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醇厚。
十官子巷阒无人迹,像条被人遗忘的街。
张荩骑一头小驴,到十官子巷口,翻身下来,将驴拴在树上。然后,蹑手蹑脚,走到潘家门首,抬起头,痴痴望阁楼。站立良久,一无所获,垂头丧气,转身欲走,又不甘心,再仰脖一探,阁楼窗帘撩开,潘寿儿倚窗望月,一手托腮,若有所思。
张荩只恨没长翅膀,只得轻声咳嗽。
潘寿儿身子,不禁一抖,借着月光,向下望去,眼见张荩,知是当日那人,不觉脸颊绯红。
相互观望,却遥不可及。张荩嘴巴,张了又张,欲言又止,潘寿儿手心渗出汗,与张荩默然对视,良久。
张荩伸手,袖中摸出一条红绫汗巾,结成一团,掷向阁楼。潘寿儿双手来接,恰巧握住,拿来细看;俄顷,飞一媚眼,十分热辣。旋即,脱下自己一只绣鞋儿,投下。
张荩接过,捧在心口,细细摩挲,抬眼再看潘寿儿,已然热泪盈眼。
潘寿儿足不出户,哪里见过这等痴心郎,不由也红了眼,酸了鼻,眼眶泪珠,欲落未落,楼下父母,蓦然呼唤,潘寿儿惊慌失措,急忙关窗,疾步下楼。与此同时,潘家楼下,门户打开,张荩拔腿便跑,头也不回,跑到巷口,翻身上驴,鞭抽小驴,连抽十余下,小驴死活不动——拴树上的缰绳尚未解开。
潘寿儿的小绣鞋,张荩把玩不休。终日捏着,摸来摸去,都摸小了。小童清琴,好心劝说:“大爷,如此不成,眉来眼去,眼饱肚肌,终不成事。”
张荩左思右想,想那寿儿,对自己也有几分爱慕,只叹无人牵线,于是问清琴:“十官子巷附近,可有保媒拉线的婆子?”
“倒有一个,原以做媒为生,现卖花粉渡日。清琴想了片刻,说:“只是不知,那婆子,如今还愿操旧业么?”
“可是卖花粉的陆婆?”张荩来了精神。
“正是。”
“那婆子,我认得。”张荩兴奋地搓手:“春宵楼玩乐时,我曾买过她的花粉。”
翌日清晨,张荩早起,揣了银子,去寻陆婆。四处打听,方才知晓,陆婆就住十官子巷口。
平日,陆婆手端花粉盒,走街串巷,兜售花粉。今日未出门,全因昨日六十大寿,儿子陆五汉孝敬,送给老娘一顿拳脚。陆婆老脸带伤,皱纹鲜艳。
陆五汉是有个性的汉子,开一小店,杀猪卖肉,业余生活极丰富,吃喝嫖赌,花插着来。输了银子,只管向老娘要,如若不给,开口就骂,举拳便打。昨日陆婆,得些寿礼,陆五汉生抢,陆婆闪躲,孝子急了,武力镇压。
陆婆欲哭无泪,想是当年,保媒拉线,蹉跎岁月,当马泊六,干下不少亏心事。今时今日,得此报应。
马泊六,宋元时代市井隐语:即从中拉拢不正当男女关系的人,就称作:马泊六。延用至明代。
张荩算聘到专业对口的人了。
“陆妈妈。”张荩恭敬施礼。
“呀——张公子。”陆婆正郁闷,忽见张荩来访,有些吃惊。
“方才,寻个朋友,偶经此地,特来看望。”张荩递上一包蜂蜜桂花糕,两匹绸缎。
陆婆惆怅接过,看看张荩,想想自己儿子,暗叹:“同是杭州城子弟,做人的差距,怎就如此大呢?”
“脸上脏么?”张荩抹一把脸,问陆婆:“妈妈这样看我。”
“噢。”陆婆回过神,接着说:“公子来看老身。一定有事。”
“确有一事。”张荩讪笑。
说话间,陆五汉从店里回来,进了家门,见到张荩,也不招呼,死盯两眼,迈步进了厨房。
“此处,说话不便。”陆婆对张荩道:“换个地儿。”
张荩、陆婆,一前一后,来到一处酒楼,寻个清雅小间,相对落坐。
酒菜上齐,张荩道出原委,说那女子,家世险恶,娶也娶不得,日思夜念,只望有段露水姻缘。
陆婆摇头,说自己,早已洗手不干,免遭报应。
张荩掏出纹银二十两,塞给陆婆,恳求道:“万望成全。”
银子冷的,拿在手中,心是热的。
“不知公子,瞧上了哪家女子?”陆婆问。
“潘家女儿,潘寿儿。”张荩说:“就住十官子巷尾,陆妈妈可认得?”
“原是那鬼精丫头。”陆婆作恍然大悟状:“黄花一朵,也吃野食么?”
张荩拿出潘寿儿绣鞋,将当夜情形细述。
“没瞧出来。”陆婆笑着说:“小小丫头,竟已怀春。你有情,她有意,这事情,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妈妈若肯成全,日后还有厚报。”张荩急切地说。
“酬谢是小,只因潘家,门户谨慎,爹娘如虎,事若败露,惹出祸来,非同小可。”
“此事艰难,我也知晓,全劳妈妈费心。”
陆婆收了银子,藏妥绣鞋,嘱咐张荩,切莫心急,若要成事,需从长计议。
张荩点头,心想,若能成事,时日久些,也不妨事,自己踅回,呆在家中,只等陆婆登门传喜讯。
陆婆这边,盘算一夜,胸有成竹。隔日,端了花盒,前往潘家,刚到门口,正遇潘婆,买菜回来,一眼瞧见陆婆,忙一把拉住,高声道:“你来得正好。”
陆婆心头一紧,思忖:“莫非张荩不慎,把事情败露了?”
“正要烦恼你。”潘婆接着说:“也不知怎的,寿儿近日,茶饭不思,心神不安,许久也未笑过,您替我送些花儿去,探探她,有何心事。”
陆婆暗喜,她的心事,老身早已有数。
潘寿儿神情恍惚,月夜,得了张荩汗巾,满脑子都是张荩本人。也不知此人是谁?家住何处?只是相思。常年呆在阁楼,透过窗帘缝隙,也偷瞧过街上来往后生,模样、举止、眼神,竟没有一个比得上张荩。今生若嫁得此人,也不枉活一世。想来想去,总觉渺茫,将那汗巾,揉来摸去,放至枕边,贴面而卧。
苍蝇不盯无缝蛋。
潘寿儿孤坐床边,自怨自艾,玩弄汗巾。忽听楼梯,脚步声响,有人上来,慌忙藏汗巾于枕下,背手端坐。
陆婆上来,满脸堆笑,爽朗呼唤:“寿儿丫头,老身给你送花儿来了。”
潘寿儿爱搭不理,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听说丫头病了?”陆婆挨潘寿儿坐下。
“嗯。”潘寿儿鼻孔发音。
“得了什么病,你父母不知。”陆婆故作神秘道:“老身却知道。”
说着,打花盒里,拿出那只绣鞋,问潘寿儿:“你可认得这鞋儿?”
“不、不认得。”潘寿儿吃惊不小,矢口否认。
陆婆笑。随即,将张荩所托一事,讲给寿儿。
潘寿儿羞得要死,陆婆又将张荩,着实美化了一番。说张公子,家私巨万,温存多情,自见你后,牵肠挂肚,日夜不得安生,巴望着与你一会。
潘寿儿叹着气,由枕下抽出汗巾,说自己,也废寝忘食,思念张荩,只是门户严谨,爹娘厉害,不准我出门也罢,平日夜里,也要待我熄了灯火,方才睡去。
陆婆转着黄眼珠,琢磨半晌,说老身有一策,夜间,你熄了灯火,待爹娘睡去,我自叫张公子,扛一竹梯,在你家后窗下等候,以咳嗽为信。时值深夜,料也无闲人走动,到时,你引他上楼,便可一聚。
潘寿儿既紧张,又期待,既兴奋,又不安。想象那时刻,一定很骇。含羞认可。陆婆又说,口说无凭,老身要带回一件信物,方可让张公子放心。
潘寿儿将另一只绣鞋,交与陆婆。
陆婆将一双合色绣鞋,藏在花盒底层,告辞下楼,潘婆迎上来问,“寿儿哪里不好。”
“月事不调,不碍事,多吃红糖煮蛋。”陆婆信口敷衍,出了潘家门,直奔张荩府邸,张荩竟不在家,陆婆只得作罢,想着明日再来,带着东西,回到家中,小心翼翼,将花盒藏入厨柜,生怕孝子陆五汉察觉——事与愿违,鬼祟举动,恰被陆五汉瞧在眼里,当即要查抄盒中之物,陆婆愈遮掩,儿子愈生疑,一把抢过花盒,翻开来看,只见一双女儿家的合色绣鞋,以及纹银二十两。陆五汉揣了银子,陆婆哭天喊地,寻死觅活,求五汉归还,五汉不依,继而打听银子和绣鞋来源,说得明白,归还于你,讲不清楚,一文不退。陆婆无奈,只得一五一十,讲述实情。
陆五汉痛斥老娘,老不死的,搞这等勾当。银子没收,一双小臭鞋,自会退还张荩。
陆婆一把没拉住,陆五汉已射出家门,鞭长莫及。
陆五汉拿了银子,并未去赌,而是办了一身华丽衣裳,又买一顶纱巾,等到晚上,陆婆睡下,陆五汉将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将寿儿绣鞋,藏在袖中,扛了家中竹梯,反锁大门,直奔潘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