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昂的意思是——此桩亲事,门不当,户不对,张家小子,虽过继员外府,终是匠人后裔,不是一般的低贱。玉姐不同,亭亭玉立,出身大户。
王员外不爱听这个。小家小户怎么啦?廷秀生得相貌堂堂,天资聪慧,又肯读书,写得一手好字,前程不可限量。说着看一眼赵昂,指桑骂槐道:“总比那些酒囊饭袋,强过百倍,若我小女,配得那等废物,才是瞎了眼。”
赵昂冷笑,讥讽道:“苏州城内,饱学高才无数,受尽寒窗苦,哪个不想飞黄腾达,又有几人真成了?普天之下,每科只中得三百进士,沙里淘金,如豆过筛;一手好字,被赞几句,顶个屁用,若拿话凑趣,讨岳丈欢心,那倒容易,非小婿扫兴,而是实情如此。”
王员外未及反驳,瑞姐帮腔:“横竖不能把妹子嫁于木匠儿子,丢人。”
此言一出,火上浇油,王员外也懒得论理,双目圆睁:“什么木匠儿子,廷秀是我之子,我将女儿,嫁于我儿,有何不妥,要你等来乱嚼舌头!廷秀眼下虽穷,日后发达,我再传些家私给他,只怕你等,连他后脚跟也踩不上。”
一顿抢白,赵昂夫妇,面红耳赤,尴尬而去,出得府邸,赵昂冲瑞姐怒骂:“我将女儿,嫁于我儿,听听,这叫人话?老糊涂!”
“爹爹心意坚决,没法。”瑞姐劝解:“犯不上为这生气,说到底,也不干你我的事。”
“如何不干?”赵昂说:“你爹说了,日后分他家私。”
“分就分,爹要分,也没法子。”
“我不信这个邪。”赵昂忿忿然。
王员外生了一肚子气,越想越郁闷,张家贫寒,是个事实,免不得遭人说长道短,想来想去,一夜不眠,翌日早起,把说亲一事,暂且搁下,收拾了五百两银子,叫族弟王三叔。送交张权,置一所房产,弃了木匠活,另开一间大店铺。安置妥当,择日再行说媒之事。
张权夫妇,很是惊讶,这是哪庙的菩萨显灵?带来如此福音,止不住千恩万谢。得了银子,事有凑巧,隔壁一间大布店,本家儿掌柜死了,生意做不成,情愿连房连店带货,一并售出。现成买卖,接过手就开张,张权顶了这店,又顾个伙计相帮。王员外格外高兴,选了日子,来行婚聘。张家上下,很是热闹。
市井人等,多是冷漠势利眼,见此阵势,遇到张权,都不提张木匠三字,尊称张仰亭。
这厢热闹,恼了赵昂。好个张家,使了心眼,骗得银子,开店买房,日后还分家私,没说的,我与张家,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整不死你,我是你孙子。
赵昂窝火,坐床头运气,家里呆不住,穿上鞋,出门喝酒,到得悦来酒家,上二楼,伙计端上酒菜,正喝着,楼下上来一人,是赵昂同窗,名叫杨洪,如今在衙门里当捕头。
两人见了,寒暄一通,坐下喝酒。杨洪见赵昂闷闷不乐,问起缘由,赵昂就把事儿一说,愤怒中拳头捶桌。
“搞这张老头儿,有何难的。”杨洪轻描淡写地说:“一计即可,容易得很。”
“老兄指点。”赵昂提壶,给杨洪杯中斟满酒,双耳竖立,翘首以待。
“哪日擒得盗贼,叫他指认张权,为其同伙,再窝藏赃物,在他店里,我带人将他捉到衙门,必是死罪难逃。”
“可行么?”
“如何不可行?”杨洪饮了口酒说:“张权老儿,骤然富裕,有几人知是员外相助,衙门老爷,必然生疑,待他定罪,房产家私,必然变卖入官。”
“妙!”赵昂击掌道:“老木匠勾结盗贼,岳丈定会嫌厌那张廷秀,我再设个圈套,将他赶出门去。”
“计虽如此,时机难寻。”杨洪嘬着牙花子说。
“此事还要多劳烦老兄。”赵昂凑近,低声道:“事成,重酬,放心。”
“同窗兄弟,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说起酬谢,倒见外了。”杨洪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出多少?”
毒计设下。
过了半月,王员外要解送白粮,到京城去。
明代,正漕粮之外,苏、松、常、嘉、湖五府,输运给内府白熟粳糯十七余万石,各府部送糙粳米四万余石,这种粮,叫做“白粮”。解送白粮到京城的人家,就叫“白粮解户”。
王员外田产广多,点了个白粮解户,此去亲随陪同,又带了玉器,到了京城,行情若好,就地卖了,一举两得。
王员外前脚走,赵昂后脚出门,提了一包碎银,足有五十两,直奔衙门口,去找杨洪。到了一打听,杨洪今日休假。
“敢问老者,他现居何处?”赵昂问门口一名老公差。
“不远,就在乌鹊桥巷,到那儿一问便知。”
“多谢。”赵昂转身就走。
“回来。”老者叫住赵昂,嘱咐道:“险些忘了,你到那儿,问杨洪,恐人不知,只问杨黑心,全都知道。”
很有个性的呢称。到乌鹊桥巷,赵昂一问杨黑心,果然人人清楚。顺手指方向,赵昂来到一间民房前,敲门几下,杨洪应声来开,见是赵昂,满面春风,一把抓过赵昂手中一包碎银:“来就来吧,还买东西,兄弟客气。”
进得屋内,杨洪把老婆打发走。二人坐下密谈。
“这是白银五十两。”赵昂道:“事成再加五十,凑足一百两。”
“兄弟就是客套。”杨洪喜滋滋,收起银子:“不过,近来衙内,未收监强盗。这事要办,得等。”
“等多久?”赵昂忧虑道:“我岳丈前往京城送粮食,如此时机,千载难逢。”
“不出强盗,我也无法。”
“捉住强盗,准能成么?”赵昂接着问:“毕竟是老爷断案,如若瞧出破绽,兄台岂不反坐?”
“放心。”杨洪伸手,往上一指:“我上头有人。”
赵昂依言,回家去等。无奈半月之内,苏州城治安状况良好。赵昂焦急,吩咐瑞姐,买些香蜡,天天拜佛,口中念叨:“我佛保佑,强盗早来。”
瑞姐过来,摸赵昂额头,确认:“不烫。”
但凡干大事者,少不得遭人误解,赵昂不理瑞姐,虔诚祈祷,还就灵验了。几日后,杨洪来报喜讯,前日,捉了五个强盗,眼神不济,居然打劫庞县丞家。现已收监牢中,明日就当提审。
“全仗兄台出力。”赵昂一抱拳:“百两之外,另有厚报。”
“包你妥当。”杨洪拍赵昂肩,转身回衙,到牢中去办事情,吩咐手下,买回鱼肉,烫了一大壶酒,又煮了一大锅饭。
收拾停当,叫狱卒拿钥匙,开了牢门。五个强盗,一见杨洪,十分害怕,以为又要拷打,只是告饶。
“别怕。”杨洪似笑非笑:“明日,就要提审你等,我特备下酒菜,款待几位。”说罢,一扬手,自有手下将饭菜搬进。
五个强盗,伸脖子看,每人一碗肉丸子,一碗鱼,一大碗酒,两大碗饭。
杨洪叫手下,把强盗铁链开了,放他们吃喝。
一个强盗率先去拿,团伙头领阻拦:“慢。”转而问杨洪:“官爷,敢问这丸子里,有什么?”
“肉啊。”杨洪粗声粗气道。
“还有呢?”
“姜葱蒜。”杨洪低吼:“废话!”
“就没下点儿毒?”头领战战兢兢问。
杨洪大笑:“明日提审,我若先害了你等性命,老爷岂不是问我的罪?塌实吃,吃完我有话说。”
另外四个强盗,淌着口水,目不转睛,无限期待凝望头领。
“开干!”头领一拍大腿。
强盗们闪电般,围作一团,埋头饕餮,饭食酒肉,如长江流水,滚滚入肚。吃饱喝足,杨洪吩咐手下,将五个盗贼重新锁好,开口问:?你等可知道,皇华亭旁边的张仰亭布店?”
“不知。”盗贼齐声答。
“皇华亭旁边,张仰亭布店。”杨洪强调说:“你等盗来的赃物,就窝藏在他店里。”
盗贼面面相觑,心想,赃物不是当场即被缴获了么?
“店主张权,是你等同伙。”杨洪说:“给我记住,明日当堂招出,一口咬死。”
“官爷,为何是他?”盗贼问。
“我说是他,就是他。若按我说的,你等五人,免受些苦。。”杨洪小声叮嘱:“老爷问,你等别当即就招,待老爷欲施刑罚,再众口一词招认,才像真的。”
“我等听官爷的。”盗贼合计,如此划算,何乐不为,当即齐表忠心。
一般来说,县里的衙役,分为快、壮、皂三班。快,属于快班的衙役。
捕头杨洪,带领捕快,擒得盗贼,早将赃物与那些心腹手下瓜分。老爷审贼,不见赃物,势必追问,正好诬陷张权。
翌日,苏州府衙侯爷升堂,府快押了五个盗贼到堂,禀告:“前日,打劫庞县丞的盗贼现已擒获,一共五人。”
五个强盗,计文、吉适、袁良、段文、陶三虎。侯爷点过名,问及赃物何在?强盗说,只偷得些碎银,均已花费,再无它物。
“闻得庞县丞,家境富足,你等五人打劫,如何只得些碎银?”侯爷哪里肯信强盗谎言,追问道:“其余赃物,窝在何处?如实细说,免受刑罚。”
“没有其它赃物了。”强盗纷纷说。
“你等五贼被捉,却不见赃物,依本官看,定有同伙,逃匿在外,藏得赃物。”侯爷虎着脸道:“说!同伙是谁?赃物何在?”
盗贼不出声,头目陶三虎,偷偷瞅一眼捕头杨洪。杨洪微微点头。
“夹棍套上!”侯爷令下,衙役过来,将盗贼一齐夹住,刚套上,几个盗贼,争相喊到:“皇华亭旁边,张仰亭布店,主人张权,是我等同伙,打劫财物,都窝藏在他家。”
强盗异口同声,听来很真。侯爷信以为实,差杨洪领几名捕快,押解盗贼头目陶三虎,一同去往张仰亭布店,擒贼拿赃。其余四名盗贼,暂且锁在庭柱上,候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