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院住持,施舍饭食,问起来由,马德称哭诉。
住持很同情,劝说:如此下去,不是长法,你且在城中,寻家书馆,谋个教书差事,权且糊口,积攒些盘缠,方可上路,去往京城。
住持一番劝说,颇有道理,事缓则圆。马德称不傻。在大报恩寺,歇息一宿,早起便依住持之言,去寻差事。去是去了,却忘了应聘所需形象——穿戴齐整,脸面光鲜。
马德称多日未曾梳洗,头发蓬乱,看上去放荡形骸。城中人见他这副模样,认定是顽劣之徒,胸中怎有锦绣文章?
马德称四处碰壁,活在围墙中。无计可施,只得再回寺院,一呆数日,笨手笨脚,挑水磕坏水桶,劈柴劈裂手指,洗碗将碗打碎,百无一用。寺中僧人,多有埋怨,怪住持收留个废人,见到马德称,也出言不逊。
住持欲将马德称逐出,又恐坏了佛家宽容慈悲的招牌。愁烦之际,有个负责运粮的赵统领,前来寺院,一是烧香许愿,保个平安;二是此番运粮进京,欲请个门馆教书先生同往,来与住持商议。
来得正好!在赵统领面前,住持将马德称夸成一朵花,生怕这尊瘟神送不走。
赵统领是个武将,干脆利落,想住持举荐,绝无差错,换马德称来,谈妥报酬,约定日期,于黄河岸口相见,乘运粮船,同去京城。
三日后,马德称来到黄河岸口。刚登上东岸,忽听嘶喊声响起,抬眼看去,原来是河口决堤,滚滚洪水奔涌,好似天崩地裂,水势滔滔,一望无际,赵统领的粮船,散的散,烂的烂,大多湮没江中。
此乃天绝我路,不如一死了之,马德称仰天长叹,闭眼咬牙,正欲跳河,旁边老者,伸手拉住,劝慰道:“如今年少,怎就轻生?”
马德称将来历、遭遇诉说。老者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说:“老夫也欲去往京城,所带盘缠不多,可资助你纹银三两。”
说罢,老者摸袖,摸了个空,再一深摸,袖底有一个洞。
面对滔滔江水,老者犯愣,慨叹世事无常,掉脸看马德称:“非老夫不愿相帮,实是天意,袖子无端有个洞,银子丢了。”
“天意,天意。”马德称喃喃道:“小生接着跳河。”
“万万不可。”老者说:“在这城中,老夫还有几位亲友,可去借些银两,助你上路。”
马德称将信将疑,跟随老者,来到城中,果真借得银子,却只有五钱,揉碎了花,也撑不住几日
马德称思量,不如买些纸笔,一路卖字,换得盘缠。沿途文人墨客,倒也鉴赏,买上几幅;投宿村坊客店,店主也不识货,拿几张来糊墙,给些饭食。
饱一顿,饿一顿,马德称捱到京城。四下打听,寻得两个与父亲生前感情笃厚的官员。一个是兵部尤侍郎,一个是左卿曹光禄。
马德称先去拜谒曹公。曹公虽与马万群交厚,而老马已死,又是太监王振的仇家,哪敢接招。又见马德称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属于恕不接待的一类,奉送几两银子,匆匆打发。
马德称转而去求尤侍郎。尤侍郎更为精明,提笔写封帖子,举荐马德称,到陆总兵处,谋个差事。
马德称拿了帖子,去见陆总兵。孰料,陆总兵塞外征战不利,刚返京城,就被问罪,连尤侍郎也被罢了官。
马德称只得回转京城客栈,曹公赠的几两银子,顶不住花,十日之后,店主见马德称山穷水尽,又不好硬轰,想起京城内,有个刘千户,儿子八岁,一直想寻个教书先生,不如将马德称推去。
店主叫马德称收拾打扮一番,恢复文人形象。自己去请刘千户。
刘千户来得客栈,读罢马德称的文章,甚是欢喜,当下讲好,月薪二十两,坐府中书馆教书。见马德称衣衫破旧,又送一套新衣,给他换上。
马德称总算有了着落,终日坐馆,重温经史,研读文章,衣食无忧。刚过三个月,学生出水痘,刘千户请来太医,下药医治,却不见效,残喘数日,一命归西。刘千户悲痛不已,府邸家奴敬言:“马德称是个灾星、丧门星、扫帚星。”
“到底是何物?”刘千户听得糊涂,又有几分惊诧,接着问:“何故这样形容先生?”
家奴纷纷道,到处都有传闻,马先生所到之地,必有灾祸。运粮的赵统领请他,就坏了粮船;尤侍郎举荐他,就丢了官职;千户您聘他坐馆,就死了儿子。这个秀才,浑身霉气,愚钝且不吉利,活活一个“钝秀才”。
打这儿起,“钝秀才”一名,风靡京城。钝秀才传闻,似如今明星八卦,甚嚣尘上,沸沸扬扬,家喻户晓,茶余饭后,无不谈及,愈传愈恐怖。
钝秀才上街,做买卖的赔本,打官司的输理,讨债的挨打,孕妇见了难产,学生碰上挨训;家家关门闭户,惟恐避之不及。集市商贩,闻言:“钝秀才来了!”立刻挑筐背担,拔腿就跑。小儿啼哭,听得“钝秀才”三字,登时禁音;妇人骂街,都赞美对方,被钝秀才干过。若是路人,有幸与钝秀才狭路相逢,便朝地上吐口唾沫,说句吉利话,随即跑开。
从小到大,马德称自诩饱学之仕。何曾想到,混到如今,脑门儿刻一“霉”字,人人见到,视同妖物。倒也出名,而日无饱餐,张口闭口,只是吃饭。
世间也有不信邪的。浙江吴监生,性情刚烈,闻得钝秀才其名,不信谣传,特邀钝秀才,家中做客,摆下酒菜,促膝谈心,研讨学问,臀未坐暖,家书传来——说家中老父,不幸亡故。吴监生匆忙作别,踉跄回乡,临别,将钝秀才转荐给同乡吕鸿鸬。
吕鸿鸬将钝秀才请至寓所,佳肴相待,方才举箸,厨房忽起大火,火势之猛,速度之快,吕鸿鸬携带家眷,惊慌奔逃,钝秀才刚到嘴的鸡腿,吓得落地,腹中肌饿,脚步轻浮,跑得慢些,烧伤不说,还被地方公差捉住,疑为纵火犯,押去衙门吃官司。坐牢几日,幸得吕鸿鸬心善,使了些钱,保其出狱。
从此,钝秀才名声,更加昭著。
