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熟理刑朱推官,刚从山东到此上任,家中父母双亡,上有九个哥哥,惟独朱推官,光宗耀祖。这日到任,异常兴奋,起个大早,研墨提笔,拟写家书: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七哥、八哥、九哥在上。小弟蒙圣恩,屡获擢升,今到常熟,荣任推官,迄今往后,家族有名,村中老幼,都应将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六哥、七哥、八哥、九哥,尊称为:大爷、二爷、三爷、四爷、五爷、六爷、七爷、八爷、九爷;将大嫂、二嫂、三嫂、四嫂、五嫂、六嫂、七嫂、八嫂、九嫂,尊称为: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四奶奶……
恰在此时,廷秀兄弟,前来拜见,门口衙役,见廷秀兄弟年轻,而身着官服,不敢怠慢,只说:“朱大人正写家书,且得写一阵呢。”
“有劳通报一声,就说直隶常州府邵翼明推官求见。”廷秀客气地说。
衙役进去通报,朱大人刚写到第五篇儿,闻听常州府推官拜访,素不相识,冒昧前来,定有要事,只得搁笔,请进相见。
廷秀兄弟,进得朱大人书斋,双方寒暄落座。
“邵大人远在常州,何以特地来常熟?”朱大人问。
“朱大人,有所不知,我本名张廷秀,并非邵翼明,尚有冤事在此地。”廷秀扫了四周一眼,说:“大人可否遣退左右,说话方便。”
朱大人屏退左右,凑近廷秀,压低声音问:“可是朝中出了大案,需你我联手?”
廷秀摇头,将昔日父亲受陷害,细节始末,讲述一遍。
“邵大人亲父,竟蒙此奇冤!”朱大人站起身,搓着手,来回走动。
“朱大人不必焦急。”文秀道:“此案可细细明察。”
“不是。”朱大人难堪地说:“我上趟茅厕。”
须臾,朱大人回到书斋,思考妥当,对廷秀兄弟道:“此事当如此办,二位大人,先行馆驿暂住,待张老先生常熟复审完毕,解押回去时,即将老先生送往馆驿,再查寻仇家。旁人若知,也不至传言,你我官官相护。”
“如此甚好。”廷秀兄弟,再三谢过朱大人。
复审张权,不过走走形式,一个是朝廷推官,一个是翰林庶吉士,此二人的亲生父亲,怎可能是强盗?即便是,伤的也是朝廷颜面,必得转圜、周旋——这利害关系,朱大人上厕所时就想透彻了。
廷秀文秀,并未前往馆驿,而去拜见太守。太守态度,十分明确,与朱大人所想一致,政法官员的爹,竟然打劫,搁现在,也令人难以置信。
兄弟二人,这才放心,回到馆驿,等候复审之日到来。
明代复审,称为恤刑。意思是慎重刑罚,不使枉滥。本地强盗案犯,若押解到外地恤刑,恐有冤枉,当时缉捕案犯的捕快,每到审录之日,都要赶往恤刑地,对案复审。
当初,捉拿强盗和张权的,都是杨洪的一班人马,日子到了,杨洪带人,来到常熟。
朱大人早做了安排,传言廷秀兄弟,换上布衣,于堂外廊庑处,混迹民众中旁听。
这日升堂,三班六房,森严树立,堂威喊过,打劫苏州府庞县丞的一干案犯,逐一押解过堂。
上堂一个,审问一个,由原捕快指认,两下对案,如案犯认罪,签字画押,等候终审判决。
一窝盗贼,先后上堂,皆对抢劫罪行供认不讳。最后一个,轮到张权上堂,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憔悴孱弱,喘气都费劲。
廷秀兄弟,在外目睹,心似刀绞,却不可迈入大堂,将老父搀扶。
堂内,朱大人讯问共谋抢劫,窝赃一事,张权无力申辩,羁押苏州府期间,过一遍堂,受一回罪,旧伤未愈,复添新痕,早已心如死灰,只等烂死在牢里。
朱大人问完张权,唤杨洪陈述。杨洪将当日拿贼拿赃的情形,说了一遍。
此时,堂外文秀看见堂上一班捕快中,有两人,极面熟,再一细瞧,险些叫出声来,好歹忍住,拽廷秀衣角:“哥哥看,那两人,可认得?”
廷秀顺文秀所指,一眼看去,牙咬出血:“烧成灰,化齑粉,我也认得!”
捕快中的两人,一个是杨江,一个是蔡刃,那日将廷秀兄弟,灌醉捆绑,扔入江中。千算万算,哪里料到,廷秀兄弟,福大命大,依然健在,并且,闯入大堂。
“贼人,可还记得爷爷?”廷秀来到堂上,双目怒睁,冷如刀锋,直逼杨江、蔡刃。
杨、蔡二人血都不流了。
怎么个意思?朱大人也猝不及防,这两兄弟,此刻现身,忒急了些。
“启禀朱大人。”廷秀朗声道:“此两名捕快,正是那日在船上,暗害我兄弟二人的贼人。”
“啊。”朱大人搓手,尿意盎然,却去不得,深吸口气,问:“可认清了?”
“绝不会错。我与哥哥,正是被他二人所害。”文秀又将当日船上遭遇详述。
杨、蔡二人脸色紫青。
杨洪站立一旁,按捺不住,跳将出来,冲朱推官:“大人,这俩野汉,擅闯公堂,藐视王法,诬陷我手下,当乱棍痛打!”
朱大人脑子飞转,知道这其中有事儿。俄顷,和颜悦色道:“杨捕头,稍安勿躁,本官给你引见,这一位,是南直隶常州府推官邵翼明,这一位,是翰林庶吉士褚嗣茂。”
杨洪未见过廷秀兄弟,只知其名。朱大人一介绍,完全糊涂了。
见杨洪愣神无语,杨江心虚透顶,欲盖弥彰:“朱大人,在下不认得二位大人,怎会下毒手暗害?”
“是呵。”朱大人正中下怀地说:“这正是本官想问你的。”
“大人,卑职不曾暗害邵、褚二位大人。”杨江腿抽筋,一软,跪下。
“你不认得,当然不曾暗害。”朱大人慢悠悠道:“若你认得,那就可疑了。”
“卑职不认得。”杨江说。
“不认得,为何暗害二位大人?”
“卑职不曾暗害。”
“不曾暗害,便不认得,若曾暗害,必然认得。”
“卑职不认得。”杨江头晕。
朱大人车轱辘话,循环三遍,突然话锋一转,猛拍惊堂木:“二位大人却认得你等!看来,不使大刑,是不会讲实话了。”
三班衙役,将杨江、蔡刃按翻,举棍要打,抬头问朱推官:“大人,打多少?”
“死扛多久,打多久!”朱大人铿锵有力地说。
水火无情棍,噼里啪啦,一通打下,杨、蔡哭爹喊娘,杀猪般叫唤。
杨洪汗水,洇湿后背,生怕二人扛不住,就此招认,祸及自己。
生死关头,坚贞不屈的没几个。何况杨、蔡这等见利忘义之辈,棒打十数下,便供出杨洪。
“拿下!”朱大人怒喝,衙役上来,将杨洪锁了。
“你有何话说?”朱大人问杨洪:“别跟本官说,你也不认得二位大人。”
“卑职不认得。”
“你不认得,当然不会指使手下暗害。”朱大人接着道:“若你认得,那就可疑了。”
“卑职不曾指使。”
“不曾指使,便不认得,若曾指使,必然认得。”
杨洪崩溃,没见过这等推官,跟他辨理,分明是一种痛苦,一种心理摧残。语调不紧不慢,却绵里藏针,暗含杀机,不知何时,骤然爆发。
“我招。”杨洪垂头丧气,带着哭腔,坦白罪行。
“招虽招了。”朱大人懒懒地说:“此事却更蹊跷,你与邵、褚二位大人,素无冤仇,为何费尽心机,谋害性命?依本官看,你的背后,亦有人指使,若无人指使,你定不会指使手下,谋害二位大人;若你未指使手下谋害,你的背后,定然无人指使……”
“大人别说了!”杨洪头痛欲裂,双手捂耳,喊叫:“我全招,全招!”
随即,杨洪供出赵昂。说赵昂恐张家父子,日后分割王员外家业,遂买通自己,先诬陷张权入狱,又谋斩草除根,去害张氏兄弟。
廷秀兄弟,闻言惊骇。张权更是意外,想自己一生做人,厚道谨慎,竟吃亏在这儿。
杨洪、杨江、蔡刃,被羁押常熟司狱司,与打劫案一伙强盗,同牢而居,形成名副其实兵匪一家的逼真景象。
张权当堂释放,去往馆驿与陈氏相见。两夫妻,俩孩子,一家四口,劫后余生,生死重逢,心中百味杂陈,抱成一团,唏嘘垂泪,不住感慨:“本以为今生无缘在聚,哪曾想,一家人还有团聚之日!”
翌日,廷秀兄弟,安顿好父母,便与朱大人一道,前往苏州,先与邵爷会合,而后,前往王员外府邸。
四位大人,身着便装,行至员外府附近,只见府邸门口,喜气洋洋,人来人往,侧耳谛听,府内锣鼓声声,很是热闹,像设了酒宴,众多亲友,在听戏吃喝。
廷秀上前,拉住一个宾客,问询过后,方知缘由——年前,赵昂解粮去京城,花了若干银子,谋得山西平阳府洪同县县丞一职。数一数二的肥缺。前任官员,期限未满,赵昂回家等候,候了年余,终得其职,择吉日起程。女婿争气,王员外设宴,呼朋唤友,以示庆贺。
“此等小人,若有了官职,不定造出多少冤假错案。”邵爷义愤地说。
“此刻进去么?”廷秀兄弟问邵爷。
“我与朱大人,亮了身份,叫门仆通报。”邵爷微笑着说:“你与文秀,由旁门而入,你可扮做戏子,合唱一出好戏。为父许久未听儿唱了。”
朱大人很兴奋,搓着手问廷秀:“员外府,茅厕在何处?”
府内,王员外纳礼待客,不亦乐乎,忽有门仆来报——提学佥事邵大人,理刑推官朱大人,前来朝贺。
王员外唤赵昂来问,赵昂也懵,二位高官,素不相识,未曾寄过帖子,此番突兀而至,莫非我在官场,已很有面子了?
“认不认识,都先请进,岂能让大人等。”王员外深感荣耀,亲自相迎。
邵爷和朱大人,进得员外府。
厅前,宾客茂盛,童仆成群,宴席奢华,场面壮观。
“二位大人到来,在下三生有幸。”赵昂上前,拜见二位大人,万分虔诚,弯腰鞠躬,脑袋塞裤裆里,几乎反探出去窥见自己臀部。
“不必客套。”邵爷冷漠道。
“在下初涉仕途,即日上任。”赵昂小心翼翼地问:“不知二位大人,如何知道在下?”
“哪个知道你。”朱大人焦灼道:“本官路经此处,一时内急,造访府上,寻一方便。”
“大人来此方便,令敝府蓬筚生辉。”赵昂谄笑问:“茅厕后院,您亲自去?”
朱大人横赵昂一眼。
“在下是说,亲自引大人前去。”赵昂慌忙补充。
王员外恭请邵爷入席。邵爷安然落座,等待好戏开场。
天下就有如此巧合,王员外今日请的演出团体,正是绍兴孙尚书府戏班,班主潘忠。廷秀进得后院,叫一声师父,潘忠惊得往后一退——哟,摇钱树长脚,自个儿回来了。
廷秀把离开戏班,邵府念书,得中进士,选为推官,等等事情一说。潘忠跪地要拜,廷秀赶忙扶起。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廷秀说:“师父乃救命恩公,今日,廷秀再为师父登台如何?”
“好孩子!”潘忠问:“唱哪一出?”
廷秀想起玉姐,被逼改嫁,上吊自缢,如今回到员外府,不禁悲从中来。便选了一折戏,王十朋的《祭江》。其中人物玉莲,遭遇恰同玉姐相仿。
“员外喜事,你唱这个?”潘忠担忧地说:“宾客都是来?心的。”
“就是这个!”廷秀不由分说,换服化装。
锣鼓敲响,廷秀登场,真情献演,宛如名角儿王十朋亲临一般,博得全场喝彩,喊好的喊好,鼓掌的鼓掌,就差一人手里捏根荧光棒了。
戏唱到一半儿,台下亲友,落了眼泪,王员外则气急攻心——这戏中,分明唱的是玉姐!
廷秀化了状,王员外瞧不清真容。而赵昂眼尖,越瞧廷秀越面熟,心中打鼓,台上鼓毕,一折戏唱完。
过了片刻,廷秀卸妆,返台来谢众人。赵昂面如土色,这小子,不是已绑缚起来,扔江里喂鱼了么?莫非杨黑心,领了银子,不办事儿,如今也混成白领了?
“岳父大人,是张廷秀。”赵昂冲王员外叫:“这小孽障,胆敢混进府来!”
廷秀闻言,纵身下台,来到王员外跟前,倒地便拜:“见过义父大人。”
王员外本来就气,又见廷秀当了戏子,更为恼怒,咆哮道:“畜生,谁是你父亲,还不滚出府去!”
“来人!”赵昂急忙喊叫:“把这小畜生锁了,拖下去打死。”
“赵昂!”廷秀站起身,一指赵昂鼻子:“富贵不压乡里,做个蚂蚁大的官儿,动不动就要草菅人命!昔日,你器量狭隘,预谋独霸家业,毒计害我父子,逼死玉姐,你脸红否?心黑否?”
众亲友,皆惶惑。廷秀便将血泪遭遇,一一道出。
被戳穿面具的人,要么狰狞,要么硬挺,神情佯装泰然,身体坐立不安。
赵昂起身,迈步欲逃,被朱大人一把拽住:“若他所言是假,你何必走?若你走,恰证他所言是真,若你不走,反倒显得他假,若你走了,他所言必是真的,若是假的,你何苦要走……”
“大人,要拉我去哪儿?”赵昂痛苦地问。
“礼尚往来。”朱大人和蔼地说:“适才,你引我去茅厕,解我内急,此刻,我引你去一趟司狱司衙门。”
到得常熟司狱司衙门,赵昂初时抵赖,用起刑具,方才对犯罪行供认不讳。杨江、蔡刃,又招出,曾与一船家同谋,暗害廷秀兄弟,后将船家,推入江中。
朱大人判决:赵昂、杨洪、杨江、蔡刃,各打六十,依律问斩。而后,将廷秀父子,遭陷害始末缘由,拟成文书,申报抚按。
半月过后,邵爷招文秀为婿,备下聘礼,差人去河南,接来褚长者夫妇。吉日一到,大开筵宴,广请亲朋,鼓乐喧天,歌舞升平,花烛映照,乌纱绛袍,凤冠霞佩,新人新气象。
廷秀想着玉姐的恩,念着玉姐的情,终身未娶。后来,官做到八座之位——历代中央,八种高级官职,泛指尚书。
垂暮之年,廷秀回眸前事,感慨人世祸福,尽在弹指间。殊不知,天下之大,就在同代,有一个钝秀才,命运更为诡异叵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