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查了一个月,范二郎就在狱司监呆了三十天。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清醒时,听哥哥说起案子,心里犯嘀咕——胜仙是人是鬼?若是鬼,打死有血,若是人,坟里棺材却是空的。
自得知胜仙死讯,范二郎神经已遭摧残,再经这番折腾,整个人游走于崩溃边缘。醒一刻,梦一刻,伤一刻,悔一刻,猜疑一刻,绝望一刻,有形无影的精神刺激锥子般锐利,讨债鬼似的频频来袭。
白日,范二郎拿头与监狱石墙较量,屡战屡败。每撞一次就想,胜仙是鬼也罢了,若是活人,我亲手害她性命,还不如随她一同去了。即便不是自己打死,活着也早无滋味。
狱卒见此情形,怕他死了自己没法交代,索性拿绳索将范二郎紧凑捆绑,扔到床上。范二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睡了醒,醒了睡,狱卒为了交差,不砸自个儿饭碗,胡乱喂他吃几口粗食,让他活着,活着。
这一夜,胜仙来了!
冰清玉洁,笑意盈盈。
范二郎搂住她,说不出一句话,再怎么用力,再怎么抱紧,都觉得不够,恨不得把胜仙捏碎,让她骨头渣融进自己血肉里。胜仙含笑不语,靠着他,黏着他,倚着他,再怎么相拥,再怎么贴近,都觉得不够。两个人宛如海绵,吸食彼此全部的柔情和心痛。
“原来你没死?”范二郎轻声问胜仙。
“奴家死去两遍,都只为官人。”胜仙一字一板道:“到得阴曹地府,阎王说奴家阳寿本不该绝,许我回来,与官人再聚一晚。”
“就一晚么?”范二郎伤感异常,忍不住啼哭出声。
胜仙用嘴拭去二郎热泪,问二郎还记不记得茶坊初会情景?
“历历在目。”范二郎说:“不分昼夜,脑中过几遍,想挥挥不去。”
“是我害得官人坐牢。”胜仙难过地叹气,接着说:“不过,官人放心,此事必有转机,那害我之人,不会逍遥。”
范二郎没听明白,懵懂地看着胜仙。
胜仙地推开他,幽怨地看着范二郎,欲言又止。范二郎有强烈的感觉,胜仙要对他说一句什么话。痴痴地望着胜仙。胜仙却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范二郎起身想去拉住胜仙,胜仙已离得很远,像一盏熬尽量油的小灯,渐渐黯淡,渐渐微弱,泪流满面却又似微笑,幻作一个影像消逝在最深邃处。
翌日,范二郎一惊一楞神,醒来发现是一场梦,只觉浑身发冷。却未料到,就在这一日,胜仙命案忽然有了进展。
午后,有一个老妪绾着个篮子,沿街叫卖。走到周府门前,正遇见周府奶娘出门。奶娘正想买些花儿,叫住老妪:“篮儿里有些什么花,我瞧瞧。”
“都是好货。”老妪笑眯眯揭开盖在篮子上的布,凑近给奶娘看:“香艳着呢。”
奶娘东拣西选,觉得老妪言过其实,有些花都蔫了,没蔫的也不艳。
“就没个水灵的。”奶娘嫌厌道。
“都清早现摘的。”老妪不服气地问:“这些不好,我这儿倒有精贵的,只怕您老消受不起。”
“拿来我瞧瞧。”奶娘心里来气,我堂堂大户人家老妈子,瘦死骆驼比马大,倒要看看你拿出多值钱的宝贝来。
老妪伸手往怀里摸,摸出一朵珍珠串成的栀子花,递给奶娘:“这玩意儿值不少银子吧?”
奶娘接过来,细细一瞧,瞳孔慢慢放大脸变色。老妪暗自喜悦,吓着了吧,就说这玩意儿值钱。
“不买没老摸,光摸不买珠子都摸小了。”老妪从奶娘手里夺回珠子。
“买,我买。”奶娘忙问:“多少银子?”
“怎么也得十两银子吧。”老妪盘算一番说。
“我身上没带这许多。”奶娘说:“你等着,别走,我这就回府拿银子给你。”
“我等。”老妪笑着点头。
奶娘转身迈步回府,心中乱跳,十两银子,呸,我家胜仙小姐这串珠子,少说也值百两银子。明明陪葬戴小姐手腕装进棺材,此番却到了这老货手上。小姐坟被贼人盗过,不用说,这老货笃定跟那盗墓贼人有关系。奶娘急匆匆将事儿报之周大郎夫妇。老两口出门来看,卖花的老妪站立原处,等着钱货两清。周大郎冲上前,一把拽住老妪:“走,衙门里去说个明白!”
“老身没骗钱呵,十两多了,可以商量。”老妪一路哭哭嚷嚷:“这事值当去衙门?”
周大郎哪里肯依,衙门查了一月毫无线索,每每托人去打听,都没结果,女儿的清白就这样白白遭人玷污。今日倒巧,线索自个儿送上门来。
到了衙门,奶娘与周大郎先后把情况报给府尹。府尹审讯卖花老妪,老妪一碗茶的工夫都没扛住,说是这串珍珠栀子花是儿子给的。
府尹当即差人去捉朱真。
朱真这时候正在桑家瓦屋戏舍里看戏,一伙如狼似虎的差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他擒了,套上铁链枷锁,哗啦啦拖回衙门。
朱真知道坏事。跪在堂前,没等府尹动刑,就对盗墓逼奸胜仙一应罪行供认不讳。
府尹奇怪,周家女儿死掉,这厮怎会迅捷知晓,埋于何处也了如指掌?并于当日夜里准确行窃。于是又追问朱真。
朱真是个很讲义气的人,立刻就把同伙仵作招出来,兄弟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坐牢要杀头,哥俩手挽手。
胜仙一案,真相大白。
府尹判拟,朱真盗墓奸尸、仵作伙同从犯,一律当斩。范二郎误伤胜仙性命,过失杀人本应发配到牢城营,怜其体弱多病,神智不清,权且释放回家。
范二郎终生不曾娶妻。胜仙死了,自己的心也早死了。若是一起死了该有多好,死了就没有爱,没有牵挂,没有思念,也没有恨。
很多夜里,很多梦中,范二郎总回想起与胜仙的最后一别,似幻似真,每当此时,范二郎就被梦魇住,挣扎不得,就渴望有一种锋利的重的东西把自己击碎,剁成肉酱!无比压抑的惆怅好不容易撕裂开一条缝,显现胜仙欲言又止的模样——她最后那一句话,想对我说什么呢?范二郎想。
最爱的人,往往伤害对方最深。或是无意,或是有意。大宋年间,开封府尹包拯曾断过一起陈年家私案,就是始于亲人间的争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