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朝历代,溜须拍马,胁肩谄笑者,比比皆是。其中,不乏高手,不乏名将,靠此博人好感,谋取金钱地位;抑或攀龙附凤,巴结名士,马首是瞻,恨不得舐痈吮痔,搁现在,得叫粉丝了吧。
明朝,福建延平府将乐县,有一对专业拍马者,一个叫黄胜,雅号黄病鬼,一个叫顾祥,雅号飞天炮仗。单听名儿,就知道,谁和这俩做朋友,后果可想而知。
就有这等倒霉蛋——同县官宦之后,马德称。父亲马万群,官拜吏科给事中。明代中央机构中,分为吏、户、礼、兵、刑、工六科,六科各设给事中一人、正八品官职,职守是,侍从皇帝,推举人才,纠劾官吏,督察六部,封驳制敕和章奏,评议政事,随时谏言。
马给事因弹劾太监王振专权误国,被削籍为民,又丧爱妻,幸得留下儿子马德称。小马颇具灵性,犹如神童,三岁读诗,四岁学画,五岁将三点一四一五倒背如流,六岁写得一手书法,精湛绝伦。
总有人上门求字儿,马给事拒绝,不成,儿子刚睡着。说罢,一脸荣光,料定儿子,日子必将飞黄腾达。
聪慧饱学,又出生干部家庭,少不了招人追捧。长到十七岁,马德称身边,总有两人,如影随形。一个黄胜、一个顾祥。小马瘦了,二人说玉树临风;小马胖了,二人说,月朦胧鸟朦胧,胖得很有诗意;小马随地吐口痰,二人惊叹:竟吐得如此圆,宛如一个铜钱;小马夸店中酒美,二人立刻狂饮三杯。小马偶然嘣出一屁,二人争相捧于掌心,盛赞其味,异香扑鼻,绕梁三日,亦不会绝。
小马如一尊菩萨,给人供着,倒也身心愉悦。府中院公老王,忧心忡忡,提醒小主人,老汉未读过书,但也记得,孔圣人有言:若他人万分殷勤向你灌蜜糖,手一定要捂紧荷包。
小马仁心厚道,说黄、顾二人,家底虽不富厚,也非破落户,只因仰慕我学识罢了。
哪知黄、顾二人,还就是看重马德称出生官宦之家。黄胜甚至要把自个儿妹妹黄六瑛,嫁给小马。六瑛姑娘,有才有貌,当地无数公子垂涎,小马自然喜爱,而志向高远,立了誓愿:若要洞房花蜡烛夜,必须金榜提名时。
一晃,到了乡试之年。这日,马德称要去书铺,买些书籍。恰逢黄胜、顾祥到府探望,二人本是玩乐之辈,顶个读书人帽子,附庸风雅,陪小马前往。
夏日将至,外面已有几分燠热,三人轻摇纸扇,缓步过市,一路浏览,瞅瞅瓜果摊,瞧瞧玉器铺,看看古玩店,绕过孔庙,来到附近一间书铺,迈步往里走。
马德称选了几本书,捧在手里看。黄胜、顾祥,也煞有介事,各自拿起一本翻阅,作深邃思索状,频频点头,口中念叨:“妙,此文妙极。”
“二位公子。”店主迟疑良久,无情地说:“书拿倒了。”
讥讽我等文人!扫兴!黄、顾二人,羞愤而出,伫立门首,东张西望,瞥见隔壁,有间算命小店,挂个招牌,上书:要知命好丑,只问张铁口。
二人颇感兴趣,急唤马德称。小马手拿一卷书,闻声而出,侧目一瞅小店招牌,点头道:“此人,号称铁口,必是直言不讳。走,去看看我命,是好是歹。”
前脚跟后脚,三人走进算命小店。
“学生马德称,特来求教先生。”小马向张铁口施礼。
“公子请坐。”张铁口说:“公子若问吉凶,报上生辰八字。”
小马报了八字,张铁口按五行生克之数,五星虚实之理,推算一回,久久不声。
“先生怎不言语?”小马盯着张铁口问。
“公子若不怪罪,方敢直言。”张铁口道。
“听的就是真话。”小马十分坦荡。
黄胜惟恐张铁口出言不慎,败坏偶像,叮嘱道:“先生可看准了,切勿妄谈。”
“对。”顾祥附和:“胡说不行。”
“全按命数推算,公子信亦可,不信亦可。”张铁口微睁双目,哑声哑气说:“论命数,公子当是官宦人家之后,父亲仕途峥嵘。”
“准了!”黄胜叫道:“您继续。”
“五行中,命缠奎壁。”张铁口白黄胜一眼,接着说:“公子饱学,文章盖世。”
“算得准,算得准。”黄、顾二人兴奋拍掌。
“可是——”张铁口脸一沉,转折说:“公子到了二十二岁,命犯煞星,屡撞祸事,破家伤身,若能捱到三十一岁,以后,便有五十年的荣华富贵。只怕——”
“只怕什么?”小马追问。
“只怕人生无常。”张铁口沉重叹气,说:“落难时候,哪怕一丈宽的沟,双脚就是跳不过去。”
啪!黄胜抬手,给张铁口一记耳光,很响亮:“胡说八道,打歪铁嘴!”
张铁口唇角登时溢血,口中含颗碎牙,瘪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顾祥上前,擒住张铁口胳膊就咬,小马赶紧喝住,连拖带拽,把二人劝出小店。
张铁口只求无事,钱也不敢要了。
“什么狗屁铁口,马公子何等贵人,岂容那厮诋毁。”黄、顾二人,边骂走骂。
“不过戏言,一笑了之。”小马淡然道。
黄胜、顾祥不依,显露粉丝本性——皇帝不急太监急。赌咒发誓,扬言要砸店铺。
小马一跺脚,拂袖而去。
马德称生来自信,饱读诗书,料想功名,唾手可得。算命之言,怎会往心里去。过了两月,进场应试,未遂心愿,次年再考,仍旧榜上无名,年复一年,十七岁考到二十一岁,三科不中,心灰意冷。又过一年,马德称二十二岁。恰在这年,父亲马给事的一个门生,又参了太监王振一本。王振断定,是马给事教唆指使,便纠结朝中心腹,设下圈套,诬陷马给事当初在职时,贪污官银,坐赃万两,有板又眼,有凭有据,着令本处抚按追赃。
马给事本是清官,离职多年,无人撑腰,闻听此信,气急攻心,一病不起,隔了数日,死于床塌。
父亲死后,抚按追查,逼交赃银万两。马德称变卖家产,只留得一个田庄,暂时转到顾祥名下,以备官府抄没,又将府中值钱的古董、字画等物,寄存黄胜家中。官府将马府房产田业变卖,却不足万两,继续苦苦相逼。
马德称守着父亲灵柩,暂住在祖坟边的堂屋内。忽一日,顾祥来言,府上田产,已被官府查实,隐瞒不得,已悉数入官。
翌日,院公老王来报,家中所余田产,正是顾祥举报,一来他怕受连累,二来为博官员欢心。
转天,马德称往黄胜家,索取当日寄存等物,连去几日,黄胜竟闭门不见。马德称身无分文,只得蹲在黄家门首干等,终于等到黄胜出门,上前索要,黄胜掏出一张单子,上面清楚写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宴请小马,花银若干,笔笔帐目,相加起来,折价算来,正抵所存物品。
马德称震撼,如挨当头一棒,木然无言。良久,唏嘘道:“过去,你与顾兄,捧我赞我,吐痰都圆,放屁也香。你还将妹妹六瑛许配,如今见我落难,竟这副嘴脸。”
“嘁,吐痰放屁,人人皆会。”黄胜嗤之以鼻:“凭这就想当我妹夫?这世道,谁比谁傻多少?我还想谁家弟弟,将我绑回家去当姐夫呢。”
“今生休得再相见!”马德称扯碎帐单,愤慨之极。
“这是我的词儿。”黄胜嬉笑:“马兄先知先觉,钦佩。”
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死一生,乃见交情。世态炎凉,马德称这才尝到。
马府房产,早归属他人,家中只剩院公老王,和一个小厮。马德称终日坟屋中守孝,衣衫褴褛,口食不周,凄凄艾艾,遥想父亲在时,没少周济他人,今时今日,自己窘困潦倒,竟无一人相帮。
院公老王,出个主意——砍断祖坟柏树,当木材倒卖。
马德称不肯,绝非环保意识,只怕变卖祖坟树木,遭人耻笑。
又过两日,饥饿难忍,看谁都像烧饼,也顾不得脸面,委托老王,找个买主,价钱议定,买主取货。砍断一棵,树木倒下,低头一看,树心被虫蛀空,不值几文,再砍一棵,亦是如此。
马德称直叹命苦。买主见其可怜,给了十几文钱,拾掇烂树,拿去当柴烧。
十几文钱,两日花完。下顿饭食,又无着落,可卖之物,悉数卖尽。马德称心神黯然。
“还有人可卖。”老王又出主意:“府中小厮,原是买来的,如今留也无用,不如卖出,可换几两银子。”
马德称又将小厮卖掉,得了五两银子。孰料,三日后,买家退货,说那小厮,自过门后,夜夜尿炕,不值五两。马德称无奈,退还三两,那小厮回去,竟再不尿炕。
二两银子,也不顶用,坐吃山空,早晚的事。
马德称咬手指琢磨,呆在这里,死路一条,如今之计,只能出走,投奔父亲生前亲友,算来算去,有两人合适,一个是自家表叔,任浙江杭州知府;一个是父亲门生,现任湖州德清县知县。
投奔可行,但却盘缠,马德称叫老王拿主意,咱再卖点什么?
老王蹙眉颔首,深思半晌,昂头泪眼相对:“把我也卖了吧。”
小马死的心都有,老王进马府,辛劳几十年,福没享多少,末了,卖身换盘缠,天下奴仆,可曾有其一半忠心?
“拿老院公换盘缠,于心不忍。”小马难过地说:“活到这个份上,世间已无可留恋,不如随父一起去了。”
“小主人——”老王抬袖拭泪,哽咽道:“心若在,梦就在,没过不去的坎儿,且将我卖掉,前去投奔,他日衣锦还乡,接我回府。”
马德称凑足盘缠,身着破旧衣裳,手攥一个包裹,搭船上路,直抵杭州。一路走,一路问,到得知府府邸,找寻表叔,有人禀告:丧事刚办完,早来十天,兴许还能见上一面。马德称灰头土脸,辗转至湖州,去投德清县知县。知县是父亲的门生,遭遇竟与父亲如出一辙——正被上司调查经济问题,县衙门紧闭,无从通报。
处处扑空,返乡不成,马德称进退两难。想来只能去往京城,父亲原在京城做官,有些旧相识,前去投奔,或许人家看在往昔情分,收留自己。
马德称走到渡口,欲乘船去京,却见江风突变,狂野猛烈,几日不断,往上游去的船,寸步难行。马德称只得去往句容,到了句容,寻客栈居住,一摸包袱,散碎银两,不翼而飞,想是偷儿窃去。马德称又困又饿,日子难过,此地离留都不远,留都也有父亲老友,讨些盘缠,亦可去往京城。
天色渐晚,马德称由留都通济门进城,步行街市,腹中空空,举步维艰。一些客栈、酒肆还在营业,小二哥站立门首,招揽生意,饭菜飘香,从鼻孔钻进胃脏,撩拨食欲,无比强烈的空虚和心慌,使马德称头晕目眩。兜了一圈,生扛不住,饿死不如撑死,索性步入街边一酒店。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小二哥笑脸相迎,拿抹布擦桌,热情问。
“炒十个菜,蒸两屉包子,煮四碗面。”马德称相当急切。
“客官,自杀的方法有很多种。”小二哥担忧地说:“这么吃不行。”
“我吃得了!”
小二哥吓得一退,唯唯诺诺去了。俄顷,端上两个菜,三碗银丝汤面。
马德称可算见到粮食了,手擒筷子,甩开腮帮子,撩开后槽牙,面菜似长江流水哗哗往里倒。
吃罢,抹嘴,打嗝,意忧未尽。掌柜的来结帐,马德称心一横道:“身无分文。”
“口气好大。”掌柜的脸变色,扯住马德称前襟:“你知此店何人开的,敢吃白食!”
“只有一条命。”马德称神情,视死如归。
掌柜的一声招呼,后堂伙计蜂拥而出,先搜身,不见钱,便一顿拳脚,将马德称打出。
好歹混饱肚子,马德称遍体鳞伤,露宿街头。次日一早,往各部科衙门打听,有的升迁,有的病故,有的换职,有的坐牢,竟寻不到一人相助。
又是一夜,马德称流浪城中,漫无目的游走,行至城郊地带,回头看远处万家灯火,闭眼嗟叹此生休矣。万般绝望之时,忽听得寺院钟声,轻响耳旁。
马德称寻声遥望,大报恩寺,楼阁隐隐,古柏参天,是个乞食的好去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