百日为限!”张荩拍二两碎银在桌上,气咻咻道:“你,就等着我来砸卦摊儿吧!”
张荩,历来快活,出生富家,父母早亡,无人管束,自由自在,不受四书五经荼毒,未经寒窗之苦,单好吹拉弹奏,唱吟淫词艳曲,交些浮浪子弟,风月场中裸奔,英俊富有,窑中女子,怎不心花怒放。
张荩妻子,倒也贤惠,屡劝夫君,循规蹈矩,务些正业。张荩充耳不闻,一如继往。上月,妻子病故,张荩更是风流无羁,颓废无边,终日烟花阵中缠绵。
今日,小神仙一言,极是恼人,张荩满面晦气,引小童清琴,疾步而行,拐弯抹角,抹角拐弯,穿越十官子巷。刚要出巷,几滴残水,落在头上。
“下雨了?”张荩抬头一望,天空晴朗,只见临街一户楼上,一个少女,手揭帘儿,倚窗愣神。想是梳妆完毕,泼下化妆残水,没曾想,湿到路人,一时慌了,忘记下帘,恰与张荩,四目相觑。
一瞬间,张荩魂不附体——少女似画中美人,五官精致,脸似橄榄,玲珑剔透,唇红齿白,竟又长了一双狐狸眼;眸勾魂,人清纯,淡淡羞态,暗含娇艳。世俗女子,岂可相比。
杭州城内,陋巷之中,竟有此美人。安上弹弓,张荩眼珠即可射向阁楼。
少女见张荩痴望,不觉微笑。
仅此一笑,张荩骨肉酥透,忍不住,咳嗽一嗓,少女凝眸流盼,粲然露齿笑,露一口粉白好牙,牙好,胃口就好。
偏巧此时,几个路人,由打对面,结伴走来,张荩悻悻让路,须臾复又抬头,少女已放下帘子,不在窗前。
张荩怅然若失,昂头痴望,半晌无语。
“大爷。”小童扯张荩袍角,轻声唤:“脖子酸。”
“哎。”张荩叹息道:“脖子不酸,心里——酸。”
“走吧,大爷。”小童催促。
张荩暗自记了门面,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出了十官子巷。
不多时,主仆二人,行至西湖岸,一班浮浪子弟,已邀约了青楼妓女,备船等候,正值春意融融,一同游湖,吃喝饮酒,吟诗狎妓,不亦乐乎。
张荩懒洋洋,随狐朋狗友登船。
船舱内,几名妓女,春春、宝宝、娜娜;莺莺燕燕,粉香熏人。单听名儿,恍惚进了当代宠物市场。一见张荩出现,女子们围拥上来,调笑打闹,张荩兴味索然,冷淡逢迎,愁眉紧蹙,那副模样,不像春日踏青,倒似苦命女子兀自悲秋。
游船开启,两岸景致流动,桃花艳丽,朵朵璀璨,似佳人含笑;柳叶轻薄,随风摇曳,有事没事,翩翩起舞,踏青人等,摩肩接踵,缓缓挪步,小货郎手摇拨浪鼓,脆声叫卖,顽童嬉戏,相互追逐,一溜烟儿,跑没了影;笑歌欢声,沿河飘飞,渐行渐远,终无痕迹。游船行至湖中,大家劝酒,张荩心不在焉,勉强酬酢,饮过几盏,无心吹箫,也不吟诗,闷闷不乐,枯坐船舷,观景不语。众友人,见其一反常态,又问不出个究竟,颇觉扫兴,捱到黄昏,张荩推说身体不适,要船靠岸,叫上清琴,告辞而去。
夕阳猩红,西湖岸楼宇房舍,形成凹凸厚重的金色剪影。
小童清琴,随主人张荩,沿路返家,复经十官子巷,寻常人家,烟火饭香,隐约入鼻。行至少女家门,张荩抬头观望,阁楼无人,窗帘低垂。
张荩咳嗽一声,不见动静,左顾右盼,再咳几声,仍无效果,还不甘心,引领清琴,由巷口走到巷尾,复又踅回,往返数次。
“大爷,来回走动,没个终结,恐人生疑。”清琴忍不住劝解:“再说,也不知那女子来历,不如待小的,探听详实,隔日再来。”
天色愈来愈晚,张荩实无良策,只得依言归去。
转过天来,小童清琴,独往十官子巷探访。得了消息,回禀张荩:少女潘寿儿,芳龄十六。与父母同住。其父潘用,人称潘杀星,为人歹毒,与当地官宦,地痞流氓,皆有瓜葛,既认识卖元宵的,又认识卖煤球的,黑白两道都熟,依仗势力,欺行霸市,强买强卖,惹人痛恨。
凶神恶煞的爹,何以养了个玲珑娇羞的小美女?张荩琢磨玩味,愈发思慕潘寿儿,日夜冥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